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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动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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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午,王妃终于回来了。她赴宴穿着杏红衫子,遍地金的裙子,一身贵气,明艳照人,后面带着两个侍女,但说起话来,气势汹汹,像个江湖儿女的样子。
“流沙县的县丞也是个胆小鬼。被净卫名头一吓,就由着他们弄扁搓圆了。”她进了屋子,就冷哼道:“崔四倒是好手段,想行调虎离山计,想得也太美了。魏喜还以为自己的干儿子们是铁板一块,我看他们兄弟也没多齐心,真惹急了我,还不知道谁离间谁呢。”
狄鸿听她话里好像不止一件事,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且王府的规矩大,礼节足,王妃一进来,萧家两兄弟都起身站了起来。狄鸿在江湖长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朝廷王室的规矩。江湖世家可不讲这个,最多见了父辈称呼一句,有父子关系好的,勾肩搭背去喝酒也是有的。
但显然宁王府的规矩也不算森严的,因为萧稷一站起来,就冲过去邀功了。
“我跟你说,今天我哥可厉害了!几句话就把裴九吓走了……”他崇拜萧毓崇拜得不行,还手舞足蹈给宁王妃重演当时的场景,可惜宁王妃并不买账。
“还裴九呢?你不是天天追着他说话吗?现在知道好坏了?”王妃嫌弃地道:“好意思,天天看江湖话本,还缠着净卫学武功,传出去娘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你外祖父要是知道,都要被你气得活过来了。”
原来她看不惯萧稷整天追着裴九当小尾巴的事很久了,萧稷这才知道。但他闯惯了祸,挨了骂还不怕,只是嘿嘿笑。
“我看他和崔四是对头,以为他是好人呢。”
“你还好意思提崔四,你今天和崔四说了什么,要不是别人传给我听,我还不知道呢,上路三天,皮就痒了?”
“我没说什么呀。”萧稷理直气壮得很,还倒打一耙:“你又冤枉我,我告诉爹去。”
“回来,你爹还在喝酒呢。”王妃叫住他,又管起他来,嫌弃地用帕子给他擦汗:“看你这样,叫花子似的,还好意思到处乱跑。”
萧稷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性格,王妃虽然教训他,但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母子相处的样子,看似嫌弃,其实十分疼爱。狄鸿倒不羡慕,只是有点惊讶,王妃竟然没夸萧毓,仿佛一切是他应该做的。
宁王妃给萧稷擦汗,萧稷大概是觉得这么大人了还被母亲按着擦脸很没面子,泥鳅一样滑溜,一扭身就挣脱了,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阵,道:“好了。”看得魏嬷嬷都直皱眉头。
宁王妃也笑着摇头,这才转头向狄鸿道:“小狄今天没吓到吧?”
“没事。”狄鸿看一眼旁边已经开始看书的萧毓,虽然有点尴尬,还是夸道:“小王爷今天应对得很好。”
宁王妃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叫起小王爷了。”
狄鸿知道她爱说笑,老实答道:“我以后要扮书童,当然人前人后都要叫小王爷。”
“是伴读。”一旁的萧毓淡淡提醒道:“书童不用读书,伴读要跟着学学问。”
宁王妃笑了起来,狄鸿有点脸红,又想起他那句“原来少门主不爱看书”来。
“对了,说到这个,小狄的身份已经弄好了。以后万一有人盘问,你只要记得你是流沙城客商的儿子,叫陈小骏,跟着父亲来这住了两年,具体家人和细节,魏嬷嬷等会都会说给你听的。”宁王妃道。
狄鸿知道要捏造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有多难,惊讶于宁王妃的手段,道:“多谢四小姐费心。”
“哪里的话。”宁王妃道,她客气了一下,却忽然盯着狄鸿看起来。
“怎么了?”狄鸿不解。
“小狄,我问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狄鸿看了一眼周围,宁王妃御下的手段还是厉害的,房内显然都是心腹,两个侍女,一个魏嬷嬷,还有萧稷那家伙趴在萧毓旁边半懂不懂地看着他手上的书。
“好。”
“狄门六宗十二道,我不知道你掌握了多少,但我知道你们是要打项牧然的主意。这一路上崔四押着项牧然和我们同行,你预备怎么办?”
狄鸿被问住了,思索了一下,道:“我一直是跟贺六叔商量着来。”
他不过十五六岁,此前一直跟着贺六隐居练武,这件大事事关狄门能不能顺利复兴,还有门下六宗十二道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不敢独断也是正常事。但他眼角余光扫到萧毓,发现他看似在看书,听到自己这句话竟然笑了笑,不由得有点恼怒,于是补充道:
“不过他现在不在这,寻药回来也要一两个月,我一个人也能行。”
宁王妃也不知道看没看到狄鸿的和萧毓的眉眼官司,只是点了点头道。
“好,这事牵涉许多狄门的机密,我也不方便过问,一切要你自己筹谋。你只记住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爱惜自己性命,要是不慎遇到危险,别怕连累别人,沈庄和狄门是过命的交情,只有你活下去,狄门才有未来。”
狄鸿知道她这话说得恳切,于是也点头道:“好。”
“狄元驹当年一诺千金,小狄可别坍台。”宁王妃笑道:“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要是再说什么怕连累我们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当然。”
魏嬷嬷见宁王妃一副任凭狄鸿自己去筹谋的样子,连嘱咐也没嘱咐几句,不由得有点着急,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宁王妃只当看不见,她原本坐在狄鸿床边,起身笑着道:“今日气色倒好多了,看来小狄的底子还是打得牢。”
“嗯,我运着气感觉没有什么阻碍,就是有点腿软,上路是没问题的。”狄鸿十分要强:“咱们明天就出发吧,别让崔四把咱们甩在后面了。”
“他现在巴不得跟我们黏在一起呢。”宁王妃笑着起了身,道:“我不打扰你了,让魏嬷嬷按时弄了药给你吃,蓝蝎子毒可厉害了,断一天药就要发作的。”
“知道了。”
其实狄鸿心中也有些忐忑,毕竟昨晚一探,他已经知道崔四的手腕不简单,前面不知道有多少埋伏在等着自己,稍微行错一步,就要送掉许多人的性命。沈家在江南几百年基业,这样棘手的事肯定经过不少,而且沈四小姐是执掌过沈庄的,接受过父辈的教导,不像自己,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斟酌起来,只觉得是一团乱麻,要是能请教一下她就好了。
但她收留自己,已经是担了巨大的风险。怎么能把更大的麻烦交给她呢。
他正憋闷,那边宁王妃已经出去了。还嘱咐萧毓一句,道:“记得给小狄起个伴读的名字。”,萧稷也准备出去,却听见萧毓淡淡道:“萧稷留下。”
狄鸿觉得他也挺像宁王妃的,这股矜贵又漫不经心的腔调,简直把人拿捏得稳稳的。萧稷也是没出息,明明只小他三岁,在他面前,被耍得跟个猴儿一样,真就乖乖留下来了。
“叫我干嘛?”萧稷一面说着,一面趴在了他身边,靠窗有一张胡床,萧毓就在胡床上摆着的案桌上看书,萧稷趴在案桌上,还笑嘻嘻的。
萧毓把书卷了起来,手按住书页。
狄鸿都替萧稷紧张起来,萧毓上次这样用手指按住书页的时候,接下来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裴九。
萧稷还不知道危险,还笑眯眯的,只见萧毓不动声色问道:“你和崔四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我过去看见他和裴九说话来着,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过去找裴九,我说睡晚了,他叫我小王爷,我说我不是小王爷,我哥才是小王爷,他说我聪明,也可以做小王爷,然后裴九就把他赶走了。其实我觉得裴九真的没他那么坏……”
狄鸿毕竟比他大几岁,知道人情世故,一下子就听出了萧毓问的是什么了。
难怪王妃生气,萧毓太聪明了,从王妃一句“离间计”就猜出崔四用了离间计,所以王妃说自己也要用。要不是这句,狄鸿还猜不出萧稷是哪句话说错了。
听说皇室里因为世袭王位的斗争也厉害,萧稷这笨蛋,人家都拱火让他兄弟相争了,他还不知道呵斥对方表明态度,还好他们年纪小,而且这样看来,萧毓心胸还是很宽广的,放在心思重一点的人身上,大概就要怀疑萧稷是故意装傻了。就连王妃都怪他给了外人说他们兄弟俩的谈资。
狄鸿只见萧毓神色仍然淡淡的,也不说萧稷,也不教他,只是把书展开,道:“你去玩吧。”
“那我走了?”萧稷仍然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从来不细想,真就跑出去玩了。
室内又剩下狄鸿和萧毓两个,狄鸿虽然对萧毓还有许多好奇的地方,但萧毓不理自己,狄鸿也不理他,两人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见萧毓翻书的声音。
狄鸿从三四岁开始练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悬崖上也练过剑,没有一天不练功的,虽然受了伤,但他向来能吃苦。要不是顾忌这里耳目众多,早就去院子里练剑了,现在只能把他那柄剑横在腿上,抚摸着剑身。他从记事开始就与这把剑作伴,如同最亲密的伙伴一般。
相比和同龄人,他更知道怎么和剑相处。
他摸了一会剑,一抬头,发现萧毓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有点窘。
刚才他也是这样笑,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这种笑容,说是意味深长吧,又带着点疏远的漫不经心,让人没法质问他,还觉得是自己多心。
狄鸿向来坦荡,于是问他道:“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萧毓道:“我只是觉得很巧。”
“什么巧?”
“你们救项牧然的事就像一次试炼,也许我母亲想锻炼一下你的能力,要是你能救出项牧然,就当出师了。”萧毓微笑道。
“我早就出师了。”狄鸿不无得意地道,他十五岁就将狄门剑宗的绝学学了下来,放眼江湖,百年内也没人可以做到,连他父亲也是十七岁才出师闯荡江湖。
“你的剑出师了,当门主的学问没出师。”萧毓淡淡道,又转过眼去看书了。
狄鸿听了,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他从小跟着贺六叔在深山里练武,有时候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外人,所以一点不会和人吵架,虽然有点不舒服,也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萧毓旁边,看他的书。
“你看的什么书?”他有点不开心地问萧毓。
萧毓给他看了一眼书封面,是本破破烂烂的古书,叫什么《群书治要》,狄鸿看不懂,道:“我听说,厉害的读书人也要学武功的,孔子都说文治武功。”
“君子六艺里是有骑射,不过文治武功的武功指的是军功,不是武艺。”萧毓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他的不爽,还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在我看来,江湖武功没有什么用。”
狄鸿其实知道自己一定说不过他,但能把剑练得这么好,又是少年人,怎么肯轻易认输。
“你喜欢治人?”
“我喜欢治世的学问。”萧毓坐着说道,仍然十分温和。
要是第一次见他的人,一定以为他多平易近人呢。不过狄鸿可不会上这个当了,立刻说道:“要是没我们这些人,哪来的人来给你治。”
萧毓像是被他逗笑了,带着笑淡淡道:“所以小狄王最终只能称王。”
狄鸿心中的火“噌”地一下就起来了。但他实在不会吵架,只是生气道:“萧家人得了天下,就这样傲慢?哼,以后日子远着呢!”
他向来明朗坦荡,难得说这种怪话,是被萧毓气急了。也是因为确实吵不过,同样的年纪,萧毓的格局心机竟然全在他之上,连自制力也强过他,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
狄鸿以为他是见自己生气就不说话了,刚要懊恼自己这么容易动怒,却听见萧毓道:“难道江湖草莽还能造反不成?”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是点火的话,这句话就是火上浇油了。
狄鸿顿时眼角都红了,他肤色非常漂亮,虽然受了伤,整个人身上还是带着那种被捕获的鹿一般的野性,发怒的时候,像从里面烧了一团火,连眼睛都是亮的,握拳的样子也生机勃勃。
“要是朝廷不怕江湖人,为什么你大周太宗要敕令天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为什么要建户籍,禁铁禁刀剑甲胄?江湖本来就是可以推翻朝廷的。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我们互不干涉,你凭什么觉得江湖人比你们朝廷的人低一等?”
“哦,那谁是蛇,谁是鼠?”萧毓接话道。
狄鸿被噎了一下,见萧毓放下书来,笑道:“我听说江湖人行事坦荡,正大光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狄鸿本能地觉得他这问题非常危险,但被一股气支撑着,还是道:“那当然。”
萧毓的手又按在了书页上,狄鸿有点想后退,却听见他话锋一转,道:“少门主知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不插手你们狄门的事?”
“因为机密多,不方便……”
“少门主你就在这,狄门还有比你更高的?不管什么机密,你都有资格告诉她。”萧毓看着狄鸿眼睛,道:“她不插手,是因为少门主始终不肯细说,她知道,你还是不信任她,不愿意让她插手,所以给你台阶,说不方便插手。”
狄鸿从来连和同龄人相处都少,就算贺六叔找过几个陪练,都是对他恭恭敬敬的,而且江湖人坦荡,哪里听过这种诛心之言。他明明是怕连累宁王妃才不说具体计划的,但萧毓这么一说,他就成了被人救了还防备别人的小人了,而且句句话把他堵死了,实在让他张口结舌。
“你……”狄鸿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一句话:“你胡说八道!”
萧毓惹得他动了气,自己却仿佛什么也没说一样,笑了一下,又打开书继续看下去了。狄鸿被气得可怜,也想不到话反驳,气得原地走了两圈,好不容易想到一句好像可以反驳的,指着萧毓,还没说出来,却见萧毓转过头来,道:“对了,我想到给你起什么名字了。”
“什么名字?”狄鸿被他气傻了,竟然再次上当。
“四九。”
狄鸿再也忍不住,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四九是戏里的小书童的名字!”他扬起拳头想揍他,又想起宁王妃,见萧毓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显然算准了自己不会动手,怒道:“我才不会揍你,免得你说我仗着有武功就欺负人。”
其实他功夫是真好,萧毓也是练过骑射的,但真打起来绝不是他对手。狄门的心法秘籍在江湖数一数二,不然也不会把狄鸿练得这么厉害,凶狠得像只漂亮的小狼。
萧毓算准他性格,一点不怕,但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狄鸿凶他。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狄鸿忍不住问道。
萧毓没回答,只是笑开了。
狄鸿还是第一次见他真正的笑容,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这样弯下来,他眼睛形状像萧家人,瞳仁却有江南的烟水气,多少冲淡了萧家人的冷漠贵气,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像江南千里月明,照得天地一片澄明。
狄鸿愣住了。
“我明白我母亲为什么要故意让我生气了。”萧毓笑着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