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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裴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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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毓进正厅前,就感觉到了气氛凝重。
宁王府地处边疆,虽然也有凉州风气粗犷的原因,但向来自由散漫的模样跟自家父王是脱不了干系的,萧稷那小傻子只知道母妃厉害,不知道自家父王也是藏拙的好手,萧毓幼时只觉得父王脾气散漫,什么都无可无不可,整日里笑呵呵的,但为人处世自有一番道理。等到大了,读了老庄,又看了诸子百家,才渐渐看出他行事的路数来。
正因为宁王府的散漫,才衬得厅外那两排侍卫形容齐整,威严十足。左边一排是穿红色锦衣,官靴跨刀,胸前补子似龙非龙,俨然是传言中的飞鱼服,十分威风。萧稷这个小猴子,顿时就被吸引了,盯着他们看。但真正厉害的却是右边那一排,不过九人,穿的衣服是妆花锦缎,织锦图案却是金色翎羽,看不出华贵。一个个面白俊秀,一点胡须也无。
是净卫。
只是看不出是东西二所中的哪一处。
萧毓收起心思,带着萧稷进了正厅,里面宁王爷正主位陪坐,王妃也在,而客位下首坐着的是一位穿着锦衣的侍卫长,三四十岁上下,看起来是五品左右,上位上坐着的却是一位颇年轻的官员,也穿着羽翎服。
净卫之威,就在于看不出位阶品级,却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不受束缚,自然行事过狠了点,民间多有暗骂死太监的。
“……御体安康,也免了小王日日挂念……”宁王爷官腔打到一半,见他们进来,站起来介绍道:“胡大人,裴大人,这正是两位犬子,毓儿,阿稷,还不见过两位大人。”
“王爷折煞小人了。”那两位京中来的御使都连忙行礼,宁王爷连忙去搀,萧毓也连忙避让,萧稷平时无法无天,这时候还是机灵的,反正有自家兄长在,什么都跟着做就行了。
宁王搀得晚了点,那羽林锦衣卫的胡大人被搀了起来,净卫的裴大人却实实在在地给萧毓行了个礼,萧毓本来在退让的,却觉得腿上似乎有一阵微风拂了过去。他往下看,只看到了裴大人肩背上锦衣绣着的金翅大鹏,精致耀眼。
他虽然不擅长武功,也知道自己和萧稷是被探查了什么,看来这两个京中的御使,可不是每年的例行探望这么简单。
他本能地看向自己母亲,宁王妃也着了盛装,美艳面孔上神色庄严,感觉到他的询问,只是微微摇头。
果然,落座不久,那胡大人就笑道:“这次进京是三喜临门,一是圣上春秋大寿,正是满年,太后和三位辅国大臣都说要热热闹闹大办一场。连各地的郡王都奉诏进京了,王爷可是圣上嫡嫡亲的皇叔,哪能在这边疆冷落?所以特地让裴大人和我来请王爷进京为圣上贺寿,在京城耍个半年,也让太后看看两位世子的人才。二是朝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太后娘娘前些日子还说呢,怎么满朝都是外姓人,是萧家的王侯都贪清闲去了。这样的太平盛世,哪有不出来做官的呢?王爷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这两位世子的人才相貌,放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难道看着他们埋没在边疆不成?三者,小世子们也该说亲事了,这边疆哪有什么好人家,京中贵女,可等着王爷去挑选呢。”
这胡大人看似羽林卫出身,却说得舌灿莲花,酒楼的说书先生听了都要惭愧的。萧稷听了,还悄悄问萧毓:“太后是先帝的母后吗?”
不怪他糊涂,大周这几年皇嗣确实不太平稳,先弘光帝,就是宁王的父皇,萧毓和萧稷的皇爷爷,殡天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膝下皇子不多,庶出的如誉亲王等都不得宠爱,下场凄惨,宁王也早早外放。太子顺利登基,就是萧稷口中的先帝,年号景德,英年早逝,三十多岁就殡天了,只有一儿一女,幼帝坐了江山,就是当今圣上,年号是道淳,民间呼之为淳帝。
宫中现有一位太皇太后,是先弘光帝的皇后,萧毓和萧稷见了她都要称呼一句皇祖母,但是常年礼佛,不问政事。如今的太后是先景德帝的皇后,淳帝是宫女所生,放在她膝下教养的。太后姓李,所以都称之为李太后。
幼帝今年才十二岁,十二是周年,忌讳这个,所以说是满年。听这胡大人的意思,是要宁王阖府进京给幼帝贺寿,依萧毓的见解,贺寿是假,是李太后用了三年时间平了朝局,现在想起这些外放的亲王,所以召进京看看,顺便梳理一下兵权。这次京中收权,肯定会有不少官职的变动,胡大人是个官迷,才觉得这是好时机。
但萧毓始终注意的,却是那位裴大人。
他显然是有功夫在身的,探查自己和萧稷那一下,虽然冒失,如果配上胡大人“给两位世子说亲”的说法,也就说得过去了。难怪世人都说净卫凶狠,裴大人这样直直盯着自家父王的动作,确实是十分无礼的。
萧稷这小猴子,刚刚替母妃抱屈,但他不知道,自家父王之所以能躲过先弘光帝的一场皇位之战,早早出京立府,宁王府之所以能在这天远地远的凉州待了二十年,以及裴大人探查自己和萧稷腿脚的原因。
都摆在他们面前了。
宁王生得俊美儒雅,也和善,笑眯眯地给两位御使说着凉州的风土人情,和他们商定着出发的日子定在三天后,推荐他们明天去逛凉州哪里,应对得十分有度。虽然是中年人,也看得出风度翩翩,年轻时也是出色的皇子,只有一件,起身时走路不甚灵活,蟒袍下,穿着靴子的左腿转圜不灵,是美中不足,有点瘸症。
定下回京的日子就在后天了,王府众人都难免不舍故地,王妃于是带着两位世子,一起去看白龙井,也求白龙神保佑一路平安。
但萧毓知道,需要保佑的不是路上的平安,而是进京后的安危。虽然宁王这种闲散王府威胁不到什么,但京中可不是胡大人说的太平盛世,李太后手中握着幼帝,先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又倚老卖老,身后各有朝臣派系,再加上净卫崛起,宫中的掌印太监魏喜号称老祖宗,又兼任净卫统领,朝堂是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他不是萧稷那样的小傻子,跟着父王也看了不少,对于自己和家人要趟的是什么浑水,心中很清楚。
不然母妃怎么会带着自己来祈福。
“毓儿虽然沉稳,有时候也别太操心了。”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她就打趣萧毓:“小小年纪,别把头发愁白了。”
“那我呢那我呢,我也沉稳吗?”萧稷一在她面前就开始争宠。
“你啊,是只小猴子!”宁王妃笑着把萧稷按住,挠他肚子,萧稷只挣扎不停。其实萧毓对自己母亲的背景也隐约有些预感了,别的不说,在萧毓骑射练熟前,每年凉州府尹请父王一起骑马秋狩,都是宁王妃代劳的,还打来过一头白狼,给萧毓和萧稷一人做了一顶暖帽。凉州城里都说她是女中豪杰,萧稷说城中女子都想嫁自己哥哥,很多也是崇拜宁王妃风采的。
父王选在凉州这种民风开放的地方立府,大概也是为了母妃吧,否则拘在京城那种地方,再豪爽的性子也要闷坏了。
现在秋狩已经成了惯例,但父王从一个闲散皇子来到凉州这种地方,当地家族盘根错节,也不是好相与的,别的不说,光是凉州府尹,知晓他的腿脚,却年年来请他秋狩。从建府到现在,这样的难关应该也有过不少。如今王府这样平静安宁,说起来都是云淡风轻了。
萧稷小傻子不知愁,萧毓却很明白,要保住这份安宁,接下来更要努力了。
胡大人不过陪衬,真正厉害的,是此刻在马车外,骑着马带着九位净卫的那个裴大人,看得这样紧,王妃拜神都要跟着,难道是怕母妃带着自己和阿稷跑了吗?
转眼间已经到了白龙井,净卫行事果然霸道,把井边清得干干净净,有些胆大的凉州百姓都只能远远看着。宁王妃知道这一趟回京,一路上这样的事也少不了,所以也懒得指教裴大人行事了,只让丫鬟摆上香烛果品,开始拜祭白龙神,又许下重修寺庙,再塑金身。
萧稷拜过白龙神就不安分了,凉州在靖北已经属于多山了,白龙井就在个坡上,旁边还有座小山丘,可以望见城外的官道,和茫茫的戈壁滩。此时已经是午后了,日渐黄昏,萧稷爬上那山坡,不知道看到什么,叫萧毓:“哥,你快来看。”
萧毓被他叫不过,爬上山丘,只见天边落日昏黄,半个天空都是火烧云,映得戈壁一片金黄,大漠向来气势雄浑,连带着住在这里的人也心胸开阔,行事粗犷,被京城人笑是塞外蛮夷。但萧稷指的却不是落日,而是戈壁滩上的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人,马也有上百骑,看不清是胡是汉,只看见中间似乎围着一辆马车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又有点不像。
“哥,那是什么?”萧稷问他。
萧毓难得有不认识的东西,正辨认时,只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世子,那是囚车。”
宁王府只有一位老內侍,叫做康安,他们都管他叫安公公,已经快六十岁了。所以他们一时都不习惯太监的说话声音,非阴非阳,雌雄莫辨,尤其说话的这裴大人还气质阴沉,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眼中却好像经过了百年的阴谋算计一样。又生得艳丽,映着夕阳,看着那队伍的样子,更有点一身杀气的意思。
萧稷却不怕他,还问:“囚车,押送谁的?是押送的胡人首领吗?”
他总是异想天开,把裴大人也逗笑了,他连笑也是阴沉的冷笑:“小世子可想错了,这是押送的回京的大罪人……”
“什么大罪人,犯的什么罪?”萧稷问个不停,裴大人却不开口,反倒是一边的萧毓淡淡道:“押送的是玉门关的守将,当朝二品的项将军。”
他对于这裴大人很是提防,所以约束着萧稷不让他和裴大人太多来往。
“项牧然将军,他不是打败胡人的大英雄吗?”萧稷不解。
“还大英雄,上个月就治了罪了,差人押解回京。这消息到凉州也没两天吧,小王爷关心政局?”裴大人阴恻恻地问萧毓。
但凡心急,就有破绽,萧毓心中暗暗自省。不过他也不争一时之气,对这言语官司没兴趣,只淡淡道:“听见城中有人传。”
萧稷却对这支队伍很感兴趣,眼见得押解项牧然的队伍越走越近,已经进了凉州城门了,白龙井离城门近,不过一座山丘之隔,他就想去看。裴大人道:“小世子别忙,这里面还有小人的旧相识呢。”
果然说话间就有人到,这支队伍后面跟的都是官兵,前面却是一支净卫,有六七十人,都骑着马,锦衣佩剑,十分神气。最前面的一人尤其穿得华贵,一样是羽翎服,他身上绣的却是鱼龙,已经是逾制了。彩绣辉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骑着一匹火红烈马,生得十分阴柔,三十岁上下,连凉州府尹都来迎接了。他说了几句,忽然抬起头来,看向这边山丘。
练武之人看得都远,萧毓只见裴大人抬起头来,神色倨傲,在空中与他对了个目光。
那领头人顿时就打转马头,骏马疾驰,带着身后数十骑,转瞬之间已经到了面前。
“裴九!”他笑得阴沉,在马上斜着身子,懒洋洋看着众人:“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怎么,京中不好呆,混到这里来带娃娃了?这副落魄模样?见到师哥也不打声招呼?”
这两人虽然是师兄弟,但看起来仇恨只怕比杀父敌人也差不了多少,说话更是尖酸得很。世人传言,太监多心思狭隘,喜怒无常,自己人之间更是争权夺利,爱财如命,恨不能互相吞吃了才算。
相比他押解二品大员的威风,裴大人来迎接一位闲散王爷自然不算什么,带的人马也少,裴九也是个傲慢心窄的性子,听了这话,登时眼中就要飞出刀子来。刚要说话,只听得身边有个稚嫩声音十分神气地道:“大胆!你一个小小太监,见到王府世子,还不下马行礼,还敢这样放肆说话?”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萧稷。他不懂朝局,也不知道裴九行九,正是宫中那位“老祖宗”魏喜手下的干儿子,魏喜的儿子虽多,连朝中官员都有跑去奉承认义父的,但有排行的都是心腹。裴九前面的,更是当权的净卫首领了。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魏嬷嬷都身形一颤,但也确实是正理,虽然净卫们横行无忌,但从礼法上来讲,宁王这种亲王的世子,自然是这些太监的主子,身份差距判若泥尘。
果然,听了这话,那马上的紫衣太监只得下了马,虽然眼神锋利,却也慢吞吞要行礼,道:“奴婢崔四,给宁王世子请安。”
“免了。”萧毓道,他伸手拉住了萧稷,不让他再说话,只是淡淡道:“王妃在此拜神,崔大人有要事在身,还是速速避让吧,有什么师兄弟情谊,进了京中再叙不迟。”
萧稷说话没有轻重,但话已出口,不能再收回。好在魏喜的干儿子也多,里面估计也有派系,得罪了一派也不是什么大事。萧毓从来敏锐,见弟弟已经得罪了这崔四,索性跟裴九先站在一起,能拉拢一个也不错。
世人都说太监难缠,依萧毓和这裴大人接触看下来,与其说他们是天生病态,不如说是身体的残疾,地位的卑下,加上了净卫如今巨大的权力,激发出了一种极为矛盾的性格。好便好得过分,本来就不读书,不知轻重,亲昵狎亵,以至于失礼。恨又恨得怨毒,食肉寝皮,留下无数狠毒名声。京中那些文官日子也难过,最怕是他们因为自卑又傲慢,容易把尊严系在一些小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他们。就算是他们主动示好,你应对稍有不当,也说翻就翻脸,才留下喜怒无常的名声。
果然崔四听了这话,就抬起眼睛来,将萧毓重重地扫了一眼,又看了看萧稷,才道:“叙旧自然是要叙的,奴婢还有国务在身,不能奉陪了。”
“不送了。”裴九也淡淡道。
看来崔四是把这笔账记在裴九和自己身上了,萧毓倒没那么天真,会觉得这就能拉拢了裴九。裴大人自幼入宫,官场历练也深厚,小恩小惠难以打动。自己和他都有机心,各自提防罢了。倒是萧稷和他投缘,要看父王母妃想不想约束萧稷了。这小猴子虽然不知道天高地厚,有时候是有点傻运气的。
崔四一转身走远,他立刻生龙活虎,朝着崔四的背影“咻咻咻”发射他的摘叶飞花,把裴九都逗笑了,这笑容倒有几分到了眼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