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122、明月

　　与此同时，贡院的主殿上，升起了一轮明月。

　　那其实是一个人，是个俊秀的书生，身上缠着无数的蛛丝，似乎要将他狠狠裹住，留在人间。但有一股巨大的力，在将他往天上拉，书生也在竭力挣扎，但那股力是不可抗拒的，来自更高更远的天穹，只有虞青和洛娘见过的那个天穹。

　　“青狐入局，文昌归位……”虞青这才惊觉魏如意那句话的意思：“我以为他是说郑生没事，郑生是文曲。但文曲星是文昌帝君的侍者，文昌归位，文曲星也要回到天上了！”

　　她朝着主殿跑过去，看见了枯萎的龙爪槐，还有站在槐树上，竭力想要拉住郑生的洛娘。

　　“娘子。”郑生仍然在努力叫她，百无一用是书生，是虞青常笑他的话，但这百无一用的书生，也为她在苦苦支撑，他竭力想挣脱，但那股大力将他的手脚都扭成一个痛苦的角度，他脸色都紫了，眼睛通红，仍然无法动摇那股力量的分毫。

　　洛娘已经显出本相，是只巨大的蜘蛛，只有上身还是人形，她周身缠绕无数蛛网，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拖住郑生。整个贡院的树木，屋顶，石阶，全部笼罩在蛛丝里。虞青问她天天做针线是干什么，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从一开始，就猜到有这一天，所以她一天一天，在贡院织下最大的网，平静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该死。”虞青捏个法诀，但手中都什么都没有出现，她仍然是那个凡人，无能为力的凡人，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也在触犯天条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世间没有什么能违逆这股力量，哪怕是她也不行。

　　但洛娘仍然不肯放手。

　　她用蛛丝将自己缠住，用力抓住了郑生的手，那股力量几乎要把她都撕裂了，但她仍然不肯放手。

　　“洛娘，洛娘……”虞青爬上龙爪槐，试图劝说她：“放手吧，没有用的……对不起，对不起……”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但洛娘知道。

　　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脸上满是眼泪，额侧青筋暴起，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维持最后的人形，但她仍然看了一眼虞青，她甚至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君上。”她轻声叫虞青：“君上当初去贡院，是想赌林舜是文昌吧？”

　　虞青的舅舅在江南修炼千年，守护江南文脉。有时候他们是可以借人间的气运的，所以也对人间的规则有所了解。文昌是文运，代表的是天下的文气，文道昌盛，文昌就光芒大放。所以文昌多是掌管一朝文运的人。萧邈身边，只有林舜有这个可能，如果萧邈登基，林舜就决定了接下来几十年文道的昌盛。

　　但她赌错了。

　　那个人不是林舜，而是叶璟。瑶环无意中的一句话早已点破了——叶璟得到老叶相的真传，如果经过一场大难，能磨砺心性，以后会是天下闻名的大儒。

　　大难已过，叶璟活了下来。经过这场事，他会渐渐蜕变成能让天下文道昌盛的人，文昌归位了，文曲星也要回到他的位置了。洛娘从虞青带回叶璟的时候就猜到了，所以今天她要虞青保重，这是她在和虞青告别。

　　贡院出事，青狐入局，文昌归位。正如魏如意所说，一切的一切，起于虞青的一念之间，如果不是她赶走神将，如果不是她想赌林舜是文昌，不会有后面的一切。郑云庭已经甘愿做一个凡人，洛娘也甘心与他在人间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但仍然逃不过天道轮回。

　　命运是魏如意手中的那只水瓢，无论如何按下去，仍然会一点点浮上来。凡人试图偷来一点小小的快乐，也总逃不过大道的运行。那命运的星轨已经缓缓转动，一切都将走向必然的结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股力量。在大道面前，千年的大妖也不过螳臂当车，只能被碾碎，而那车轮甚至不会为她停留一秒。

　　“没关系的，君上……”洛娘轻声说道：“不要为我难过。”

　　但她嘴角很快流出血来，那巨大的力量拉断了她的手臂，缠在郑云庭身上的蛛丝寸寸断裂，那力量几乎把郑云庭的身体拧断了，他发出惨叫，虞青看见他身上有光芒缓缓升空，汇入那空中的星辰中……

　　“人间的一刻，抵过我修道千年，原来这才是真正活过。”洛娘曾经这样说过，但就算一刻，她也留不住了。

　　洛娘从树上滚落下来，而郑生的身体也从空中跌落，他像是被折断了。落在洛娘怀里，蛛丝如雪落下，他身体还是温热的，但他的口中涌出鲜血，胸腔塌陷了，气息也迅速虚弱下去。

　　“别哭。”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洛娘的脸，但他的手臂已经断了，只能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洛娘握住他的手，贴住自己的脸，眼泪滚落下来。

　　“那首诗……”他轻声道：“来日大难……口燥唇干……”

　　曹植写这首诗的时候，遇到了他洛神赋中写的那个女子了吗？他知不知道自己也留不住那个人，一切相聚，那些灯火相亲的夜晚，耳鬓厮磨的黄昏，都将成为抓不住的镜花水月。

　　但就算是做枯竭的水坑里相濡以沫的鱼，等待死亡的到来，也好过从来没有拥有过。

　　“我知道，”洛娘贴在他手掌中哽咽着念道：“今日相遇，皆当喜欢。”

　　她想听这诗，是想告诉他，她不害怕。而他念这诗，是告诉她，他也从来不曾后悔。

　　怀中的身体沉重下去，耳边也没了呼吸，洛娘蜷缩在一片废墟中，抱着郑生的尸体，失声大哭起来。无数光芒从郑生身上缓缓升入空中。星轨缓缓运行，不以人间任何事为转移。文昌星归位，洛娘的丈夫死了，如烟消如云散，上穷碧落下黄泉，世上再也没有郑云庭了。只有高高的文昌星，明亮一如千年万年。

　　她织世上最大的网，网不住人间一刻。

　　星辰都重新出现了，月亮也出来了。空中响起振翅的声音，无数的鸟雀嘈杂着落下来，虞青疑惑地回头看，但更多的鸟雀落了下来，她甚至在其中看见了红燕，小白也从袖中游了出来。

　　虞青意识到了什么。

　　“洛娘！”她失声叫道，扑过去查看她，想把她拉起来，但洛娘只是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来。她心口插着一柄短剑，正是虞青随身的那把。她是千年的大妖，凡间的兵器无法杀死她，但如果她一心求死，怎么都做得到的。

　　无数鸟雀还在落下，一个大妖要死了，所有人都要赶过来，想分一杯羹。

　　虞青感觉自己的心要被撕裂了，她满身都是温热的鲜血，洛娘的血，郑生的血，而它们还在周围环伺着。她抱着洛娘的尸体，朝周围露出凶狠的表情来，甚至没有意识到小白为什么焦急地朝着自己说着什么。

　　“虞青！”萧邈的声音响起来，他朝自己扑了过来，将自己按倒在身下。虞青茫然地抬头看，头顶的龙爪槐轰然倒塌，溅起一片成雾，那大树就倒在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如果不是萧邈将自己扑倒在一边，自己是会死的。

　　修炼千年，如果这一刻你死去，你会记得什么？后悔什么，刻骨铭心的是什么？洛娘的诘问似乎还在耳边。

　　虞青茫然地转过头，看着萧邈。年轻的皇子有着英俊的面孔，胸怀宽广，血液炽热，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脆弱的，属于凡人的，最多不过百年的心跳声。如果自己不来这趟人间，他会在哪里？如果自己没有下山，他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安静地活完他的一生，然后死去。然后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世上有一个叫萧邈的人，他有着漂亮的眼睛，明明那样冷漠，靠近的时候却明亮如星辰。

　　“洛娘没有错。”虞青轻声道。

　　她的声音像是梦呓，萧邈以为她吓傻了。

　　“什么？”萧邈问。

　　洛娘没有说错，这一刻，就是有意义，就是漫长，就是珍贵过流水般的千年岁月，因为这一刻，她真正活过。道是什么，是天定的道路，人是什么，是天道之外，唯一的意外。就像郑生对洛娘的爱，坚持到最后一刻，甚至为此撼动星辰也在所不惜。

　　她从来只谈论天道，但这一刻，她想做个凡人。

　　“萧邈。”她叫了他的名字。

　　萧邈疑惑地侧过脸，他以为她受伤了，还在摸她的额头。

　　但虞青没有受伤。

　　她只是抬起头，亲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