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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拾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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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西厢素来无事。日子清闲,照顾小姐的下人虽然多,但是没有事情,不会出现,平常的日子也就是坐在屋前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或是带着小姐到院子里走一圈,走完了回屋子睡一觉,睡醒了就靠着说点外头的事情。
凤宝宝对外头的琐碎生活感兴趣,总是缠着不离,要她将她见到的情景告诉她。
不离就是她的眼睛。
不离把记忆中的世界找回来告诉凤宝宝。
她小的时候,常常跟着父亲出去走,她看见了很多东西。
外头的人成亲,新娘要哭,新郎要骑着马敲锣打鼓去接新娘,大家都一路围着看过来,小孩子最是热闹,从头到脚都不安分。
这才是真的成亲,热热闹闹的。
外人的人死了的时候,要放进一个大大的棺材里,大棺材被人抬着出城,一路上穿着白衣的亲人带着哭声和眼泪跟随着。
外面早上有菜市场,夜里会有灯市……
不离每天说一点,一点一滴,就把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展现在凤宝宝面前。
“不离,我们何时到外面去玩?”凤宝宝抱着个虎头小枕头趴在床上问不离,不离说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只是为了说外面的乞丐是怎么讨钱的。
不离听凤宝宝说这句话说了那么多年了,也知道怎么回应她了,她轻轻的道:“等你的身体好了,我们就出去走一圈。”
“哦。”凤宝宝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句话是敷衍她的,不离越来越像爹爹,说那些动听却不现实的话,凤宝宝转了一个身,起身,爬到床边,手伸出帐子,在外头的小茶几上摸了半天,终于是摸到了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
糕点是下人买回来的,府里的师傅做的再好吃,久了就会腻。
嘴边留了些碎屑,不离帮她擦去。
凤宝宝板着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在不离面前晃着:“你瞧,你陪我那么多年头了。”
“嗯。”不离看着眼前似乎从未长大的小姐,点头轻声应道。
年岁是不知不觉的过去的。
剩下的日子,从现在到死,也不是那么漫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不离的脑子里还生动的记得那些片段,在荣城的日子里的每一日都格外清晰,因为小姐要听她说那些画面,所以她不得不反复提起,温习。
她被迫去记住,闭上眼睛认真去想,就能轻易想起来。
其实很想忘记,如果忘记了,就没有那么多思绪了。
凤之不知道起了什么念头,突然就说给小姐请了一位先生过来教导小姐读书写字。
先生进了门,凤宝宝就得规规矩矩的坐在书房里写字。
凤家的小姐不见外人,所以在书房中间隔了一道屏风,先生进门,不能看到人,只能对着屏风说话。
屏风里面,凤宝宝坐在高高的桌子后头,对着满桌崭新的文房四宝好奇不已。
人生头一回,凤宝宝才认得那长长的东西是毛笔,那白色的纸头不是拿来撕的还能拿来写字,这黑色的是墨,能在纸上写出东西来。
开头兴趣正盛,她把毛笔握在手心,沾了饱满的墨水,往白纸上一点,一个黑色的圆圈出来了,她乐呵呵的笑,在黑点两边连着画了好几个黑点,再一横一竖一横一竖的画下去。
先生手拿书卷,低头读着上面的字。
凤宝宝已经将一张白纸全部抹成黑色,桌子上也沾满了墨水,一点点黑色将书桌弄的湿漉漉的。
纸张黑了,扔掉,随手拿了一本书,跟着涂抹起来。
一日日,一页页过去,开头凤宝宝还有兴趣画点什么东西出来,到最后,倦了,意兴阑珊,把书本丢在一边,径直跳下椅子,走向不离。
不离手里端着茶点,正听先生说话,袖子却被人拉起,低头看见凤宝宝的脸猛的出现在瞳孔中,凤宝宝把脸凑上来,上头还有点点黑墨,白的肌肤上多了这些未干的墨水,显得脏乱。
不离拿出手绢轻轻擦去,凤宝宝却嘟着嘴巴,说:“不离,这人真无趣。说些听不懂的话,听着连睡都睡不着。”
在凤宝宝的意识里,不离那美好的声音和美妙的故事能让她睡着,做一个好梦,可是那个老先生的嗓音像后院树上听着的乌鸦叫声一样,刺耳难听,听着就扰了她的好梦,她打心底不喜欢。
不离低头,压着声音细声说:“先生教的都是道理。”
“我最讨厌听道理。”凤宝宝说,她黏着不离,死都不肯回自己的位置上。
隔着屏风,先生好似听见什么声音,从书中抬起头,眯起老花眼仔细看屏风里头的人,说:“小姐,你可有认真听讲?”
凤宝宝不乐意回他话,一言不发。
听见里头连个声音都没有,先生也就知道小姐是没把心思放在这里。
富家小姐说要读书习字,却没有真正认真的,都是拿来玩闹消遣而已,会写几个字,博得好名声够了,要真是做了才女,却是高人一等,落了一个清高的名气,显得世间的男子高攀不得,谁也不愿意这样。
先生心底清楚,没有在意,一个劲的念下去。
他的声音含糊,念出来,是和斯不分,听的人也要努力去分辨。
凤宝宝本就对这读书习字没兴趣,也不愿意听下去,她拉拉不离的袖子,说:“不离,我们出去摘桂花好不好?”
“不行,小姐,这是老爷规定的读书时间。”不离难得板起脸来说不行,凤宝宝咬着下唇,白色的牙齿咬进了红唇里,不离忙把手伸进她齿间,说:“不知道这是会疼的么?”
凤宝宝咬着她的手指,含糊的说:“我又没真咬下去。”
意思是,就做做样子而已。谁叫不离这次变了一个人,不再听她话了。
不离的态度软了下来,凤宝宝露出得意的笑,她笑的时候嘴唇弯起。
不离不知道种了什么邪,被她拉着,从书房后面的小门走出去。
书房到西厢有段距离,小门出去绕过屋子就是下人走的小路,路贴着外墙,避开了大屋。
不离被凤宝宝拖着走出了书房,回头望了一眼书房,心头忐忑的情绪顿生。
小姐拉她的那只手,其实没花多少力气,轻轻的就跟牵她手一样,但是她的身体就自动的跟着她走,就好像身体已经没了主见,被带过去了一样。
她的情绪始终没有平缓过来。
凤府的规矩甚严,尤其是小姐有关,出了错更是严惩不殆,不离一直小心翼翼,怕是出了事就挽回不过来。
凤宝宝知道她的不安,回头,对不离说:“不离,你怕了是不是?”
“怕。”不离老实回答。
凤宝宝却不怕,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什么错事,她加快了步伐,小碎步跑着,带的不离也跟着跑起来。
小路沿着外墙一路过去,墙上的一扇小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开着,也许是下人出门以后忘记锁上,留着一道缝隙。
门外,有熙熙融融的声音传入。
这声音,将凤宝宝吸引了过去。
凤宝宝听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扯着嗓子叫道:“豆腐花呦……”
那声拖的长长的,底气十足,一句话出来,尾声拉到了下面一句话的开头。
这是全然陌生的声音,凤宝宝从未听过。
外面的世界原本这是不离嘴巴里说出来的世界,现在,它却露了一个角落给凤宝宝看。
长长的睫毛掩住会说话的眼睛,她站在那里,不前进也不离开。
不离觉得那条缝隙是一个洞,她被吞噬进去。
出去,自由。不离的脚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
心底的确有这样的冲动,不离的喉咙发干,她吞了一口口水。
手里牵着的凤宝宝的手收紧,把不离的心拉了回来。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不离忙把思绪硬拉回来,刚说:“小姐……”
“小姐!”身后几个下人加紧步伐跑过来,他们看见了不离和凤宝宝,也看见了那扇开着的门,脸色顿时苍白。
小门开了一条缝,跟一个女人露出了裙摆的一角一样。
看见了外面的青石板路,路边开了黄色的小花朵,一个身穿红色衣裳的小孩快速跑过,像一只蝴蝶的身影,那抹红色一闪而过。
而下人已经开始颤抖。
因为身后凤之也看见了那扇门。
他站在小路那端,远远的离着这里,远望这边的凤宝宝和不离。
望过去,那身白衣像一个人惨白的脸。
凤宝宝回头,隔着距离,对凤之叫道:“爹爹。”
凤之对凤宝宝点头。
而不离却感觉到他投射在她身上的冷光。
老爷是怎么想的?不离猜测。
她的指尖发凉,握起凤宝宝的手,
凤之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不离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影子从眼睛里消失。白色的光点像白日里最烈的阳光被琉璃反射过去投在地上的那点光斑,直接看过去,刺得人的眼睛发疼。
不离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却还是疼着。
他和小姐沿着小路回西厢,后头跟着几个人,在他们走出后不久,门被关上,一把大锁加了上去,凤宝宝回望身后,眼睛里留在遗憾。
其实只是想看一眼外面好玩的世界而已,凤宝宝想,她扭头看向不离,在刚才那一刻,她怕不离迈开步子走出那扇门。
凤宝宝似乎真的听见不离发出鸟儿扇动翅膀一样的声音了。
她在那一刻抓紧了不离的手。
门又重新关上,里头外头的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凤宝宝体会到一点,那就是不离不是真的不离的,她还是会走。
就好像那一刻,如果,如果那扇门开的再大一点,不离是不是会毫不犹豫的迈开步伐离开?
“不离。”凤宝宝轻声喊了一声,不离低声应道。
还好,她还知道她叫不离。凤宝宝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