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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离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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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离家
因为默然的身体原因,张薇对于家庭急救的训练,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俞然马上就找出了默然的喷雾剂,按在默然的口鼻处,对默然说:“来!先憋住气……吸气!用力!来……再来一次!”
默然终于缓和下来,软软地倒在沙发里,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呼吸倒是正常了,可是人却怎么看怎么不能说是正常。就这一会儿的工夫,默然这些日子被刘阿姨用高级补汤滋养出来的那点血色瞬间褪散得干干净净,那脸色,比刚翻新的墙壁还要白上几分,衬着腿上和胳膊上寸许宽尺把长的红印子,特别触目惊心。
这一场相隔了十几年的发病,似乎抽走了默然的所有精力,让默然筋疲力尽,实在是话也说不出来了。俞然不确定默然是否还清醒,轻轻把他抱起来,见默然一点反抗的意愿都没有,才确认他已经睡着了。
把默然在床上安顿好,刘阿姨拿了万花油来给默然涂在伤处。见药油抹在身上,默然也一动不动,她悲从何来,一边涂一边落泪,大概是想起了张薇,想起她往日是怎样把这个儿子捧在手心上,想起这孩子平时怎样一点小伤小痛就皱眉挤眼的样子,满心的不是滋味儿。她是个下人,主人家大小也是官宦人家,她很懂得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主人家的私事儿更不敢胡乱评论,但是她心里对俞然的作为很不以为然,对那个等不及要住进来的女人,更是看成了白蛇妖,恨不得把她斩成几段。
默然待人虽然不热情,不会花言巧语讨人喜欢,可是他却从来不给人惹麻烦,乖巧安静。在刘阿姨心目中,他几乎也就是自己的儿子一样了。此时见平常就病病歪歪的孩子像个木偶一样躺在那儿,一身伤一身病的可怜万分,刘阿姨心里唱起了小白菜,嘴里不住长叹,不知道这孩子以后还要遭什么罪。
俞然不敢看默然身上纵横交错的红肿印记,转身走出房间,下楼到客厅阳台上点燃了一只烟。他望着楼下花园里的来往来往像蚂蚁一样的人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样站了半天,左手指尖一阵剧痛,他反射性地把烟头扔掉,才发现那烟自己一口也没抽,而刚刚烫到的左手,还在微微颤抖。俞然的双肘顶在阳台栏杆上,把脸深深埋进了手掌里头。
突然,门铃响了。俞然用力搓了搓脸,努力放松表情,出来看时,刘阿姨正好把凌雄引了进来。
凌雄本来堆着满脸的笑容,发现俞然脸色不对,收起笑,关切地问:“老俞,怎么了?默默呢?”
俞然指了指房间:“刚闹得都发病了……现在睡着呢。”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俞然抱着头叹了口气不说话。凌雄见此情景,主动问他:“怎么了,又和默然闹得不愉快了?”
“老凌,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默然这孩子……嗨!没想到他这么硬颈,死扛的样子,和他妈妈简直一模一样。我还一直以为默然的性子像我一样灵活会转弯呢!”俞然抬起头,接过凌雄递过来的烟,吸了一口,仰头靠在沙发上,吐在上方,看着烟圈儿消散。
他突然想起什么,把整支烟在烟缸里按灭,说:“我俩出去抽吧,别在屋里抽,默然刚犯了哮喘。妈的,吓死我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到那边儿,真没法见张薇了。”
凌雄把还没点着的烟塞回烟盒里:“没事儿,别抽就得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俞然三言两语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毒打默然的地方,自己都难过得停顿了好几次。凌雄听完,确实觉得惊悚,没想到默然会表现得如此激烈,也没想到俞然会反应得如此暴怒,愣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
“老俞,你给我说实话,默然平时的性子,不像这么激烈的人,张薇的死不至于让你俩冲突成这付德性,到底是什么原因?”
“……默然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莫雪的事儿。”
“……”
“老凌,你相信我。莫雪的事情,和张薇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承认,这事儿上我对不起张薇,但我再浑帐,也不至于利用这事儿来达到让莫雪进门的目的,二十年的感情了,我没坏成那样。”俞然急切地说。这番话他想说很久了,可是默然一直不让他有机会说出口来。
凌雄和俞然也是老朋友了,往常俞然和张薇闹得厉害的时候,也常常会找他诉说。对于私生活的问题,他没什么立场帮俞然做什么决定,他知道俞然也不可能听他的决定。莫雪在他的记忆中,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刚认识俞然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孩儿,如花似玉的年龄,什么可能性都有,活生生地变成了俞然生活中一个被深深隐藏的不能说的谎言。
当年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长得也是精灵漂亮的,可直到三岁都不会说话,还心急如焚地请教过他、并通过他找了很多诊断学和儿科专家。那孩子最终被诊断为不可逆转的脑损伤,一辈子都不可能恢复正常。莫雪当时受不了这个结果,几乎疯掉,凌雄一直为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咨询,帮助她度过那段难关。后来那孩子被送到一个乡下农民家寄养起来,凌雄有机会还会常常去看看。
作为张薇的好朋友,他常常处于自责当中,但作为一个最接近事实的旁观者,他却比谁都明白,感情的遗失,根本就无法用常理来预测和要求。他接触的这类来访者非常多,在四十岁年纪的来访者中,几乎百分之百都面临第三者的问题,就算用道德把俞然拴住,那样的感情,对张薇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平?在那样的感情纠葛当中,他深知,不管结果如何,没有人是幸福的,没有人是胜利者。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连默然也知道了这事情。面对这种残酷的东西,有时候被蒙在鼓里才是最快乐的,他只能祈祷,希望张薇一直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真相。
他看俞然痛苦万分的样子,也觉得无计可施,扔下他自己在客厅里,悄悄走到默然的房间里看了看,见默然睡得安静,放心地笑了。默然的床很大,是那种加大的双人床。他喜欢很大的被子,喜欢又软又大的枕头。他一个人就要用四个大枕头,这样即使一个被他踢到脚下,怀里抱着一个,也可以让自己深深地埋在枕头深处,不受打扰,显得无比安全。凌雄清楚地记得张薇说过,从小学四年级,他就开始有了这个习惯。此时他静静地陷在那些枕头中央,枕头和被子几乎把他的脸完全遮挡住了,本来就瘦弱的身体竟显得有些缺乏存在感,仿佛已经溶化在深深的锦绣被褥当中。
不管大人如何不快乐,至少,让孩子快乐吧。凌雄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转身走出默然的房间。
下楼来,俞然还靠在沙发背上,不住地用虚着的拳头捶着额头。凌雄走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俞然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写着问号。
凌雄很诚恳地看着俞然的眼睛,对他说:“老俞,现在默然的状况,你和他面对面,不免总会有冲突。莫雪的事情,一时半刻默然也不可能从心里放下,你既然做了对不起他们母子的事情,总要给他一些时间来接受。”
“老凌,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吧。”俞然打断凌雄。
“我想不如这样,先让默然上我那儿休养一段日子,我看他的样子,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不好,让他先离开是非中心,给他空间好好理理自己心里的想法,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俞然目瞪口呆看着凌雄,没说话。凌雄看他没异议,继续说:“老俞,让默然能有个比较轻松平和的情绪状态,对他的身体也有好处。静儿挺懂事的,两人是同学,平时也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你要实在不放心,让刘阿姨一起过去,一定把他伺候得好好的。怎么样?”
那天俞然抽了好多支烟,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朝凌雄重重地点了点头。趁热打铁,当天刘阿姨就收拾好了默然的衣物、药品、各种补品,等着默然醒来,就带上他跟着凌雄回家。俞然默默跟在她后面,提醒这个提醒那个。凌雄一人呆在默然的房间里,等着他醒来,等了整整一天。
接近黄昏的时候,默然醒来,看凌雄坐在床边,手中拿着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小说,安静地读着。默然多少天来躁动不安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平静了,好像凌雄在身边,就有一座山立在身边一样,天然地让人觉得沉稳放心,多大的困难也用不着害怕了。
凌雄没费多少工夫,就让默然同意搬到城东自己家里暂住一段时间,他立马打了电话给静儿,吩咐她把客房收拾一下,准备让默然搬进去住,然后把她自己的房间也收拾一下,让刘阿姨搬进来。静儿高兴之余,想起来问默然为什么要搬到自己家来住,凌雄懒得和她解释,就说你俞伯伯要出差,默然一人住在家里害怕。
刘阿姨准备好了晚饭,还挺丰盛的,五颜六色的摆了一桌子。席上父子俩都不说话,只有刘阿姨一直在帮默然夹菜,劝他多吃点儿。凌雄时不时说点笑话,俞然和刘阿姨陪着干笑几下,默然却一直没吱一声,一口一口地努力吃饭,好像和那些食物有仇一样。
走的时候,默然在房间收拾几本自己正在看的书,又把笔记本和配件装进电脑包。俞然走进来,坐下。默然见状停下手里的动作,却不说话。
两人沉默半晌,俞然说:“默默,爸爸不想求你原谅。等你在外头散散心,想回来,还是回家来吧。别人家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
默然咬着嘴唇,忍着欲将流下来的眼泪,还是不肯说话。俞然掏出一个信封,塞进默然的电脑包里,说:“在别人家,要懂事,别任性,知道吗?还有……这些钱你收好,防着突然要用。”
然后俞然拍拍默然的肩膀,推着他出了房间。楼下凌雄和刘阿姨早就等在边旁边了,俞然扳着默然的肩膀,把默然拉近了些,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默然,你放心。没得到你同意,我一定不会再让那个女人进我们家门。相信爸爸!”然后用力搂了他一下,就把他推进了副驾的位置。
车开了以后,凌雄突然看到俞然在后头追赶自己的车,就停下来等他。俞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拍车窗,没等车窗摇到最下面,就迫不及待地对凌雄说:“老凌,我差点忘记了一件大事。今天默然的哮喘发作了一次,这两天一定要带他去医院做雾化治疗,不然很容易再复发。那个病非常危险,一个喘不上来,没准就送命了,你千万小心啊!”
凌雄千保证万保证,终于让俞然放心地松开车窗玻璃,看着黑色的雅阁开远了。对于这个夜晚,默然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但是夜色中父亲独自在倒后镜里的身影,让默然突然想起了自己旅游的时候,妈妈哭得跪倒在地的样子。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心脏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弓起了身体。凌雄放慢了车速,问他:“默然,怎么了?”
默然无法回答,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他把头靠在前箱板上,侧着头,一直看着倒后镜里的俞然,直到他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