《临时恋爱》蒜苗炒肉

4、打工人

　　不是宋奇刻意听墙角，是确实事有凑巧。
　　郭云裳让他们三人偷闲，陈澄带着白鑫去秘密基地开黑，宋奇回班组无趣，她心里还记挂着那些个郭云裳对着叹气的配电柜里七团八扭的线，决定自己着手去整理。
　　说起来，她对此一窍不通，她是个文科生，厂里解决子弟就业问题，她一毕业就回了凤原市，在单位技校回炉重造了半年，粗糙的学了些金属加工的知识，就走马上任，进厂当了生产工。
　　信诺集团下属的二级单位有十数个，效益各不相同，余明霞一心想让她进十分红火的三分厂，可惜这事也不光是成绩能决定的。
　　她被分配进一分厂的那天，余明霞大骂她干啥啥不行，丢人第一名。
　　余明霞就是因为婚姻的不如意，在一分厂受不了别人嚼舌根的闲气才调出去的。
　　宋奇在生产车间待了六年半，除了分内的活，她承揽了车间六年来精益管理质量管理安全管理和各种检查的材料，摸爬滚打没少吃苦，才在前几个月她得了个“擢升”的机会——那段时间她开心过头，连邀请陈靖时陈靖的拒绝都欣然领受，软磨硬泡地，和陈靖出去庆祝……
　　大概是物极必反吧，那次和陈靖出去时放松了警惕，被人偷拍了。
　　宋奇作为当事人，看到照片的时间确实有点晚：那是她被调回班组的当天晚上。
　　那天办公室杨主任做主放她半天假，她回家还没喝口水，余明霞就回家了，她那时尚不清楚陈靖的妈妈是怎么知道她和陈靖的事的，尚抱以余明霞不知此事，也不会知道此事的幻想，对余明霞突然回家还怀有疑问，但不等她问出来，余明霞看见她，像饿极的猛虎看见落单而无路可逃的鹿一样，直奔过来，先照着她的脸打了一巴掌。
　　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是疾风暴雨般的一顿辱骂和殴打，有那么一瞬间，看着苦于没有工具而抄起杯子要往她头上砸的余明霞，宋奇惊恐地忘了躲避。
　　好在余明霞还有一丝理智，那杯子被她砸在了地上而不是宋奇的头上，不过她很快就顺手捞起了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充电线。
　　那真是个趁手而实用的打人工具。
　　直到余明霞停手后好久，宋奇从疼痛和恐惧中回过一点神来，才有余暇听到余明霞的辱骂，才从这繁杂的脏话里分拣出了信息——她和陈靖的“艳照”流传到了余明霞的手上，余明霞惊怒交加，几乎没脸做人。
　　余明霞骂着，扯着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来看，宋奇才在余明霞的手机上看到那些照片里的一张，尽管像素感人，宋奇竟还是透过照片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已忘记了当时的感受，或许并没有什么感受吧。
　　那照片最初是张淑雯拍来给李辉看，好让李辉认清楚陈靖是个什么货色而绝了念头的，不知怎么的，那照片发挥出了张淑雯期望之外的更大效力。
　　为了禁止照片的流传，单位群里甚至还出过一些言有所指的规定。
　　宋奇休了年假，一方面是养伤，一方面是余明霞防微杜渐的手段，她才知道电视上被关禁闭还要偷跑出去，誓死捍卫爱情的主人公们多么可敬，她被关在家里时，连联系陈靖都办不到……
　　收假上班，她被调离精益办公室的理由是三个人人员冗余，但她走后，精益办又新招了两个人，有一个宋奇在精益管理汇报的时候还打过交道。
　　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了。
　　她去刘主任那里报到，刘主任斟酌许久，把她安置在了仪表班，明面上的理由，还是说仪表班的人年龄偏大，后继无人。
　　仪表班只有三个女师傅，都是四十几岁的年纪，刘主任也不算说谎。
　　仪表班负责全厂计量器具的送检和给部分温控仪表设定升温曲线，前一项工作因可以提早下班轮不到她，后一项工作她不会干，是以她在仪表班混了一段时间，实则没经历什么历练。
　　没经历什么历练的意思，就是宋奇对电气这一行，其实是个白丁。
　　所以她选了个最简单的端子箱，按着郭云裳那张照片上的样子，堪堪把线捋顺了塞进线槽里，整理出了个自己还算满意的样子，就去操作间请郭云裳来掌掌眼，要是这样可以的话，她再照葫芦画瓢继续整理。
　　彩钢板的操作间不隔音，走近的时候听到郭云裳说：“我为什么买奶茶？还不是因为早上没饭票，跟宋工蹭饭，为了报答人家！”她本是抱怨，但太心平气和，说出来反而像嘲讽。
　　白鑫哦了一声，难怪他给宋奇给奶茶时宋奇没要，他满不在乎的说：“至于吗？一顿早饭！”
　　“本来也不至于啊，不过我看宋工不怎么喜欢我，凭我笑得怎么和蔼可亲人家也不大搭理我，吓得我吃早饭都没敢吱声！小白同学你靠谱点儿，赶紧给咱们去弄饭票吧，我不想卖艺还卖笑了。”
　　虽则宋奇不怎么喜欢郭云裳是事实，但当事人如此有自知之明，宋奇倒下意识地反省自己是否言行过分。
　　郭云裳道：“还有，你要早说昨晚有那么一出，我也不至于穿成那个样子，搞什么惊喜，连个换衣服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好了，大家都以为我是个花瓶，不然今早开会不是那么个氛围！”
　　白鑫很理直气壮：“下班时间个人自由嘛，咱又没果奔，有啥要紧！再说花瓶那是要有颜值才能当上的，小师姑，这难道不是对你的变相肯定吗？”
　　郭云裳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对自由二字有点误解。唉，你啊你，刘哥接这项目的时候正是辞职没谈拢的时候，人家有下家有退路，这项目做成什么样都和人家关系不大，但你还要在单位待下去，你自己就不长点心吗？机械我就不说了，就电气，你们到底是在接线还是挽花儿啊，那柜子里的线乱的，看得我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白鑫狡辩：“小师姑，这你就对我的能力有点误解了，刘哥是主负责，我是个新人啊，人天天催工期不说，刘哥也想早点弄完走人，那梅工你也见着了，是个贪功冒进的主没错吧，他俩糊弄起事儿来那可真是一拍即合，那你想……对吧？”
　　郭云裳听得沉默了好一会儿，宋奇见他们聊天告一段落，上去敲门，恰郭云裳念叨着要去找水喝，推门出来了。
　　郭云裳是个变脸大王，她能在抬眼看人的瞬间就收拾起满脸的冷漠，换上绝对的热情：“宋工！正好正好，您知道哪儿能接到开水吗？我缺水到枯萎。”
　　仿佛她一点都不知道宋奇不喜欢自己似的。
　　宋奇犹豫了一下说：“我带你去吧。”
　　厂房两头分别安置了一个茶水炉，走过去有一段路程，郭云裳起先沉默，但看宋奇神色缓和，才一路谈笑，问宋奇厂里的情况，宋奇的籍贯、宋奇的年龄。
　　得知宋奇二十有八，她反应过来昨晚管宋奇叫“小姑娘”实在是过分脸大了，但她佯装没有过那回事，叹了一声拍马屁说：“可是你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诶！”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宋姐”，又说：“哎呀你就比我大那么一丢丢，以后叫你小姐姐好啦，叫宋姐显得老气！”
　　宋奇没有追问大一丢丢是大多少，她这一刻看郭云裳，觉得她活波地过分，像个毛孩子，可回想昨晚郭云裳的表现，又觉得凭她份油滑，她该不至于过分年轻。
　　宋奇有些自伤年龄，幸好郭云裳不像别人那样，在问知她的年龄之后，即刻就问她的婚姻，这个问题她从前含糊以对，现在是一点都不想触及。
　　走到一半宋奇就被生产车间的人拦住了，来人堵住宋奇，指了指她的安全帽说：“你是仪表班的人吗？”
　　“是。”厂里不同工种带不同颜色的安全帽，很容易区分。
　　来人露出喜色：“我们真空退火炉等着设曲线升温呢，你们班组的人都在忙，让我去新炉子那边找你，这不正遇上了，走吧。”
　　宋奇禁不住来人的催促，只得给郭云裳指了指茶水炉的位置，就匆忙离去。
　　宋奇被带进退火炉的操作间，里面的女操作工见她面生，先怔了一下，而后问：“你是新来的？你会不会设？”
　　宋奇只见别人操作过一次。
　　她在仪表班的头一个礼拜，也是这个炉子上的人来叫她们设曲线，那时她的另外三个同事正凑在一起网购，闻言便指使她：“小宋，你去给她们设一下吧。”
　　宋奇当时的愣怔比这个操作工更甚，她沉默了片刻，坦言道：“我不会。”
　　“你咋啥都不会，你不会你来这儿干啥呀！”说话的女同事叫李丽景，白而胖，平常说话都带着天然的娇嗔，此刻的语气也不算严厉，听起来像是撒娇，不过脸色确实嫌弃，她拽着另一个高个子的杨宁缃师傅说：“别玩儿了，干活了！人家都不会，你还不去干活！”
　　杨宁缃不情不愿地收起了手机：“那走吧。”
　　李丽景出门前环顾宋奇：“小宋，你跟着我们学学，这是最基本的，你可不能不会，别人会笑话的！”
　　工作上的无能让宋奇窘迫地无地自容，她飞红着脸跟在她们后头，就是那一回，她看着李丽景和杨宁缃操作了一次。
　　现在问她会不会？
　　宋奇抿了抿唇说：“我试试。”
　　操作工并不敢放任她做实验，急道：“你到底会不会？这你别给我把参数设乱了，曲线设不对，料出了问题，到时候我们可是要扣钱的！你们班组其他人呢？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
　　宋奇道：“他们都在忙，而我刚好在附近。”
　　对方看了看时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了：“那行，那你设完了叫你师傅们过来给看看，这个真不能出错。”
　　这个退火炉分十一区控温，一排十一块仪表摆在面前，乍然独自面对，宋奇紧张地都不知道哪块是主表了！
　　操作工给指了其中一块说：“我看他们经常在这块表上设参数。”说着，给了她工艺参数图。
　　宋奇紧张的耳边都是嗡嗡声，她仓皇道谢，在裤子上蹭了蹭汗津津的手，凭着那次的印象，按下了按键。
　　但她并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资，她甚至都找不到设曲线的入口，开局不利让她更加紧张，忙乱里出错，她进了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窗口，退不出来了。
　　偏操作工还在旁边提醒她：“别的参数你可千万别给我改了！”
　　宋奇喉咙干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她又在裤腿上擦了擦手，盘算着，不管怎样的不情愿，不管要面对怎样的讥讽，不会就是不会，她得承认自己的无知无能，向同事求助。
　　这时有人在她耳边说：“按GRP，就是第二个键。”
　　宋奇闻声回头，郭云裳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这里来了，她抱着保温杯，就凑在她跟前，她一回头差点怼到郭云裳脸上，郭云裳站直了，耸着肩笑了一下，示意宋奇：“按呀，再按，一直按会回到主界面。”
　　宋奇照做，果然回到了最初的窗口，那种笼罩着她全身的紧张和尴尬才潮水一般退了回去，她转头看郭云裳，感激地笑了一下。
　　“设这个东西吗？”郭云裳正捏着那张工艺曲线图在看：“升温曲线啊……那就先按第二个键……应该是在prog下面，好……嗯，八步，那应该按scan，对，把这个num.of step改成八，然后按……按STEP，对，这个SV是设定温度，改完按ENT确认，设时间……”
　　宋奇按着郭云裳的指示一步步操作，直到这条曲线设定完退出界面，郭云裳对着她拍了拍手：“小姐姐棒棒哒，就是这么个流程。”
　　自郭云裳来，那个操作工便去一边看手机了，郭云裳招手叫她：“姐姐，我们设完了，你来检查一遍。”
　　操作工立刻摇头：“这个我可不会，我不知道怎么检查！”
　　“那……你跟我们一起核对下曲线就好啦！”郭云裳推宋奇：“你调曲线出来给她看，跟设置曲线是一个套路。”
　　说是一个套路，宋奇还有记不住的地方，郭云裳都一一做了纠正，核对完成，郭云裳退出界面，说：“好了！”
　　看操作工还站在一边，她笑着问：“怎么啦？”
　　“你这不对，这设置好了的话，加热会自己运行的，这个灯会亮！”
　　郭云裳哦了一声，又趴到那一排仪表跟前，宋奇看她一根莹白的手指在几个按键上戳来戳去，嘴里念念有词的：“lock？local？哦哦是local！”
　　她确定了仪表那小小屏幕上的“LOC”字样，加热自己运行了，她嗞着一口白牙笑问生产工：“是这样？”
　　操作工检查了一遍，在外观上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拿出记录塞到宋奇面前：“签个字，写这儿吧。”她指着本子上的一片空白对宋奇说，因记录本上原本没有设计让设曲线的人签字的格子。
　　是专为宋奇签这一次，是未雨绸缪，假设出了问题，可追究到个人。
　　郭云裳推宋奇：“签呀，怕啥，字写的丑啊？”
　　对啊，怕什么呢，这不过是她新的工作职责里最普通的一件，她终究要学会，要独立完成的一件。
　　宋奇挥笔签下自己名字。
　　郭云裳夸道：“小姐姐字儿写的不错嘛！”她嘻嘻哈哈地推着宋奇出了操作间，把她带出了那尴尬的处境，而后一句不提她的无知，而是好奇地问：“设工艺曲线这种事儿他们操作的人干嘛不自己弄？”
　　“据说以前是他们自己设定，操作工水平参差不齐，总出问题，以前的老设备厂长就把这一块儿划给仪表班了。”这是事实，像他们这种单位，年轻的一班人马里很多是大专生，老一辈的，多数初中毕业，有当兵复原的，有接父母班的，有民工，如果不下点苦功来学，很多事情，做起来确实力不从心。
　　“可以理解。”郭云裳说：“很多老工厂都有这种现象，人才断代了！现在外面机会多，年轻人在这种生产单位能待得住的没多少了，可这是个恶性循环呢！”她说这些的时候竟还有点认真惋惜的样子：“企业还是要能吸引人才才行，所以咱们这些年轻人留在厂里，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另一种形式吧！”
　　宋奇还没想过这么宏大的问题，简直被她忽悠出一点自我价值的认同了，她问：“你……刚怎么找到操作间来了？”
　　郭云裳笑着指了指操作间外面的那层玻璃：“我看你趴那儿全神贯注的，不知道在研究啥好玩的，就进来看看。”
　　宋奇心里想，要不是她漫不经心的闯进来，今天少不了还要挨一顿李丽景的嘲讽，宋奇很没立场的，一下子就转变了最初对郭云裳的坏印象。
　　她得承认她有点强者崇拜心理。
　　要是宋奇选择回班组，她们已走到了分叉路口。
　　郭云裳像是看出宋奇的犹豫，她先开口道别：“你是不是要回去休息啦？”
　　“我……”宋奇顿了顿说：“那边的配电柜我整理了一个，你看看行不行吧。”
　　郭云裳啊了一声说：“小姐姐你怎么这么勤快啊！”她赞美人时那沉浸其中的样子让人心情愉悦。
　　宋奇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也不知道弄得对不对，你也看见了……”也许因为郭云裳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至少表面上没有一点对她无知的鄙视，宋奇板着自己去承认自己的无能，她在工作上向来要强，这时候双手攥着裤缝说的无比艰难：“你也看见了，刚才要不是你帮忙，我连曲线都不会设。”
　　郭云裳注意到她的紧张，只笑了笑，语气平常的道：“那是行活，你设个十几二十遍，闭着眼睛也能设了！我们单位也做退火炉类的设备，我多少了解点，再说，你现在也会了呀！”
　　外行人看内行人，觉得人家身怀绝技高深莫测，宋奇带着十分的羡慕说：“你，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呀？”完全忘了昨晚对郭云裳第一观感不怎么样这回事。
　　郭云裳大笑起来：“这是什么奇怪的迷信？我不会的当然更多，比如……嗯，我不会做荤菜，可我又很喜欢吃肉！”她说着，还有点委屈起来。
　　这都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但宋奇看着郭云裳，羡慕她能轻易就笑得开怀，需要多么无忧无惧，才能有那样的欢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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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欧莱欧莱欧莱欧莱！！
没人么？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