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幸福的苹果树

25、回家

　　25.回家

　　很久以后，默然都会因为那一幕重新出现在梦里而被惊醒，实在太刻骨铭心了，清晰得连每人个当时的表情，细微的动作，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晕过去。在他内心里，他宁可自己第一时间晕在当场，也不至于有这么多星星点点的记忆，要一辈子跟随着他。

　　那一刻，奇怪得很，他脑子里头仿佛有两个默然，相安无事地各自想各自的事情。

　　一个默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听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感觉到莫志扑过来摇晃自己，听见他说默然你怎么样？你不要紧吧？然后凌雄把莫志推开，扶住自己摇晃的身体。感觉到凌雄打算抱起他，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坚决地推开。那个时候他身上明明一丝力气也没有，人就靠在门边的墙上，却清晰地盯着凌雄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妈妈为什么会死？出了什么事？”

　　凌雄很轻很慢地靠近他，趁他晃神的时候搂住他，他用力挣扎不想让人触碰他。凌雄的双手很有力，跟副钳子一样把他挟住，硬是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凌雄用一只手臂就能轻松地控制住默然，于是默然扭动了几下，终于放弃了挣扎，放松身体软在凌雄身上。

　　另一个默然则冷静异常，一条一条分析着妈妈出事的原因，一点一点想象着妈妈死去的过程。原因他求而不得，但是那个过程，他却能想象得栩栩如生。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张薇从高处落下来，用各种姿势落地，然后他看到各种各样血肉模糊的张薇。他清醒得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一会儿感觉自己冲进俞然办公的地方，拉着俞然要问个清楚，一会儿又身在自己家楼下，看着张薇躺在花坛外面的地上，鲜血溅得花坛旁边的红砖都变成了深褐色，一会儿又在逼问保安，张薇死前的情景。

　　这些个胡思乱想，让默然的脑门剧痛。脑子像被锯子拉开一条又一条的深沟，创口深达他的头脑深处，搅得他一阵阵晕眩。大脑内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胀得巨大，像要撑开他的头盖骨一样。凌雄把他护在臂中，想把他抱起来，却又被他固执地推拒开。明明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游移，眼睑不由自主地闭上，又费力地睁开，眼神四处乱飘，汇聚不到一起，可就是不肯闭上。凌雄等待着他的晕过去，可是默然偏偏固守着最后一点神智，怎么也不肯失去意识。

　　经过整夜奔波，他原本就异常辛苦，疲劳已经超出了他身体可以支撑的范围，那些无法负荷的倦意和压力让他的身体变成了强弩之末。一路到现在，又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咋一遇上这种情绪上的巨大冲击，身体承受不住是必然的。看见他苦苦支撑自己，凌雄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凌雄相信昏迷是人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有利于帮助人体对抗无法承受的应激状态，所以就轻声地不断暗示默然说：

　　“睡吧，睡一会儿，你太累了……你瞧，眼睛都睁不开了。”默然起初还拼命挣扎，想维持清醒的意识，他费力地和自己斗争着，没有余力想他要坚持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只是将所有的力气都退守到让自己醒着的目的里。

　　可是凌雄的声音太有诱惑力了，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一直不断地提醒他：“真累。唉！默然累死了，眼睛根本就睁不开，困得不行……怎么会这么累呢？好累。太累了。”终于让他相信一件事，就是自己累坏了，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必须立刻就睡着。

　　几乎是千分之一秒的事情，默然轰然失去了一切知觉。就像正在电脑上写着的文本，突然地、没有预兆地突然断电，来不及保存，也来不及反应，突然就一切都消失了。

　　凌雄轻轻把默然放在床上。此时郑彬正好挂上电话，凑过来说：“老凌，张家界机场每天只有一班航班直飞G城，是晚上十点半钟的。我刚打电话问过了，今天的坐位已经全部订完了，我们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马上赶回长沙去。”

　　事情一下子变得有些踌躇起来。凌雄低下头，反复权衡，应该立即带默然回G城，还是送他去医院呢？万一勉强赶路，默然的身体有个三长两短，张薇真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自己。可是，这个时候不带默然回去，俞然会怎么想呢？特别让凌雄犹豫的是，以后默然清醒过来，从悲痛中恢复过来，会不会因为自己没立刻回到母亲身边，连遗体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而感到愤怒或者更难过呢？可是，回到G城，让默然去面对一切，他能承受得住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也似热锅上的蚂蚁般的莫志，问道：“小莫，你觉得呢？我们应该留在湖南，让默然住院，还是应该立刻赶回G城呢？”

　　小莫退缩地转开眼光，犹豫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默然可能更希望立即回到G城吧，毕竟总是要回去面对的。”

　　凌雄自问不是一个没有决断力的人，他站在走廊上反复思量，吸了一只又一只烟，直到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的婆婆妈妈了，才下了重大的决心似的，把手里的烟扔到垃圾筒里，对郑彬说：“我们马上动身。”

　　默然模糊中感觉到身边有很多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他有时候睁开眼睛，凌雄以为他醒来了，问他话，他却只是半眯着眼，毫无反应。再问他时，他已经闭紧了眼睛，仿佛已经深度昏迷。凌雄下车的时候，默然虽然眼神直通通的完全没有灵光，可是莫志想背他，他竟然会轻轻推拒，凌雄将他护在手臂中，他竟然也可以借着力道自己走进机场。

　　确切地说，默然并没有真正昏过去，就算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重得不能动弹，心底里却始终扭曲着一股倔强，就是不肯让自己松掉这一口气。他有时候看到面前有人，却认不得那人是谁。有时候觉得有人抱紧他，有时候会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额头或身体，更多的时候，会听到马达轰鸣的声响。他觉得身上沉重得要命，想抻抻指头，都觉得像被什么牢牢绑住了一般。他心里虽然糊涂，可是也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急于要想出来，一定要弄清楚，可是自己在哪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概无处追索。没待他细想自己到底想要追寻什么，一切又都呼地飘远，人又迷糊过去了。

　　在关键的时刻，郑彬真的发挥了好朋友的作用，不但千里驾车急速把他们带回了长沙，还第一时间把他们送到了机场。他只能送到机场，因为还要把车子开回广州，凌雄还留下顾飞和他一起，怕他一人开车走神出危险。

　　一群人忙乱得像炸了窝的蜜蜂，嗡嗡乱飞，全然没有人想起悠闲的游玩已经就此划上了句号，连为这半途而废的旅行惋惜一下的情绪都没有了。

　　李清和静儿已经在机场等候，买好了下午五点多回G城的机票。他们见到她俩的时候，静儿正坐在出发大厅的一张椅子上，悲恸地痛哭出声。李清侧坐在她旁边，试着想安慰他，可是越是抚慰，她越是哭得厉害，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默然看到静儿哭得伤心，心里立刻像被戳了一刀，痛得几乎弯下腰来。凌雄把默然整个交给莫志，走到女儿身边，用力掐着她的双肩说：“静儿，你看看默然的样子，你这样会惹他伤心的。你看看，他现在能不能平安回到G城都是个问题。听话！乖，你要坚强，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支持默然，知道吗？好，听我的话，停下眼泪，一！二！三！好！停止。”

　　静儿努力地停止哭声，点了点头。虽然从胸腔深处仍然会冲出几个哽咽声，但基本上停住了哭泣。她不敢走到默然旁边，怕一看到他就会忍不住哭起来，只能跟着李清去办登机手续。凌雄干脆和莫志一起架起默然，一群人急忙冲向柜台。

　　过安检的时候出了些麻烦。看到脸色吓人的默然被莫志和凌雄挟持着进了安检处，好心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们，病人是不可以上飞机的，航空公司怕出危险，肯定他会被拒绝上机。

　　听到安检人员的话，默然竟不知道哪里生出了一股邪劲儿，坚决地推开扶着他的两个人，自己异常稳健地过了安检口，脚下飞快地朝候机大厅疾走，弄得其他跟着过了安检的几个人，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

　　此刻，默然内在里那种独有的固执异常执著地发挥着作用，他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鼓励自己，甚至于说严厉地要求自己：不许倒下！一定不许倒下！他所有的精神都在念叨着一件事：这个时候，他谁也不能依靠，他不相信任何人，只能能相信自己，如果向谁表示了自己的虚弱，就不可能回G城，就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见到妈妈了。

　　我一定要坚持住，亲自送妈妈最后一程。

　　我不能让她在人间的最后一程，没有我陪着。

　　俺知道有人看了这章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