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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逃亡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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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洛乌斯再一次醒来时,是在伊西斯的背上。
确切地说,那甚至不能说是“醒来”。嘈杂的声响飘飘忽忽地灌进耳朵里,而格洛乌斯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身体好像破了个大洞,一切生命的热气都从中飞快地流逝。
伊西斯醒了吗?
格洛乌斯模模糊糊地想:还是我在做梦?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躯壳,他试图静下心来聆听,可仅有的那点意志力却轻易地断裂、飘散,一不注意就会突然消弭。
格洛乌斯大概明白,这是因为他快要死掉了的缘故。
说实话,先前挡下辉光祭司一击时格洛乌斯就该死了,是伊西斯强行吊住了他的命。可格洛乌斯竟不肯认命,硬是透支生命也要分担伊西斯的担子。他一路逃亡,一路强撑,直待伊西斯也死去时,支撑着格洛乌斯的最后一点微薄生机终于消弭。到了现在,格洛乌斯毫无疑问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那战士说的其实没错:若格洛乌斯见机行事、忍气吞声地低头忍耐,或许还能勉强再撑两天,可他不自量力,硬是燃烧气血与那战士打了一场,无疑是自找死路、为一个无谓的理由消磨掉了最后的生存时光。
但格洛乌斯不后悔。
当他抱着伊西斯冰冷的尸身,躲在那窄小的洞穴里时,心里有恨也有绝望,可从不后悔为保护伊西斯做的一切。他只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更唾弃自己的弱小不堪。他把脸贴着伊西斯的脸,轻喃伊西斯的名字,直到自己失去意识,到了最后的最后,也只想伊西斯活着。
——格洛乌斯知道错了,他不觉得死在一起也很好了。格洛乌斯想伊西斯活着,只想他活着。
这世上谁都可以死,谁死了都没关系。格洛乌斯可以去死千千万万次,格洛乌斯可以千千万万次死后再被死神斩杀千千万万次,只要伊西斯能活着,只要伊西斯能活着。
格洛乌斯想:谁都好,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格洛乌斯什么都愿意做。
但没有人来。
毫无疑问,在那窄小的洞穴里,在格洛乌斯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有格洛乌斯和已经死去的伊西斯。
谁会来救他们呢?连格洛乌斯自己都想不出哪怕一个名字。这世上他们本就只有彼此,能救他们的人就在这小小的洞穴。如今伊西斯死了,格洛乌斯废了,这世上已经没人能救他们了。结局如此清晰,格洛乌斯本不该再有幻想,可随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格洛乌斯还是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了绝望。一点一点的,那绝望渐渐变得越来越重。在极度的绝望中,格洛乌斯甚至产生了一个本不该有的想法。
格洛乌斯想:要是伊西斯没有遇到我就好了。
不是吗?
说到底,凭什么伊西斯要死?伊西斯明明什么错也没有犯。他那么年轻,那么干净,温柔而热忱,有着世上最璀璨光明的一颗心。他比任何人都应该拥有美好的明天,他不该死在这里,他还没有真正看到外面自由的光,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一切。
是格洛乌斯把他拉下了泥潭。
要是当初便不曾相遇,要是当时他没有被伊西斯选择,也许格洛乌斯会死在不知名的地方,可伊西斯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伤痕累累地躺在黑暗里,冰冷又疲惫地闭着眼睛。他本该穿着华服美饰,高贵又从容地坐在高高的台子上面,接受万人的崇拜。他不该身披无人知晓的光芒与荣耀,死气沉沉地躺在荒芜的原野、窄小的洞窟,他该受千万人的爱戴、百族的敬仰,他当养尊处优,举手投足都是被爱意浇灌出的贵与雅。
昏昏沉沉地,格洛乌斯想,要是我不曾与他相遇就好了。
是我害了他。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昏过去,又在这样的绝望中醒来。呜呜啊啊的声响模糊地传来,格洛乌斯的伤口又在渗血,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打在他脸上,格洛乌斯猜那是伊西斯的血。
浮浮沉沉的触感停留在四肢百骸,过了很久,格洛乌斯清醒了些,却依旧睁不开眼睛。他只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们停了下来,而伊西斯好像把他从背上转移到了膝上。他像是躺在伊西斯的臂弯间,头似乎靠在伊西斯的身上。但格洛乌斯的触觉像是完全坏了,分辨不出什么,他只觉得那顿顿错错的、啊啊呜呜的嘶哑声音越发清晰,好像就在耳边。
那声音细细的发着颤,却始终连不成完整的字句,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在小声呜咽,可伊西斯分明不会哭泣。难道是伊西斯想要说什么吗?可最终也只弄出了些不成字句的声响,笨拙又慌张,听得格洛乌斯揪心。
格洛乌斯疑心是伊西斯在呼痛,却怎么也听不分明。他暗暗积聚力量,奋力与自己的眼皮作斗争。他一边努力,一边分心想着等会一定要劝劝伊西斯:既然好不容易复活了,就赶紧逃出去,格洛乌斯已经没救了,不必再背着他一路逃亡。
格洛乌斯觉得自己想的没什么问题——他们两个都已到达了极限,可身为羽蛇血裔的伊西斯的极限与平庸的格洛乌斯的极限必不相同。伊西斯是能够逃出去的,只要他肯放弃格洛乌斯;格洛乌斯没了一只手又没了一只脚,注定只是拖累。
格洛乌斯不能再害伊西斯了,他只想要伊西斯活下来。
要是伊西斯不同意怎么办?那就想个法子骗骗他。
什么变成星星看着他啊,灵魂与他同在啊,或者干脆告诉他只要他逃出去了就能把格洛乌斯传送出去,什么都行。反正伊西斯最好骗了,格洛乌斯说的话,他一向很听的。
对,就是这样。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只要伊西斯能活下来,格洛乌斯什么都愿意做。
说来也好笑,虽是死亡祭司的骑士,可格洛乌斯一点不觉得死有什么好的。对他来说,活着才是幸运,活着才有未来。哪怕格洛乌斯死了,只要伊西斯活着,他就有机会遇到真正能保护他的人,伊西斯那么强,总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无疑,摆脱格洛乌斯这个累赘,对伊西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伊西斯天生的感情障碍甚至不会让他为此悲伤。可见懵懵懂懂也有懵懵懂懂的好处,懵懵懂懂就不会知道痛,懵懵懂懂就不会知道失去,懵懵懂懂才能开始崭新的生活。
“伊西斯,你听我说。”
格洛乌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从干涸的喉咙里勉力挤出了话语,可这声音在真正看清伊西斯的一瞬戛然而止。
“你把我放下吧”,这句话卡在格洛乌斯嗓子里,说不下去了。
“啪嗒”。
“啪嗒”。
是伊西斯的眼泪打在格洛乌斯脸上的声响。
格洛乌斯曾以为那是血,毕竟伊西斯一直在受伤。可那不是血,是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汹涌流下的泪水。那“啊啊呜呜”的声响也不是伊西斯痛极了的抽气声,而是伊西斯哭泣时发出的泣音。
这大概是伊西斯头一次如此失态地哭泣,他傻乎乎的,竟连换气都不会,总是无助地呜咽了好久,才忽然想起似的大口猛吸一口气。伊西斯哭得脸都红了,抽抽噎噎地,眼睛湿漉漉的,几乎不像是格洛乌斯认识的那个伊西斯能哭出的样子。
可伊西斯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么多次的死亡让他付出了太多代价,现在的伊西斯干净透明得仿佛刚刚诞生。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死过一次,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摔了一跤,眼前的景色便换了一换。而他那被死亡洗刷得分外干净的理智甚至处理不了为何醒来时与昏倒前景色不同的问题,甫一苏醒,便慌慌张张地背了格洛乌斯要走。
这种情况下,伊西斯用的甚至是之前死去的那具躯体。
理智崩散,他稀里糊涂便略去了在死之渊底重塑身体的步骤。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稍一动就虚弱得眼前发黑。身体各处被随机修复的器官长得千奇百怪,增生的组织以奇怪地方式支撑着残损的躯体。
这显然为伊西斯的行动造成了更多阻碍,他本就神思混沌,如今摸索着背起格洛乌斯,才走几步便摔了好几跤。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协调地再次跑起来,跑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格洛乌斯的身体好像有什么不对。
待他终于反应过来,把格洛乌斯放下来一看,才发现了不对:格洛乌斯左脚没了,右手也被削断了,他伤得这样厉害,让伊西斯也呆了一呆。伊西斯很快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去摸格洛乌斯颈边的脉搏,可那感触弱极了。他立刻准备再多传点生命力过去,却发现他们之间本该存在的阵法竟然消失了。
伊西斯又愣住了,但那点稀薄的记忆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法。感谢曾经的伊西斯的思虑周全,他为伊西斯留下的,几乎都是格洛乌斯能用上的。而解决方法也很简单——原来的失效了,就再画一个。
划开胸口,伊西斯沾着胸腔里新鲜的血液搭好了生命转移的阵法,他迅速催动了它,却一无所获。
伊西斯失败了。
怎么会这样?
这是伊西斯记忆中为数不多清晰的那部分,本不该出错。可一次又一次地,总是不成。
这其实很正常。想想看吧,伊西斯本身便是强弩之末,他甚至是从一具已死的躯体上复活的,又如何再榨出生命力给予格洛乌斯?
如果曾经神志清晰的伊西斯站在这里,或许还能想出办法,可如今伊西斯一片空白,木呆呆地连话都不会说。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知道背着格洛乌斯逃,只知道格洛乌斯受伤了就多给他传送生命力;他不知道要是传送不了了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要是格洛乌斯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伊西斯只知道一件事:格洛乌斯要死了,而他救不了他。
在伊西斯反应过来前,泪水已经溢出了他的眼眶。
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却组不成完整的句子。他像个哑巴或是傻瓜,想说什么,却无法去说。说不出来,也不知道如何去说,他心中混乱成一团,甚至组不成完整的想法。他的胸口痛极了,像被一把尖刀搅碎了心脏,他呼吸不畅,好像一根烙铁烫坏了他的喉咙。
伊西斯抱着格洛乌斯,终于无助地哭了起来。
他的泪落到格洛乌斯的脸上,又顺着格洛乌斯的脸颊淌下,格洛乌斯看着他流泪,只觉得自己的眼眶里也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格洛乌斯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淌出了泪,格洛乌斯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他为无心的神明塑造了一颗会痛的心,他让高高在上的明月坠入了人世的苦海。
我都做了什么啊。
我都做了什么啊!
我都……做了什么啊……
命运弄人,如今格洛乌斯才算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当他百般帮助伊西斯的时候,伊西斯没能理解什么是痛苦,可现在他要死了,伊西斯才真正被击碎了心防。这甚至是伊西斯第一次感到痛苦,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排解。他将带着这份苦痛度过余生,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解脱。
如果格洛乌斯就这样死去,那么伊西斯会生活在怎样的地狱啊。
格洛乌斯嘶哑地笑出了声。
他终于开口,说出的却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话。
“我会活下去。” 格洛乌斯说。
他嘶哑的喉咙几乎磨出血来,却无比坚定地宣告:“我一定会活下去。”
他用力握住伊西斯的手,死死地看着他。他缓慢地、清晰地,不容置疑地说:“我想活。”
“伊西斯,我会活。”
“我会封闭意识、感官,集中所有力量,维持最低的生命体征。你背着我,逃,找医生,我就能活。”
“听明白了吗?”格洛乌斯又重复了一遍,“逃,找医生,救我。”
他试图伸出手擦去伊西斯的泪水,可抬起手臂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被削去。他只好用淌着血的手臂蹭蹭伊西斯的下巴,用勉强扯出的笑容安抚被痛苦击穿的伊西斯。
“别怕,我不会死。”
这次,换格洛乌斯这么说了。
而伊西斯啜泣着看着他,像是被安抚住了,终于慢慢止住了泪。
他用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背起了格洛乌斯。
而格洛乌斯就像自己承诺的那样,紧紧地锁住了自己的一切生机。他不再去听,也不再去感应,他将自己化作封闭却圆融的茧,藏在伊西斯身后的羽翼里,等待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格洛乌斯必须得活。
他从未这么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