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入之旅》陶夜

8、08

　　韩寻波托朋友打听顾家伦其人，这位朋友几天后给他传真了厚厚一迭资料，其中甚至包括顾家伦小学毕业成绩单以及中学时代参加演讲比赛的演讲稿。韩寻波毫不嫌琐碎，细细读了一遍。他一向相信细微之处可以体现一个人的内心。研究完资料，他掐一掐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的第一印象没有错：总体而言，顾家伦是个蛮优秀的男孩子，家境不错，父亲是本市某商业银行的行长，母亲在一家大型广告公司任高管，家族中其他成员也有不少散布在海内外各有成就。这男孩本人也十分争气，从小品学兼优，很得师长器重。私生活方面，很受欢迎，但从没交过女朋友，多半是跟同性友人来往，高中时期跟一个男同学较为要好，但不清楚到什么程度，毕业后没什么联系了。大学时则曾确实无疑地交过一个男友，并且隐隐约约听说已经跟家里出柜报备过了，没受到什么激烈反对，不过这段恋情在大三时因对方出国无疾而终。目前呢，正在与同校一名大四男生交往，两人行止亲昵，不太避人。
　　韩寻波这位朋友在调查报告中附上顾家伦现任男友的资料与照片，还多此一举地在下面注释道：此人是你老板的儿子……
　　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担心之处，甚至可以说应该能让人放心，但不知怎的，韩寻波就是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别扭。这个人的人生经历太过顺理成章了！
　　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名目，韩寻波有点自嘲。他不是会困住自己的人，随手把资料丢进了抽屉。或者，他想，自己只是单纯的嫉妒这个男孩过得如此之好，如此之顺利吧？或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纯粹只是自己心里不平衡造成的吧？没有可以预见到的威胁，韩寻波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下。毕竟，夏成蹊是夏家的孩子，未来这段恋情能否修成正果，还要看老夏和夏婶，自己只是个外人而已。
　　他决定厚道地保持沉默，并置身身外。
　　之后的某个周末，韩寻波难得不太忙，没有去公司加班，也没有应酬，留在家里陪母亲。他拿着喷壶走来走去给吊兰浇水，看到母亲过一会儿就到窗口去张望一下，不禁有些奇怪，问，“妈，你等人吗？”
　　韩妈点头，“是啊，小夏说今天要来的，他说录了个新小说，很好听。”
　　韩寻波的母亲身体一直比较弱，早年操劳过度，这两年眼神不太好了，虽然如今有儿子奉养生活过得还好，但电视也不太能看，未免寂寞。她一向爱听电台的小说连播，只是不一定能等到喜欢的，而且一天一两集那么听，实在不过瘾。有一次韩寻波偶而说起，夏成蹊立刻自告奋勇帮韩妈录。他去找来十几本畅销小说，一本一本给韩妈说故事梗概，选定她最喜欢的那一本，就拿到电台的录音间去录制，然后自己剪辑、配乐、制作成MP3格式的文件给韩妈听。他学这一行，对此又特别有兴趣，做起来自然非常精心。韩妈听了直说比广播里还要好，韩寻波偶而听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当初建议他选这一行实在是太英明了。
　　话题扯回来，听老妈这样说，韩寻波心里纳罕：小夏居然一直坚持在做这件事吗？现在他在谈恋爱，居然还有时间来招呼阿姨，这孩子还真是难得！
　　韩妈指挥儿子：“你帮我看着，我去给小夏做蒸面。”
　　韩寻波耸耸肩。
　　韩妈的厨艺一向不错，儿子开始赚钱之后，她不再出去做工，专心在家伺候儿子的胃。嘴馋的小夏也时常摸过来沾点儿光，他最喜欢的就是韩妈做的蒸面。自己揉好切好的小指头宽的薄细面片，扑上点面粉上锅蒸好之后抖散，刀豆切丝炒肉，炒好后把蒸好的面拌进来，开吃。十足家常，不是什么复杂名贵的菜品，可是软韧甘香，小夏爱的不得了。
　　韩寻波倚在窗口，听着厨房传来的炒菜声，心想：看什么看？难道还需要下去迎接？
　　正想着，就看到小区路上拐过来一辆车，是辆奔驰吉普，停在自己家楼下。小夏从副驾驶座跳下来，绕到另一边，隔着车窗不知道在跟里面的人说什么。说了半天，又打开门，把里面的人往下拉。那人不太情愿地下来，正是小夏的男友顾家伦。
　　小夏手舞足蹈说话，顾家伦却只是一动不动靠在车上，半晌后摇摇头。
　　韩寻波对这一幕产生了兴味，抱着胳膊靠在窗上看。
　　很明显小夏是在说服顾家伦什么事，而对方全身上下都表示出不感兴趣，偏偏小夏不死心，还在说个不停。隔这么老远韩寻波都能感觉出顾家伦的不耐烦。小夏似乎终于死心了，歪着头看他一会儿，拍拍他手臂，自己转身向这边走过来。
　　韩寻波眯着眼看站在车边的那个人，心里有点不痛快。
　　小夏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从来不会提出让人为难的要求。能让他这样软磨硬泡，肯定是他觉得很好或是没什么关系的事儿，身为恋人，居然还让他祈求这么久，而且最后都不肯满足他，那个人未免太自我了。
　　他离开窗口，去给小夏开门。
　　没多久，小夏“咚咚咚”跑上来，看见等在门口的韩寻波，立刻张大眼睛，“哥？你怎么在这儿？你开着门干嘛？”
　　“这是我家！开门等笨蛋！”
　　“哎？”小夏笑起来，知道他是在挖苦自己，不以为忤，“那我以前来总碰不到你，有点意外嘛。”
　　“哼！”韩寻波把他拉进来，关上门。
　　小夏扯开嗓门叫，“姨！姨？你在哪儿呢？我哥欺负我！”
　　韩妈从厨房奔出来，顺手拍了韩寻波一下，脸笑得开了花，“小夏来啦？快进来，蒸面刚好，洗洗手，我给你盛。”
　　小夏顿一下，有点为难，“姨，我那个……还有事，今天就不在这儿吃了。”他把光盘从背包里摸出来递给韩妈。
　　韩寻波斜眼看他，见他眼睛不由自主往厨房那边溜，舌尖很快舔了一下嘴唇，满脸的舍不得，心里顿时好气又好笑。
　　韩妈诧异，“什么事这么忙啊？这蒸面专给你做的，做了一大锅呢！”
　　“我……”小夏支吾。
　　韩寻波不咸不淡道，“妈你问那么详细干嘛，这孩子现在忙着呢！”
　　小夏气愤地瞪他，脸有点发红。
　　韩妈说，“再忙也要吃饭吧？这个点儿还出去，赶不上吃饭的。对了！寻波，那个乐扣乐扣，给我拿个大的下来，我给小夏装点儿带回去。”
　　小夏眼睛一亮，欢快地说，“好啊好啊！”他跟着韩寻波进厨房，看着韩寻波打开橱柜，在后面指挥他，“拿那个大的，那个那个。”他看中的盒子足能装下两斤面还有余。
　　韩寻波啼笑皆非，“你倒不客气。”
　　小夏乐呵呵道，“咱们谁跟谁啊，再说，姨做了这么多，我要不多装点儿，你们接下来不得吃两三天剩的啊？“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
　　韩寻波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抱着蒸面盒子，小夏依依不舍地走了，韩寻波心里留了个小疙瘩。
　　谈恋爱这回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看着再好或再不好，都只是你旁人的想法，与当事人无扰。你再怎么替人不平，架不住他自己喜欢啊。韩寻波咬咬牙，告诫自己把厚道进行到底，坚决不插手。
　　结果，这决心没到两个月就破功了。
　　不认识的人，一辈子碰不上面，一旦上心了，走哪儿都能撞上，何况这城市本来就不算大。八月份，夏氏的一处楼盘封了顶，韩寻波腾出手来，开始动新脑筋。他早就看中了月亮湖边的一块地，准备弄过来做成本市最顶级的花园公寓。想吃这块肥肉，没点背景可不行。这些年韩寻波也建立了一定的人脉，这次他邀省里一位颇有些份量的实权派官员前来助阵，准备宴请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地点没选海鲜酒楼，而是定在新开业的江南菜馆清辉舫。
　　清辉舫环境清幽，进门先要穿过院子里一大片森森竹林，进去之后曲廊宛转，雅间全都建在水上，用深入湖底的粗大石柱架起。人坐在雅间里，凭湖临风，水墨字画的纱帐微微鼓动，鼻端有隐隐荷香传来，丝竹在耳，古趣盎然，令人心旷神怡。
　　韩寻波深谙投其所好的道理。这位领导一向附庸风雅，以文人自居，韩寻波就拉开架子，设案铺纸、研墨斗笔，尊请他来挥毫写春秋，题一幅字。面子里子十足，领导欣然受邀。为妥当起见，韩寻波提早一点儿过来做准备。
　　他到的时候，店里已经上客了。将最好的临水雅间布置好，吩咐完服务生需要注意的细节，韩寻波走回到大堂去，刚站了没一会儿，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哥！”回头看看，居然是小夏和他男友，两个人对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小夏看到他，站起来很兴奋地使劲挥手，看样子是想叫他过去。韩寻波瞧瞧时间还够，走过去。
　　小夏从座位里出来，拉他坐下，很谄媚地说，“哥，你忙哪？”
　　韩寻波心想，这不是废话吗？笑道，“还行。”他看看对面的顾家伦，这青年还是一副挺傲气的表情，客套的翘翘嘴角，就算是笑过了。
　　小夏继续说，“哥，这儿的菜真好吃。”
　　“是吗？”韩寻波眨眨眼，“那好啊，那你就多吃点儿。”
　　家里开着饭店的好处就是能吃到各种美食，小夏又尤其嘴馋。夏氏生意做大后，饭店已经不止原来的两家，何况饮食业人员流动快，不是每个人都认得小夏。为了规范管理、扩大生意以及方便起见，韩寻波开始在各个店里推荐客人使用消费卡。小夏自己有一张，韩寻波通知财务每个月固定给他卡上划拨一定的额度，到店里吃饭不用交钱不必签单，刷一下卡就行。
　　小夏呵呵看着他笑。
　　韩寻波觉得这不像有什么好事。
　　果然，接下来小夏就说，“哥，这顿你帮我签单好不好？”
　　韩寻波有些诧异，“你卡刷光啦？”小夏的消费卡额度并不低，怎么不够用吗？他忽然想到，孩子大了，应酬想必也多了，这也是应该的，是不是该通知财务给他增加额度了？
　　“没啦……”小夏有点儿撒娇似的说，“这儿的菜挺好吃的，我想以后叫同学一起来尝，你帮我签一顿单，我们就能多来吃一顿嘛……”
　　韩寻波失笑，“这么点儿便宜也要沾！行啊，待会儿我跟前台说一声。”
　　小夏“哈”一声，开心地在椅子上颠了两下。
　　韩寻波看着他摇摇头，感叹：这样简单就能让他快乐！他目光无意间扫过顾家伦，不由一怔。顾家伦嘴角虽然翘着，却殊无笑意，眉头微微皱起，瞧着小夏，表情很奇怪。
　　未及细想，他的助理快步走过来，低声叫他，“韩总，他们来了。”
　　韩寻波拍拍小夏，说，“你们慢慢吃吧，我有客人来。”
　　“嗯，哥你去忙吧。”小夏乖巧地说。
　　韩寻波转身出去迎接客人，寒暄过后，陪着他们向后面水阁走，眼角余光看到小夏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等客人在服务生引领下进入回廊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没出息的小夏已经转回去埋头大吃了，反而是顾家伦抬着头在看这边，表情惊讶中含着关注，完全没有一丝之前的倨傲。这青年的目光从走在韩寻波前面的人身上向后移，正与韩寻波对上。
　　目光交汇之间，韩寻波突然明了他表情下的含意了。
　　这个青年，喜欢小夏，却又看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