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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颜嘉宫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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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三月三好时节,宫中无处不飞花。八岁那年我进了宫,成为内宫中浣洗打扫的一名小宫女,每年像我这样因为家贫而进宫服役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幸运的可以熬到了二十五岁蒙主隆恩,重新出宫与家人团聚了,不幸的话只怕一旦进宫了出来是比登天还难啊,唐诗云,宫花寂寥红,白头宫女在。谁还愿意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啊?只因我年纪尚小人事不晓,母亲病逝家贫如洗,被虎狼样的亲属送入宫中。既然无亲无故,那就在宫内好好地生活吧,可惜我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宫中首先要顾及的是生存而非生活。
初进宫时的这些小宫女先要和教引嬷嬷们学习各种繁琐的礼仪,三个月内不但要熟悉宫中的诸多规矩,要熟记各位主子的喜好避讳,还要通透宫内各个事务的流程,何处进退,何处跪拜,何处启事,何处进膳,何处关防,何处受礼,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退席,种种仪注不一。三个月毕了,嬷嬷把初进宫的小宫女们分派到各个处所,既无背景权势又无钱财打点的我,理所当然地被分进了颜嘉宫。
那里是圣宠冠绝后宫的万美人之住所,她的乖虐暴横闻名于世的,对刚刚入宫的新宫女来说,进了颜嘉宫就等同于迈入了鬼门关,只怕一不小心稍微的差池都是致命的罪责。奴才不过是奴才,命如蝼蚁,轻贱如草芥,在宫内这样主子林立的地方,死个奴才算什么啊?曾经听说淑椒殿的小醉红因为言语轻薄,随意说了几句万美人的闲话,过了几日就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并被送入冷宫,怕早就凶多吉少了,而通和殿执杂役的喜公公不意间撞坏了圣上特御赐万美人的虎纹七宝玉如意,当个晚上就自缢了,还有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柳云,据说是一言不合,惹恼了万美人,当即被圣上打入天牢,不死也怕是废了……这些传闻听得人心发冷,还没有进颜嘉宫已是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多吐一口了。
嬷嬷先带领小宫女们觐见娘娘的贴身侍婢安瑥姑姑,只见颜嘉宫内妆龙叠嶂,帘舞彩凤,珠玉生辉,即便是姑姑的处所,也是金银焕彩,色润辉煌。大家静静守立,无人出声,只闻得屋内几鼎中的龙涎香,旖旎醉人,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执事太监知会道,“姑姑正卯时随娘娘刚用过早膳,辰时二刻要去感业寺拜佛,未时初刻领旨去枫露宫游园赏花宴客,今日怕是回不来了。”嬷嬷听了也只得等到明日再来。
到了第二天,忽听得门外马跑之声,十几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拍手,留守的太监宫人们自是会意,知道是娘娘回来了,当下各按方位站了,准备迎驾。先是数十对高头大马,上坐红衣或是紫袍的太监,而后来了一对对龙旌,凤瑛,鹤堪,雉羽,然后一把曲柄的金玖纹华盖,后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黄金的绣凤团牡丹阔边的版舆,缓缓行来。那后面紧跟一位身着宝石蓝袄裙,结有橘黄色流苏带子的姑姑,裙带垂至膝下,有镶滚珠云肩,清秀娴静,这就是安瑥姑姑。再后又是数十人的仪仗,提着香珠,绣帕,宫纱,云葳等。颜嘉宫内,只见灯烛辉煌,众宫人都在丹犀侍立,引那美人下舆更衣。那宫中灯光相映,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富贵风流,莺转燕啼。
娘娘单手中捧着徽州进贡的掌叶兰香,一口一口地轻轻啜着。这掌叶兰香是混合了掌叶人参,桂花,兰花和徽地特产的白莲茶精制而成的,金贵非凡,冲泡时也须切切注意,用的水定要陈年的黄山碧源生,茶具则是进贡的紫金香檀茶碗,高冲低斟后,味道又浮又薄,来得个轻巧虚无,又是解酒的良茶,娘娘昨夜宿醉未消,特此冲饮。
啪地一声,只听得娘娘放下了茶碗,怒了怒嘴角,姑姑立马将漱口的清水附上,一个小太监捧着漱盂跪立于身下。
“哥舒家的那个小儿竟然也这么棘手。”娘娘冷笑道,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由得所有人都噤声不敢多语。
安瑥姑姑素知娘娘是喜奉承,尚排场的,于是恭恭敬敬地请个安,淡定若常地笑着应答道,“昨夜枫露宫风大,夜里也寒气多,娘娘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得好大的精神,不但能为圣上分忧,倒是事情件件都料得一毫不差。”
万美人眉头稍展,“昨夜你在枫露宫中藏着掖着的有什么要紧的话吗?”
“娘娘好眼色啊,昨儿个晚上娘娘哄得圣上乐开了花,谕香园又是众目睽睽,奴婢擅自做了主意,多么梯己的话也要待娘娘回宫才能回啊。”而后压低了声音在万美人耳傍悄悄地说,“老太爷刚放了户部尚书,托人带了个口信,有人拉帮结派地要联名上疏。”
“哼,”万美人冷笑一声,“早就猜到他们要有所行动了,太后皇后家里家亲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不是圣上眷顾,本宫早就被他们吃了十数回了……”
“娘娘,奴婢细细打探过了,方晓得这来龙去脉,原来和哥舒家也有莫大的关系。哥舒一族本是胡人,先祖是名噪一时的猛将,本为武夫,近几代也有人考取了进士,博了功名,不知怎地就中了孔孟儒道的荼毒,深以为后宫中圣上的家事也是国家大事,非得要掺和着要皇上尽早立下储君,还说什么长幼有序,太子殿下非属大皇子不可了。”
万美人也不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安瑥姑姑,期待着她继续,安瑥被看得有些难受,好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那许多,什么是该说,什么是不该说的,话既然才说了一半,只有继续言语道,“上一次奏疏的是哥舒瞻和哥舒鼎兄弟俩,被圣上驳了回去后还不死心,这次又打算卷土重来旧事重提……”
“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次要联名上书不会单单是为了立储君吧。”万美人叹了口气,“他们不是不愿死心,是不敢死心,不能死心啊。”心中暗忖,这后宫中谁都知晓皇长子待遇殊常,一直由太后亲自照管抚养,而皇后又是太后的本家侄女,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太后皇后连成一气,若太子也是他们的连气同枝,日后怎有容身之所啊。这次大臣们要联名上疏恐怕也是太后皇后的授意,怕就怕内中还连带有攻击万美人的意思,尤其是白纸黑字的万氏家族的斑斑劣迹,让身居宫中的万美人情何以堪呢,看来是时候杀一儆百,杀鸡警猴了。
“哥舒家在朝中的故友同窗一向不少,可树敌也多。哥舒瞻忠直刚正,要他妥协怕是不能的,不过听闻哥舒鼎倒是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家伙,上次上疏虽不是哥舒瞻苦苦相迫,也是迫于皇后太后的秘密懿旨,所以圣上震怒他就把事情和盘托出,推脱了个干净……”
万美人不觉一笑,想起三个月前在乾清宫看到哥舒鼎叩头求饶,不胜惶恐的无赖摸样,硬把青红皂白说了个颠三倒四,真是讶异他也是忠臣猛将之后,厚黑耍赖的本事倒是一流,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人倒还真用对了地方。但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会露出破绽来?立储之事千难万险都才开了个头,双方都需从长计议,那哥舒鼎就已是负罪之身自立门户,不干朝政不问世事了,倒是推了个干净,但这是否只是个幌子,如果他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是在韬光养晦,这样的人岂非更加可怕呢?
万美人心念于此,又叹了口气,“昨夜本宫倒是想用那小儿做个引子,试试哥舒家的虚实,看来这小儿日后必然是个人物,不过现在年纪尚小,倒和大皇子五皇儿年纪相若,或许还可以为本宫所用。”
“娘娘也是能者多劳,哪里用得上这样事事劳心啊?”
“事关重大,哪里能出得了什么岔子啊?”万美人不觉正色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安瑥,以后一定要记住了,这些都是皇上的家务内事,不可再轻易插嘴打探了,从今往后,但凡是颜嘉宫的人俱不可再妄语乱议了,违者必严惩不贷。”
“请娘娘恕罪。”安瑥姑姑立时叩首不止。
“罢了。”万美人摆了摆手,有些心神不定,她慢慢思忖,哥舒梓瀚怎么会识得这等偏僻古怪的文字呢,又如何会如此能言善辩,既然他还是个孩子,如此说来他背后传道授业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