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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国 Mount Pleasant* 天各一方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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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雪只有在这深寂的夜晚独自躺在床上时,脑子里才会渐渐有了些自己熟悉的意识。她自从到美国之后就恍若隔世,没有想象中爱丽丝初进仙境的新奇,只是觉得陌生。空气里、阳光里都会透着那可怕的陌生。这里很少能见到人,夜里的静寂会让她的心一直向下空坠,逼迫着她想起那一个个曾经那么熟悉的面孔,一件件以前不曾经意的事情。
白天实在是太忙,忙着应付身边的一切。她脑子里的那根弦自从出了底特律海关,看到那些挎着真枪的美国警察时就一直紧绷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错走一步路,错说一句话,那些所有书面的所谓申报、填表之类的事宜,她更是会谨慎地反复看上两遍,她知道美国人样样要电子存档,也就是说自己以后一旦失足那将成为自己犯罪的证据。她真的是心里很怕很怕,这里是真的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幸亏邢上学请他们公司的车帮忙把她送到了C大,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从机场要怎样搭车从Detroit到Mount Pleasant。好几百公里的高速路,而且周围的路标竟也都是某某Village,看来她这可真是洋插队了。直到和邢上学分手后的第三天,她才开始醒悟这一路上能碰到个说中国话的伴儿是多么的幸运,能在异国他乡说上几句中国话会让人有多么的喜悦。
这个学校中国留学生很少,她自己这个交换项目据说也是今年第一批。白天的课程虽不多,但美国式的授课往往来的很随意和即兴,提倡什么brain storming 和debate,presentation更是家常便饭。她最爱的就是实验课,那样她只需闭嘴闷头做事就好。那些本地学生花上两个小时就可写出的报告,她确要花上三倍的时间。她这才不无自嘲地觉得自己就是那中国式高分低能应试下的牺牲品。特别是那英语,有谁曾教过她如何写论文报告呢?
到C大刚安顿好后,她就与悦莹联系。当然只是报平安,捡好的说,什么蔚蓝的天空,纯净的空气,幽静的树林,自由的小鸟……起初悦莹还逗她是否碰到北欧帅哥,她就把邂逅邢上学的事编成旅途艳遇,至于洋帅哥嘛,当然是大有人在,只是尚处在含情脉脉,相望两不知的状态。后来几次电话,悦莹总是急匆匆的,似有心事。在她一再追问之下才知道悦莹爸爸突然发病住进了医院,因此她只能又跑生意又跑医院,很是辛苦。童雪知道她能做的也只是在嘴上说些宽慰话,曾几度很想跟悦莹说说莫绍谦的事,但都忍住了。悦莹想必比她更苦更累,自己这种没影儿的事还是权当从未发生吧。
这真是再好的朋友或是亲人都也只能是远水而解不了近渴。虽然彼此的心是如此的靠近,但自己的问题永远要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因为人终究都要长大,要独立,父母和朋友终将不能陪伴自己一辈子。这是她到美国后第一次重视自己过去的三年,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这过去的三年真是太依赖别人,思想上依赖悦莹,生活上依赖莫绍谦。她过去很抱怨且自认为很悲凉的人生却在这地球的另一端被净化成最美好的回忆。在国内她曾为别人的嘲笑和闲言碎语而苦恼,而到了美国她却又要为无人识她懂她而惆怅。
当然这所有的不如意她心里自知都是因为他!
刚刚抵达C大那天晚上她就又跟李师傅确认手机的事,知道他把手机已交给北京公司,并知道公司答应会快递给莫绍谦。起初她掰着手指算日子,这手机就算是船运也该转到他手上了。可她连续十天早晚各拨一次电话,却还是永远关机。她真悔当初为何没要一张他的名片,即使不用为了拨过去的电话被秘书接听而尴尬,也起码可以发一封邮件把自己心里的话说说清楚吧。她也试图按网上注明的香港公司的对外联络电话拨过去,可接线小姐却说公司的董事里已没有莫绍谦,至于这人在哪里人家自是不可能告诉她。
就这样混沌忙碌地过了一个月,她是真的有些绝望了。她想他一定是被她那些话伤透了心,即时她反复带话强调自己找他,他都不愿开机等她的电话,听她的解释。他的那句话也许就是一种结束语,就好似“再见”。谁都知道是为了不要见或是不能见才这么说。那么他那句“我爱你”难不成就是对她最善意的祝愿,以此来结束这过往所有的恩怨?是啊,哪有人会真的爱一个人,嘴里说爱她,却放任不顾而离去呢?更何况这个男人又不曾亲口说,连走后发个短信的勇气都没有。若是她自己这辈子不发现那个手机,这岂不就成了天知地知只有他自知的事情了吗?他离婚又怎么可能是为了她?若是真的为了她,哪有不说出来的道理,起码也要让她等他吧?……
算了,就这样吧,都天各一方还能怎样?童雪就这样每晚对自己反复想着,安慰着,可是早上起来后的第一件功课却还是会去拨打那个电话,可听到的却永远还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近来H1N1闹得好厉害,学校里已经有学生被感染,悦莹担忧地来问过两次,让她到外面人少的地方单住,这使得她最终下定了决心要在外面找房子,离开这个校方提供的廉价宿舍公寓。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跟这个印度室友Mala完全格格不入。印度英语听不懂无法沟通倒可以忍受,但这印度人独特且怪异的气味和需要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是最让她头痛的事情。她相信Mala和她会有同样的感受,因为她是纯素食主义者,她的美味对Mala却是一种亵渎和灵魂上的考验。
她虽拿的是全额奖学金,但这笔额外的租房费用却只能通过打工才能解决。悦莹给的那笔提成费她根本没带出国来也从未想过要动用它,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屈辱和心痛。然而经过来美国后两个月的左思右想,她竟有时会自嘲地认为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合同,怎会有那一个月的和平相处,又怎能换来那三个字?她至少也可以因此而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可能也算是小三生涯的最高境界了吧,居然能讨到一份爱情!难道她自己还有贪求别的什么东西吗?
学校周围近一些的房子大都是独立别墅区,即使有出租单间的房子,租金价格也不低,这使她有些犯难。最后还是决定先去找分工,学了车并把驾照拿到手,这样才可进可退。
前天无意间她在校园的Web上发现一则广告,说是需要看护一个妇女,并提供食宿。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过去电话讯问,不想对方一听说她是中国人就很感兴趣让她今天来面谈。她花了一晚上在网上搜索关于家庭看护的知识,还记下所有相关的英文,因为那个自称是Mark的男人说着一口很地道的美音,这让她觉着比去美国大使馆申请签证还要紧张。也许人就是这样,你越在意某件事并对它抱以期望时,就无形中给自己造成了一种压力。
可当童雪敲开那个别墅的大门,在椅子上忐忑地坐定时,她才发现屋内竟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孕妇,却都是长着一副东方人的脸孔。
那个叫Mark的男人很友善地做了自我介绍后,就开始问她的基本情况。可当他问她是否会做饭时,童雪不禁愣了下,不是要找看护,怎么会要求做饭呢?她稍稍迟疑地答道:“ A little bit.”
雷宇峥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今天是他来到Mount Pleasant的第四天,明天也就是最后期限,找不到人他也要回国去。他本不打算过来,但是Mark根本搞不定杜晓苏。两个月前要找个佣人和管家和她一起住在这幢别墅里的提议被她左磨右晃地拖了两个月,不是嫌找的人年纪大,就是说语言不好沟通,最后他是从Mark吞吞吐吐的话语中才听出原来她根本就不愿服从他这个安排。要不是因为她还有一个来月就临近预产期,而且最近这闹心的H1N1被报道得跟非典似的,他是真想撒手不管这个女人了。既然让她走的那一刻就想着是永不相见,有她和孩子平安的消息就好,又何必要过问得那么细呢?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每天都想知道她的情况,恨不得能有个监控器随时可以看到她在做什么。既然这次自己来了,那就一定要让她搬进这幢房子,找个合适的人随时能让他知道她的状况。
杜晓苏对他的突然出现好像并不惊讶,二人初次的交谈在平淡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着,就好似一场商业谈判。最后他们双方都退了一步,没有管家和佣人,只要能找到个合适的年龄相仿的女性来同住,她就同意搬进这幢房子,但是没有人对这“合适”下个定义,于是就像多方会谈一般,三个人齐刷刷地坐下来一起看人。另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就是期限,也是最让雷宇峥头痛的事。若是在他回国之前找不到人,这件事就永不可以再提了。
这个叫童雪的女孩昨天打来的电话让雷宇峥又抱了一线希望。可是当这个笑起来有一对儿小酒窝好似洋娃娃的女孩说才来美国两个来月时他就觉得不妥了。当她犹豫地说出会做一点儿饭时,他忍不住插了嘴:“你会做什么?”
他突兀的一句中文让童雪大吃一惊,好标准的京腔。她的脸开始泛红:“很简单的会,但我微波炉用的很好,可以烤鸡啊,海鲜什么的。”她的脑子里在飞快地搜索着菜谱,但她不敢把她喜欢吃的那些菜名报出来,人家要是当场让她露一手,岂不是要出她洋相?当她自己说出烤海鲜时她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一个月的点滴似乎已经要覆盖了她在中国所有的记忆。
“Do you have drive license?” Mark的问题让童雪又一次犯难。
“I just learnt it, and will get the license by this month.” 童雪知道没戏了,自己的确除了会念书,什么也不会。
“那请问童小姐如何觉得自己会胜任这份工作呢?” 雷宇峥的这个问题其实童雪是有备而来的,只是当他听Mark介绍说是要看护眼前这位孕妇时,她知道今天是完了。但是她还是愿意把这次失败作为下一次面试的经验,于是很自信地朝面前的这位孕妇笑笑,答道:“我的确没有看护孕妇和孩子的经验,来之前也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我之前在国内做过家教,帮小孩复习过功课,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小孩子的,会有耐心,不会嫌烦。所以我想还是可以帮上这位姐姐一些忙。”
雷宇峥望着这个女孩,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景突然抓住了他的心。这个女孩甜甜的笑容和那种活力让他想起身旁的女人曾在多久前也是这样望着自己,腼腆地回答着他和赵妈妈的问题。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童小姐,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嫌弃和一个孕妇,以后还会有个哭闹的婴儿一起住,那我很欢迎你能搬过来。” 童雪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的孕妇姐姐竟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关键的话来。
Mark有些迟疑地看着自己的这位老板。雷宇峥只是转过脸来对着晓苏,他没想到她竟会挑上这么一个看上去怎么也不大合格作为看护的姑娘。
“我们本来就说好是找个人同住,而不是看护,更不是厨师。童小姐愿意来住,我当然没意见。”晓苏似乎看出了雷宇峥的质疑,轻松地笑道,她就是要断了他找人看着她的鬼把戏。
“那就这样,童小姐,欢迎你。Mark会告知你这里的一些注意事项,我有事先走。” 他对着童雪面无表情地说完,站了起来,没有看杜晓苏一眼,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是真的不想再看这个女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