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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过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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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萧毓根本没给崔四来检查的机会。
“去把裴九叫来。”他叫萧稷。
萧稷向来听他的话,虽然问了句“叫他干嘛呀”,但还是乖乖去了,还把崔四他们到近前的马吓了一跳,他朝勒马的崔四嫌弃地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萧毓挑起帘子,把狄鸿的身形挡了大半,好整以暇地看着崔四。
净卫的身份,也是京中那群趋炎附势的人捧起来的,其实品阶都低得很,按律来说,见到三品官都要下马下轿请安的,但一般人哪敢这样得罪他们,有些巴结心切又拉得下脸的,反而倒过来给他们行礼,还有四五十岁还上门联宗拜在门下认干儿子的,京中蔚然成风,十分荒诞,引得百姓讥讽。
但他们最没办法的,就是萧毓这种人。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安静看着,云淡风轻,但也绝没有让崔四就此混过去的意思,否则他不会这样一言不发。
即使是崔四,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拿捏人的本领,比几乎京中所有宗室王孙都来得熟稔。
崔四最终只得下了马,给他行礼。
“参加小王爷。”
“崔大人这么多礼干什么?”萧毓笑起来:“找我父王有事?”
崔四恨不能捏死他,但面上仍然是有礼有节。
“奴婢无能,一路押送人犯进京,偏偏前天在流沙城有个刺客来劫囚,闹得沸沸扬扬,只怕惊了王爷王妃的驾。事出紧急,奴婢昨天满城搜查,一直没机会来找王爷王妃请罪,今日特来道歉,小王爷没有受惊吧……”他一面说,一面偷眼看萧毓,眼中神色阴狠。
哪怕是萧毓身后的狄鸿,也听出了崔四话中的威胁了。
就算道歉,也是奔着宁王爷和王妃那里去的,他摆明是知道萧毓多了个“伴读”,怀疑就是刺客,特地来查看情况的。左一句刺客又一句劫囚,就差明说了。
聪明人过招简直比剑招还精妙,萧毓也笑道:“哪里的话?我们王府也是奉诏进京,也急着赶路,崔大人责任更是重大,不用多礼,赶紧回去守着吧,万一又来个刺客,人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成了耽误崔大人大事的罪人了。”
他这话既挡住了崔四继续窥探,又让人十分怀疑他是心虚,背后藏的伴读就是刺客。
相比裴九,崔四显然更好战,狄鸿那天和他交手就发现了,这人是一定要占上风的,而且穷追猛打,绝不轻易松口。
“不急,反正我就在这,估计也没人会现在去劫人犯……”崔四还在和萧毓过招,忽然停下了话头。
是裴九来了。
他们都是魏喜的干儿子,兄弟之间说是剑拔弩张,但有时候又配合默契,比如现在,裴九就直接道:“小王爷叫我有事?”
他不称奴婢,也知道自己过来会妨碍到崔四,所以先撇清和萧毓的关系,显得不甚尊重萧毓,狄鸿虽然没见过当初白龙井边的过招,也看出裴九其实是不愿意和崔四为敌的。
萧毓笑了。
他先伸手,把完成任务的萧稷拉了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侧身露出了半边身后的狄鸿,崔四和裴九顿时眼神一凛,但匆匆一瞥,哪能判定狄鸿身份。
萧毓还揉了揉萧稷的头,萧稷笑嘻嘻地躲。狄鸿心中也知道萧毓在故意立威,他这样慢条斯理云淡风轻,说一句停半句,崔四和裴九却只能等着,实在恼火。
可惜这世上的事是不共通的,这是朝廷的学问,是贵人“自矜身份”的作为,也算一种本领,有些人还学不会呢。不过狄鸿想想,这门功夫可不敢用到江湖上,自己管理狄门时要是这样摆谱,只怕底下的人早翻脸了,江湖人意气为重,哪里受得了这种拿捏。
崔四最终忍不住了。
“小王爷,我听说你们王府新来个伴读,是流沙城的人……”
“裴大人,你懂朝廷法度不懂?”萧毓却打断他的话,问裴九。
狄鸿心中感慨,裴九可真是个倒霉蛋,昨天被萧毓套话就不说了,今天又被萧毓拿来立威,他知道崔四阴狠,也许镇不住,所以抓了裴九过来,凡事跟他对话,指桑骂槐。这行径无异于昨天打了裴九,今天一看崔四来找麻烦,又把裴九抓来打一顿,杀鸡儆猴。
可怜裴九,受的夹板气,崔四是押送囚犯回京的,大不了撕破脸大家分道扬镳,裴九却要一路护送宁王府进京,明面上没法和萧毓翻脸。他被萧毓这样拿来当工具,崔四这种多疑的人,肯定要以为他和萧毓是一伙的,只是表面受迫而已。
但裴九也只能冷冷道:“我懂。”
萧毓笑了起来。
可惜狄鸿在他身后,并未看见,和他同龄的少年端坐在车上,面对两个权势滔天的净卫首领也毫无惧色,上午阳光照在他脸上,英俊得如同神祇,说的话也是贵气十足。
“虽然是在旅途中,许多规矩也放下了,但我们毕竟是个王府,一举一动都关乎皇室的脸面。一路上穿州过省,各府长官来觐见王爷尚且要先递拜帖,等王爷召见。崔大人却来去自如……”他冷笑一声,道:“这是宁王府的地盘,不是净卫可以想来就来的地方。”
崔四的脸色顿时苍白,但颧骨因为受辱而飞红,垂下眼睛,仍然盖不住眼中杀气。
“知道了。”他道。
“没问你,”萧毓简直在悬崖边舞剑:“我是说给裴大人听的,有劳裴大人护送我们一场,还希望裴大人别把朝廷法度忘了。”
裴九道:“小王爷放心,奴婢忘不了。”
他这话其实是顶撞萧毓,有点放狠话让萧毓等着他的意思。但崔四哪里还管这个,他心胸狭窄,当众受辱之下,哪里会信萧毓和裴九没有勾结?况且他们兄弟本就是竞争关系,他和裴九又不是一派,顿时勾起新仇旧恨来,狠狠剜了自己师弟一眼,冷哼一声,踹了旁边没有领会他意思的牵马侍从一脚,骂道“蠢东西,你想造反是吧?能得意了几天,就忘了以前给爷提鞋的日子了?”显然也是在指桑骂槐。骂完后翻身上马,带着自己那一堆都在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净卫,扬长而去。
裴九显然被萧毓惹怒了,但他顾忌场面,只是冷冷道:“小王爷好手段。”
“哪里。”萧毓还要离间到底:“主要是崔大人气势足,不像裴大人好说话,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是说崔四在裴九面前气焰嚣张,裴九已经很忍让了,但自己挑拨两句,崔四一样拿裴九出气。狄鸿听得只想笑——当初崔四挑拨萧稷一句,宁王妃气得不行,放的狠话,恰应在今天。萧毓这番挑拨离间,真是母子一样记仇。
裴九也不知道上当没有,只深深看了萧毓一眼,道声“告退”,就回去前面了。
萧毓坐了回来,放下车帘,和狄鸿一个对视,两人都笑了。
“崔四一定去查我来历了,他铁了心要报仇,到时候一定要指证我就是刺客,要是他真一口咬定我的手是蓝色的,那就好玩了,就怕他不指证。”狄鸿有点感慨:“他们这群太监怎么这么阴狠呢,简直跟火蜂似的,踩他们的窝一下,能跟你十里地,不死不休。”
“外人看着净卫权势滔天,其实他们底子虚得很,一无所有,只有威势。连个像样的官职也没有,挂在羽林卫名下,当然这也是帝王心术,这样万一抛弃起来也方便,随时拿来顶罪。”萧毓认真教他:“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依仗,所以当有人威胁到他们在众人面前的威望,他们就会失去理智,过度报复。很多人说这是净卫虚荣好面子,其实是因为他们失去这个,就什么都没了,连当工具也没资格了。”
狄鸿听得连连点头。
“所以人不仅要警惕自己怕的东西,更要警惕自己依赖的东西。”
萧毓有点意外,狄鸿有种奇怪的思考方式,凡事都能绕回最正向的道理,可惜权谋很多都藏在阴影里,实在不适合他。他的明朗和萧稷还不同,至少他愿意听,萧稷那小傻子已经在一边无聊地打瞌睡了。
“对了,”狄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不是要试崔四吗?刚才怎么没见你试啊,是不是光顾着忙我的事了。”
他是指昨晚两人交心,知道了萧毓也有一个大目标,虽然看起来像父子斗智的游戏,毕竟萧毓再厉害,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和萧稷上面都有父母,还都那么厉害,天塌下来都有王爷王妃顶着。
但狄鸿也不计较这些,萧毓不免有点惊讶于他的赤诚心性。
一般人在这时候哪还会记得这个?甚至都说不上自私,只是人之常情,——刚经过如此紧张、事关自己安全和门派未来的对决,谁还会记挂自己朋友的目标有没有完成呢?
但狄鸿偏偏就记得。
萧毓笑了。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这个聪明人也在做傻事,明知道教不会狄鸿还在教:“崔四老辣,而且阴狠,裴九锋利傲气,对裴九的方法对他没用,得另辟蹊径。先砸出裂缝来,才好见缝插针。”
狄鸿听了个半懂不懂,也笑了起来。
狄鸿从小背负重任,虽然性格明朗,但跟着贺六叔在江湖中磨炼了许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这感觉像演义中的故事,风起云涌,群雄辈出,少年得意,跟合得来的朋友一起闯荡江湖,虽然知道前路艰险,如攀爬悬崖,万分惊险。但一点不觉得害怕,还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像是沐浴在晨光中练气,阳光暖融融晒在身上,他的身体像世上最熟悉也最强大的武器,他清楚知道他能去任何地方,做成任何事。
“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一句什么话吗?”
“什么话?”
狄鸿刚要说,却见车队里响起一阵惊叹声,原来前方已是赫赫有名的驱狼口,两堵绝壁夹着一线窄道,阳光如金子般洒落,车队过了一线天,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平原。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顿时都觉得豁然开朗,雄心万丈。
“是我喜欢的一个刺客说的话,每次我遇到事,都会想起这句话。”狄鸿抬起手,像是在抚摸着一柄无形的剑,他抬起眼睛,又像是看见了前方的难关如同古树般林立,目光灼灼如星辰,笑着道:“吾剑何尝不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