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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重逢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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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纷纷,格洛乌斯匆匆走过冰雕的回廊。
璀璨的日光透过晶莹剔透的栏杆照耀在他脸上,映出一张英俊带笑的脸。
这是格洛乌斯苏醒后的第六个月,他一睁眼就在这座美丽绝伦的白巫塔,失去了除了前世记忆以外所有的记忆。他只知道自己拥有着在这里学习的资格,体内融进了一件足以让此地主人也为之心动的宝物。
“不过你不用担心,”当时引导他的高阶学徒说,“它已经与你融为一体,就算把你熔了也取不出来。”
他说得如此自然,甚至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格洛乌斯也不奢求他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毕竟这是一群能以同族做实验对象的白巫师,对他们的道德底线,格洛乌斯向来不抱希望。日子久了,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对这种事也熟练地露出假笑,甚至还能开开玩笑,表示一下对自己没沦为实验素材的惊讶。
“这当然因为是我们救了你。”这个时候,对面的人往往这样回答。
格洛乌斯就更想笑了。
这些人在说什么啊?难道他们想要说是他们无偿地、出于好心地救了格洛乌斯吗?
说真的,但凡对这群白巫师稍有了解,就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这是一群在平民身上种植疫病的白巫师,这是一群懂得人为制造黑巫师的白巫师。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地制造血案,再把血案的受害者丢到巫师塔外围充作防御器械,也可以命令式的夺取一家之口赖以存身的物资和收藏。
他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学术进程,他们认为别人的一切都可以为了魔法的改进全数献出。
现在他们说,是他们救了奄奄一息的格洛乌斯、无偿地为他提供了诸多珍奇药材以供恢复、甚至在格洛乌斯恢复后允许他参与课堂、使用白巫塔内的诸多资源?
哈,笑话。
他们连他体内无法取出的至宝都耿耿于怀地觊觎,怎么可能在真正攫取什么前就先一步地付出。比起他们无偿地提供了援手,还不如说他们是想把格洛乌斯养肥了吃肉更让人相信。
就算他们说出花来,格洛乌斯也根本不信他们。
哪怕他们给他提供高位学徒优渥的生活环境,哪怕他们告诉他他可以旁听这里的任意一堂课,哪怕他们对他和蔼又友善,给予他旁人难及的特权,可假的就是假的,不信也永远不可能变作相信。
所以当那位学徒再次谈及“我们可是你的恩人”的时候,格洛乌斯微笑着做出了反击。
“别开玩笑了,普莱斐,”格洛乌斯轻快地说,那神态甚至称得上亲昵,“堂堂的白巫塔,什么时候做起了无偿助人的好事?”
他说得如此轻蔑又如此自然,以至于那位名为“普莱斐”的学徒长神色僵了僵,停顿了片刻才说得下去:“别这么绝情啊,格洛乌斯,难道我们对你不好吗?你享受着高阶学徒的一切权利却不需承担义务,你甚至能有资格直面老师、向他请教……这是多么大的殊荣!”
“所以呢?”格洛乌斯心里厌烦,脸上却挂着笑,他像任何一个不知恩义的人那样轻薄地笑着,做出一副轻浮又无知的嘴脸: “这是因为我是‘子爵’吧。‘有爵者便有荣耀,有荣耀的便可指挥无荣耀的’,这可是女王陛下的命令。”
“别开玩笑了,你现在的待遇可不只是一个爵位就能换来的东西。”
“哦?”格洛乌斯拖长了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他敲了敲坩埚里沸腾的魔药,神情在氤氲的烟雾中看不分明:“所以真正救了我的那位还付出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对面的人窒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从来就没有……”
“别开玩笑了,普莱斐大人。”格洛乌斯玩笑似的打断了他,“怎么可能没有呢?”
他像是厌烦了一次又一次无用地交谈,轻描淡写便撕碎了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可他表现出来的姿态却无比轻松,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停,仿佛这真的只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比不上他手上的魔药瓶子重要。
对面的人审慎地观察着他的态度,而直到细腻如尘的药液流沙般落入瓶口,格洛乌斯才漫不经心地又开了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学徒长普莱斐沉默了一会,终于露出一副十分费解的神色:“你为什么总觉得会有一个‘真正救了你’的人?”
啧啧,真是活灵活现。
若不是格洛乌斯本人便是个时刻带着假面的人,他怕是也无法分辨出对面人此刻的疑惑竟然是假,可格洛乌斯从没有信过他,这表演中的虚假也就显得格外清晰。
格洛乌斯叹了口气,从撰写熬制心得的间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你们没有那么好心。”
格洛乌斯又一次重复道,他脸上的笑和之前别无二致,疑惑中带着点亲昵,像是在和朋友打趣,也像是在向前辈提问。但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你绝看不出他内心腹诽着什么——
说真的,格洛乌斯真的不明白,这些人都把他当傻子吗?
他是失去了记忆,又不是失去了脑子。哪怕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可这也不妨碍他现在去观察判断。六个月,格洛乌斯在这里待了整整六个月。这么长的时间,他就是个傻子也能得出自己的结论。越是和这些人相处,他对他们的不信任就越是增长。他敢断言,眼前的这些人,这些对他微笑以待、为他提供了优渥生活的人,绝不是什么会对弱者、伤者、需要帮助者轻易伸出手的人。他们绝不会无偿地救助一个内脏全数粉碎的濒死之人,哪怕那个人拥有爵位、曾为巫族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贡献。
也正因此,无论他们摆出怎样友好的态度,格洛乌斯对他们也绝不会放弃警惕之心。他宁愿去相信这世上其实存在一个从未谋面的救命恩人,也不相信这些人会突发善心。
当然,在这件事上,格洛乌斯也不是全然被动。
他一直准备着,既准备着与那位恩人的相遇,也在一点点恢复自己的记忆。
迄今为止,格洛乌斯做的还不错。
在格洛乌斯的努力下,他的记忆正在缓慢复苏。到现在为止,格洛乌斯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出生于一个名叫万族神殿的糟烂地方,有一群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巫族的同伴。只是他回忆得起那些人的相貌和与他们的交往过程,却想不起与这些记忆相关的任何感情。
“这是因为你失去了‘心’。”
对此,白巫塔的主人这样解释。他是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靠着对情绪魔法的深掘稳稳地升到了三级。据说他曾靠引动人性的脆弱与幽微之处使敌人自相残杀,生生灭掉了一个数百人的聚落,因此有了“操心法师“的威名,备受敬仰。
但在平日里,这位白巫塔的主人平易近人得像位邻家爷爷。他总穿着一身绘着星图的绸缎法袍,溜溜达达地在法师塔里闲逛,对自己的学徒总是有问必答,对下等的平民也好声好气,从不大声喝骂。也正是因为他的看重,格洛乌斯才在这座白巫塔备受青睐,相应的,他也是格洛乌斯在这里唯一寄托了相当信任的人。当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格洛乌斯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向他求助。
白巫塔的主人也没有辜负他“操心法师“的声明,对格洛乌斯遮遮掩掩的疑问,他很快便给出了回应。
“巫族是元素与法则的宠儿,我们的每一寸躯壳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老人捋着雪白的胡子,如此说道,“心脏寄托感情,大脑孕育理智,血液承载记忆,骨肉铸造意志。你从死亡的怀抱中归来,大脑尚在,骨肉却崩坏了大半。血液从你的体内流失,所以你摆脱了死亡却依旧被失忆困扰;你曾经的那具身体心脏粉碎,所以你关于过去的情感必然残缺。“
“但我依然能使用魔法,老师。”格洛乌斯恭恭敬敬地问。
白巫塔的主人于是敲了敲他的心口:“因为你的心脏仍然在此跳动。”
“巫族的心是无法磨灭,感情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诅咒,更是元素赐予伴随终生的恩赐。旧的心脏不在了,所以旧日的感情没有了;新的心脏已经塑成,所以你仍能产生全新的情绪。”
“说起来,你这副身体还是‘秘银剑心’重塑的呢,还要多谢他给你塑造了一颗健康的心脏,不然你也不能这样和我说话了。“白巫师感慨地说。
“秘银剑心”,格洛乌斯知道这个名字。
但从名字就看得出来,这是个以魔法强化武技的巫师。据说他一年前才流浪至此,属于一身魔法全数寄托肉///身的血脉流派。也正因此,虽说是黑巫师,在治愈和强化方面却很有一手,要说他能活死人、肉白骨,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真要说他就是格洛乌斯的恩人?说实话,格洛乌斯持怀疑态度。
也许是格洛乌斯太过多疑,但说真的,若不是他的学徒同伴们对秘银剑心这个名字毫不避讳,格洛乌斯也许真就相信了这人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可越是有人强调秘银剑心对格洛乌斯的恩情,格洛乌斯就越难以相信这位秘银剑心真的心怀好意。
小美人鱼的故事并不新鲜,故事里心碎而死的是被辜负的小美人鱼,可在现实中,认错了恩人的王子也可能五马分尸而死。现在在格洛乌斯的面前,一半的人说是白巫塔展开了营救,另一半的人却说秘银之心才是他真正的恩人,已知前半部分人并不可信,那么后半部分人就值得全盘相信吗?
若是格洛乌斯能与这位秘银剑心见上一面,事情也许会变得更加简单,但这人藏得太深,却是一直没能一见。也因此,格洛乌斯保留了这份怀疑。
——有时候格洛乌斯也会为自己的凉薄惊心:无论怎么说,秘银之心是他恩人的可能性依旧存在,可仅仅出于一星半点的怀疑,格洛乌斯就有意无意地升起了万分的戒心。
不知道之前的格洛乌斯经历了什么,但就现在而言,对于他的同族们,格洛乌斯持有着非同一般的警惕。
在获得足够的武力支撑前,格洛乌斯宁愿先缓慢地回复记忆。他总觉得哪怕那速度慢得令人发指,也好过不明真相地坠入敌人的罗网。他废寝忘食地学习,靠着多重魔法的作用靠着做梦时断时续地回想;他用尽自己的每一分时间积攒材料,不愿放弃每一分能够变强的机会。
在这样的情况下,格洛乌斯其实过着一种相当繁忙的生活。
白巫塔时常有流动的白巫师来授课,每七天就会有那么三、四次;每个学徒都有必须完成的研究目标,完成不了的人就会一层层地被打落到底,直至成为昔日同僚的实验素材;与此同时,白巫塔依附的艾珀西王国每月会提供三十个进入秘境的名额,供白巫师们采撷他们所需的材料。
学习的事占据了格洛乌斯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时光,剩下的一半时间填在了研究项目之中。秘境探索也很重要,格洛乌斯把剩下的时间再切两半,一半用于整理归纳,另一半用在了秘境中出生入死,攫取更大的利益。
格洛乌斯用这些事情塞满了自己的日程,他的勤奋在所有学徒间也称得上数一数二。哪怕身为子爵的他其实并不像其他学徒那样面临着不进则死的生命威胁,可他仍逼迫着自己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若是一日不能让自己有所长进,便会本能地焦虑不堪。
“变强”这一需求仿佛印在了格洛乌斯的骨子里,但他也没真的忘记自己的恩人。在每天不到三小时睡眠的加成下,格洛乌斯的努力渐渐为他积攒了一批只有在白巫塔才取得的宝财。他把其中的相当一部分用作“补偿基金”,打算找到恩人后再恭恭敬敬地奉上。
而今,这个机会终于要来了,可格洛乌斯的心里却充满疑虑。
他面上带笑的穿过一道又一道回廊,神采奕奕,心底却满是警惕与提防。他胸口揣着装满了珍惜材料的空间袋,身上却甩了不下十几个破除幻象、魅惑和诅咒的祝福。他做好了能够迎接真正恩人的准备,却也预计了白巫塔可能存在的欺骗和诱导。
——无论这次的见面是真是假,格洛乌斯至少知道一点:白巫塔从来不想让他知道他真正的恩人是谁。
果然,格洛乌斯正往会客室走去,半路上便被学徒长截住了。
这位所有学徒的统领者堵在格洛乌斯的前方,明知故问:“你要去见你心心念念的恩人了?听说是个黑巫师。”
他语重心长、彷佛十分关心格洛乌斯:“自你醒来,就没出过咱们白巫塔,也没见过真正的黑巫师。你也许不知道,黑巫师是负面情绪的凝结体,他们从出现的那一刻就代表了世上恶性的集合。贪婪、嫉妒、怨恨、疯狂……这些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无论一个人原来是什么样子,当他变成黑巫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听起来倒很有道理,可黑巫师要真是这么危险,白巫塔的主人又为什么允许格洛乌斯去见?
格洛乌斯挑起眉,没去接关于“黑巫师”的话茬,他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以为去见‘他’是老师的命令。”
“我也不想拦你的……但出于某人的要求,” 学徒长却说,他技巧性地停顿了下,仿佛十分为难,“他希望你去见他前看看……看看你能够来这里学习的代价。”
学徒长伸出手,指向了回廊侧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扇门。
“非得现在看么?”格洛乌斯问。
学徒长笑而不语,一副“我也是被强权逼迫”的模样,格洛乌斯现在还不想和他撕破脸,便耸耸肩,道:“看来我不得不走一趟了。”
他打开了那扇门。
“也别怪我,毕竟谁能拒绝那位呢?就算那是黑巫师,可那是……”学徒长的声音悠悠从背后传来,落到最后那个人名时却又忽地低了下去,像是特意留下的一个悬念。格洛乌斯却无暇再和他演戏,在他进门的那一瞬,他就被眼前的一幕夺取了心神。
那是一片巨大的、伤痕累累的羽翼,
被泛着金光的阵法保护着,标本般伸展着钉在墙上。
倘若思维粉碎也有声响,那么此刻格洛乌斯脑中定是一片惊雷似的巨响。
在看见这翅膀的一瞬间,洪流般的痛楚就粉碎了格洛乌斯的理智。格洛乌斯连呼吸都忘了,甚至彻底遗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一贯的警惕。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直到指尖被保护着羽翼的阵法灼烧到流血才恍然醒觉。
格洛乌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却没有移开手。他的指尖不知痛楚般死死地按在那单翼之上,像是要将它彻底夺走。血液落到地上,形成了小小的血泊。而格洛乌斯直到现在仍心脏紧缩,哪怕重新夺回了理智,却依旧无法摆脱那种巨大的苦痛。
胸口像是有千万根针反复穿刺,而他的灵魂只叫嚣着一句话——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怎么了?格洛乌斯?”
学徒长的声音从背后忽然传来,警惕心终于劈开了格洛乌斯近乎疯狂的心念。格洛乌斯回过头去,正对上了学徒长考量的眼神。那种眼神与观察实验动物没什么两样,像是在仔细评估着格洛乌斯的心理状态,以决定是否要给他喂下剧毒的药剂。
格洛乌斯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死死扣着翅膀的手。他将那只渐渐愈合的手随意地放在剑柄上,仿若无事般转过了头。
格洛乌斯问:“这翅膀上附了什么魔法?我怎么觉得有点难受。”
“难受?哪里难受?”学徒长打量着他,意有所指地说,“佩尔茨他们确实取了一些做实验,不过这是公共材料,又这么高级,我想他们是不敢对它做什么的。”
格洛乌斯笑了笑,反道:“听起来你像是在暗示是这翅膀的主人对我做了什么。”
这回耸肩的变成学徒长了。他又露出了那副极诚恳的样子:“你在情绪魔法上很有前途,我一直很看好你。我也不是有意要说他什么,但你的确要注意了。黑巫师的手段多且毒,你得保持警惕,你看,你刚刚不就着了人家的道?我们的老师也不想自己的学生和黑巫师走的太近,要知道,那家伙甚至不是普通的黑巫师。”
学徒长压低了声音,再次强调: “那可是个斯莱特因。”
好吧,斯莱特因,怪不得。
黑巫师的顶点,甚至称得上黑巫师的王。只要说出这个名字,那么一切忌惮就有了来处。在黑白巫师对立情绪愈发严重的当下,这个家族的实力和地位值得任何一个白巫师沉甸甸地审视,如果白巫塔是因此才对他的恩人讳莫如深,倒也勉强说得通。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一个远在多姆大陆一隅的家族,真的会让白巫塔的人们如此讳莫如深?
格洛乌斯咀嚼着这个姓氏,他试图更加深入的思考这个问题,却始终无法继续。眼前的一切强行夺取着他的注意里,哪怕他强行压下了脑子里疯狂的嘶吼,可那翅膀的道道伤痕彷佛就烙印在他眼球上,格洛乌斯甚至无需仔细回忆,就能清晰地看到每一道伤口的模样。
这很稀奇,也很诡异。
六个月以来,格洛乌斯还是第一次迎接这样不讲道理的感情冲撞,他第一次尝到如此浓烈的感情,以至于四肢都有些不受控制。警惕与好奇同时在他心中生发,但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酸涩情感更在他心底发酵,让他心口都尝到了微微的痛楚。
哪怕格洛乌斯也不知道自己在酸楚些什么。
就这样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格洛乌斯在学徒长的陪伴或是说监视下,来到了白巫塔对外的会客厅。
“十分钟,你们有十分钟的见面时间。”
这样说着,学徒长在会客厅前止住了脚步,而格洛乌斯独自上前,推开了门。
他看到了伊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