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入之旅》陶夜

14、14

　　小夏坐在一个被草帘和绿色盆景半遮半掩的角落里。其他地方的灯大部分已经关闭，除了吧台，就只有小夏那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何侃的朋友从吧台后面迎出来，确认了韩寻波的身份，向小夏处指了指。
　　韩寻波走过去。
　　小夏背朝着他，低着头，坐得很端正，胳膊架在桌面上，两手捧着一只玻璃水杯。手机放在离他的手不远的地方，屏幕黑着。
　　韩寻波来到他背后，叫他：“小夏。”
　　小夏的肩背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放松下来，他转回头看韩寻波，眼神有些茫然，仰起的下巴紧绷，嘴唇紧抿。
　　韩寻波若无其事地说：“太晚了，该回家了。”
　　小夏眨了眨眼，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
　　韩寻波把手放在他肩上，说：“走吧。”
　　小夏低下头去，似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不管是韩寻波同何侃的朋友说话，还是开始向外走，小夏都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韩寻波等他坐好，想了一下，发动了车子。
　　车子穿过寂静的街道，拐进一条支路，两旁行道树光秃秃的枝干交叉成一道长长的黑暗拱顶，尽头看起来非常远，闪烁着隐约微黄的灯光。韩寻波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小夏一眼，他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韩寻波在小区门前闪了几下灯。保安探出头来看了看，又把头缩回去。只一会儿，电动闸门开始“喀喀喀”地向旁边移动。韩寻波把车开进去，停在公寓楼下，推门下车。小夏机械地跟在他后面。他们穿过门厅，进电梯，上楼，韩寻波取钥匙打开其中一间公寓的门……直到门在背后阖上，小夏才如梦方醒般向四周看了看。
　　房间看起来相当大，宽敞的门厅连接着有一排落地窗的客厅。客厅右手是半开放式的厨房，有岛型的流理台；客厅左手有一道旋转楼梯，梯级又阔又长。落地窗向左延伸，贴着一条似乎通向几个房间的走廊。走廊外面隐约有栏杆的影子，看起来阳台一直从客厅环绕到房间。这里明显已经装修过了，松纹木地板洁净明亮，厨房电器也已到位，但家具仍然很少，屋主明显还没搬进来。大得可以当舞池的客厅里现在只摆着一套看起来松软舒适的沙发组合。
　　韩寻波用下巴点点沙发，示意小夏坐下。
　　小夏顿了一下，在长沙发的一角坐下，低声问，“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好像只是要打破沉默，并不真的想知道。
　　韩寻波在他对面坐下，看看他，简单地说：“这儿现在没人住。”
　　小夏闷闷地看着地板，过一会儿，问，“是你家吗？”
　　韩寻波没说话。
　　小夏长长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一个陌生的空荡荡的房子，又没有主人在场……私密、安静……可以随心所欲……小夏似乎是接受了这种暗示。接下来，他几乎每隔一会儿就重重地吸气、吐气，好像胸口压着上千斤的重物令他无法喘息。十几分钟过去，似乎深呼吸仍不足以纾解情绪，小夏忽然把身体软软的向沙发一侧倒下去。他用头使劲撞了几下座垫，翻个身，把脸埋进靠背和座垫之间的角落，背对着韩寻波，开始握紧拳头用力砸沙发靠背。
　　嗵！
　　嗵！
　　嗵！
　　在韩寻波满腹的同情与阴郁之间，无可抑制地升起一丝笑意。他急忙把这不太合宜的情绪赶出脑子。
　　小夏开始锤得很用力，慢慢的，不知道是没力气了，还是发泄的差不多了，动作逐渐放缓，最后一下有气无力锤完，手搭在靠背上滑了下来。他仍然把自己的头埋在角落里，肩膀凄凉地耸着，看起来仿佛一碰就会碎。
　　韩寻波保持最高品质的沉默。很多时候他比小夏的父母更知道小夏的需求，但随着小夏的成长，这一点现在不那么确定了——想预测小夏的反应不再容易——所以韩寻波宁可等他先说或是先做些什么。小夏仍然背对着他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那样逃避的姿态，令韩寻波觉得他像只小动物。他凝视着他的背影，觉得熟悉感正在慢慢褪去，忽然间这个看不见面孔的把自己藏在沙发里的人似乎变成了陌生人，但是又有一种让人毫无防备的亲近感与吸引力……韩寻波觉得自己似乎想要去把他抱在怀里……那想法让他有点恍神。等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几乎是同时，小夏大声地叫嚷出来，“……讨厌！讨厌！”声音里有一丝极力抑制的呜咽。
　　韩寻波立刻忘了自己刚才的念头，伸出一只手去拍了拍小夏的背。
　　小夏开始呼吸、移动、抽鼻子，翻个身坐起来，低着头在衣服口袋里乱掏一会儿，又去找自己的背包。韩寻波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小夏头也不抬，接过来就往脸上捂，稀哩哗啦地擤了一下鼻涕。韩寻波无语地看着他。
　　“我没事了。”小夏低声嘟囔着。
　　“……真的？”
　　“嗯。”
　　韩寻波看着他。
　　好半天，小夏抬起头来，眼皮有点儿红，微微嘟着嘴，神色平静，“我好了。”隔了一小会儿，他又很用力地说，“我们去狂欢！喝酒！我请客。”韩寻波笑了一下，站起来。两个人离开。出门的时候，小夏终于略有好奇之心了，“这是谁的房子？”
　　韩寻波反问，“怎么？你喜欢？”
　　小夏根本没仔细看，只得说，“好像不错。”
　　“这房子是你的。”
　　“啊？”小夏有点意外地看他。
　　“你爸送你的生日礼物。”
　　看样子小夏似乎想退回去再看个究竟，但电梯已经开始向下了。他的脸在电梯门与韩寻波之间转了两次，吁口气，“真的吗？”
　　韩寻波点点头，“东西还不太齐，不过也差不多了。”
　　“我的房子啊？”听起来小夏还没找到什么真实感。
　　“家具都是设计师选的，还是你想自己来？”
　　小夏想了想，有些意兴阑珊，“算了。”
　　他们回到楼下上车。在大门口等保安开电动闸的时候，他听到小夏自言自语，“保安大哥，不好意思。”
　　韩寻波笑了笑，心想：顾家伦，你放弃，你是个傻瓜。
　　车子预备拐进夏家所在的那条街时，小夏忽然从座位上挺直身子，“不回家，我要去玩儿。”
　　韩寻波没反应。
　　小夏转头对他说，“我去酒吧街，哥你把我放下先回家好了。”
　　韩寻波听出他语气中的坚决，看了他一眼。小夏的神情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很平静，发现韩寻波在看自己，还笑了笑。韩寻波想了想，把车调个头，开到相熟的一处酒吧去。
　　小夏跳下车，见韩寻波也跟下来，回头说，“哥，你不用陪我，我就待一会儿。”韩寻波摇摇头。小夏顿了一秒，不再说什么，走进去。
　　进了酒吧，小夏看起来是真的恢复正常了。他很轻快地坐到吧台前，跟酒保要了两瓶啤酒，把其中一瓶推向韩寻波，然后就把头扭向小舞台听歌了，看似没有什么失态的打算。酒保恭恭敬敬跟韩寻波打了个招呼，称呼他“韩先生”，很谨慎地在他跟小夏之间来回看了好几次。韩寻波回应酒保的招呼时，眼角余光看到小夏撇了撇嘴。
　　酒保同小夏之间就随便的多。韩寻波瞅空赶紧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没注意到他的酒保正跟小夏说话。从话题来看，他已经确定韩寻波不是小夏的新欢了，“……那你那二人世界就这么泡汤了？”
　　“哼，他就等着我的拷问吧。不会放过他的！”
　　“你想做什么？”酒保窃笑，“捆绑……”他突然看到韩寻波，停住了话头。
　　小夏回头看看。
　　韩寻波一声不吭在旁边坐下了。
　　小夏也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要了两瓶啤酒。
　　跑到酒吧里来过夜生活的人还真是不少，尤其表演时间，简直摩肩接踵。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少，常有人在别人经过或经过别人时用过于专注的目光观察对方。小夏也被这种特殊目光沐浴了两三次，一个超短裙女郎甚至在经过时大胆地用手从小夏左肩擦过他前胸直划到右边。小夏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酒保在吧台里轻轻吹了声口哨。
　　小夏转过头来，下巴略微抬起，皱着鼻子说，“我也不是很差，对不对？”尾音翘起，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
　　韩寻波笑着鼓励他，“当然。那女孩子看起来不错啊，你不去跟她说说话？”
　　小夏咬了咬嘴唇，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
　　韩寻波心想：女生还是不行吗？他注意到吧台上的酒瓶。小夏这么不声不响地，居然已经喝了不少。他站起来，拍拍小夏肩，“好了，该回家睡觉了。”
　　看得出小夏不太想走，但他没有违抗韩寻波的习惯，跟着站了起来。在嘈杂的酒吧里没什么感觉，一走到冷清的街上，小夏的呼吸声明显粗重不少，脚步也有些迟钝。笑容从他脸上卸下去，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
　　回家的路上还是没人说话，小夏又陷入有点呆滞的沉默中去，不知道在想什么。路灯令他脸上的阴影明灭变换，似乎表情与心情也在跟着变幻。
　　韩寻波隐约开始抓住小夏的心思。也许他并不是一无所知，爱着人的心毕竟是敏感的。他觉得被打击，却又抱持着期望……对方也许有时对他很好……有时却让他觉得难以把握……在爱与不爱之间……模糊而难以分说……他的情绪因意识到这些而在忧郁忐忑与快乐坚信之间摇摆……
　　韩寻波很难得有这种茫然的感觉，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最好。
　　车到夏家，小夏下车前嘟哝着，“谢谢哥。”他推门下去走出两步，韩寻波叫住他，“小夏！”小夏回过头。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闷着。”
　　“嗯。”小夏顿了一下，招招手，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