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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灭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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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惊非同小可。
好不容易救了个人,竟然还是被灭门的,这可来头不妙。
步重烟秉持不救人则矣,一救人就要就到底的原则,决定问个水落石出。
步重烟问这孩子:“你说的可当真?”
那孩子手藏在袖中,已经丢了魂一般,定定握着不知什么东西,喃喃道:“我出门时候,爹娘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捉迷藏藏在哪里……”
梅雨季,最近倒是难得有晴天。温远一早起来就被交了个任务,他爹娘让他去找一个说书的老头子,满脸褶皱,说听他说书即可,听完有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为什么。等问清楚了,若是这人还没走,就多问一句话:“故人安否?”
要是答了安,那就回来;要是不答安,就去随便寻个小铺子吃茶果,吃完再回家。
他那时接了爹娘的一吊钱,不知道爹娘在说什么,只知道做了就好,一早跑来找这个说书的听故事,很是听话。
如今命悬一线后才明白……那是在保全他。
方才一言不发的中年人骤然转头,死死盯着温远:“你姓温!”
步重烟皱眉看去,那人面上一点红痣越发鲜明,几乎欲滴落,仿佛有血溅上去一般。
叶寒星始终含笑站在一旁,半点不沾,根本不关心似的。
那中年男子又重复一遍,手指扣住孩子肩膀:“你姓温!是不是!”
那孩子泪眼模糊看着他,下意识答“是”。
男子脸色惨白,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娘又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温远。我娘……”他开始犹豫,似乎不想说出自己爹娘姓名。
男子却将手松开。他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松了力气,再也没方才那般虚张声势的能力,只问:“你娘叫温惊月,是不是?”
孩子惊得后退几步,直到步重烟身边,这才抬头看去:“你怎么知道?”
步重烟眼瞧着这两人似乎还是旧相识,红尘里头卖消息的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以后,也没喊打喊杀,眼看着两位可能还得再在这儿哭上几个时辰,叙叙旧情。
她倒是很想听故事,可有些不耐烦了。
原本跟着叶寒星就是为了好玩,再加他好看。可一路相处下来,这人只占好看二字,遇到自己问他什么,只会笑着不说话,开口又必定暗含它意,宁可他不说话。这么下来,跟叶寒星相处,可谓和闷葫芦呆一块。
须知天底下最讨人厌的人是什么人?是好看又没意思的人。叶寒星就是其中之一。
步重烟同他行这一路已有些腻味,原本就打算在这里探过消息后就回去查查那桩案子,看究竟是谁要往魔教身上泼脏水。
如今消息探完了,中间还碰上有人要杀人,已经很有趣味,也到了同叶寒星分道扬镳的时候。
只不过……叶寒星先前封她筋脉,又将她从客栈拐出去,她到底得回报点别的什么东西,不能枉费叶寒星这一路精心照顾她,时刻不忘封了她筋脉。
魔教一向算账算得很好。
步重烟见那自称温远的孩子定定站在那里,红尘里头那个人也不说话,想这小孩子到底没了父母,只怕现下正六神无主。
温远忽得擦干净眼泪,转身向步重烟拜去:“姐姐!”
步重烟停住脚步,看着他,并不言语。
温远眼睛红肿,鼻涕还没擦干净,低声说:“姐姐,我知道方才你已经救过我一命,这是谢你救命之恩。”
说完他纳头便拜,步重烟也不躲闪。
温远抬起头,额上肿起一块。他抽抽鼻子,眼神坚定,又道:“姐姐,如今你救了我,以后只要温远能帮上忙,万死不辞!”
步重烟淡淡道:“我说过了。你先前以为我烧伤不敢见人,安慰过我,我才救你一命。你我已经两清。”
温远咬咬唇。
叶寒星这才站过来,手掌轻轻拍抚温远后背,温声说:“你这位姐姐说一不二,还没有看出来吗?她说两清,就是两清,快起来吧。你家里人还等着你呢。”
叶寒星不提便罢,一提此事,这孩子再也止不住眼泪,又哭起来。偏偏他一边哭一边还能说话,口齿清晰。上一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一刻又憋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也算是一种很大的本领。
步重烟很怀疑,叶寒星是故意把这孩子惹哭的。
“我……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是想问问姐姐……能不能陪我去家里看一看……姐姐要什么我都能给……呜呜呜就是不知道姐姐收不收,我娘说过武功很高很高的人是不会轻而易举被收买的……呜呜呜娘……”
步重烟实在叹服。
她从小练功没有哭过,左护法年纪更长,当然不知道左护法年纪小的时候有没有这么爱哭。可单单看同她一个年纪的右护法,虽然人家是如此一个美人,还经常挨训,被步重烟打击,却连眼睛都不红一下,咬着牙,一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要右护法哭,只怕难如登天。
步重烟有次同右护法过招,如果不是老教主及时叫停,只怕裴绝能一直跟她打下去,打到死为止。
实在是没见过这种眼泪跟长江一样曲折缠绵、跟黄河一样滔滔不绝的人物。
不说别的,就为了这,她也得答应这孩子。
再说,她行走江湖从来没见过灭门案,还是很好奇的。
步重烟等了等,看他能哭到什么时候。一刻钟后这孩子才慢慢平息,她问:“不哭了?”
孩子抽抽噎噎地点头。
步重烟点点头:“不哭就走吧。”
叶寒星轻飘飘叹口气,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张帕子,上面波光粼粼地拿银线绣了月在中天的景,精美非凡。他递给那孩子,叫温远擦了脸和他们一起走。
……看不出,叶寒星竟是如此风情雅致的人物。
他们三人走出小院,温远带路,竟直接将红尘那位留在院子里。那人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半句话也不说,连他们要走也不管。
步重烟心想这人竟疯魔了,临走前问他:“我欠你那个问题还要问吗?问我什么?”也不答,仍旧站在那里。步重烟索性走了。
温远对这城里十分熟悉,路上虽然还是哭,话说得一清二楚。他们温家原来是十八年前搬到这儿来的,那时他娘一个人。过不久他娘跟他爹碰见了,但他娘说家门只剩自己,不能嫁人,他爹就果断决定入赘,办了婚事。
步重烟插嘴:“你娘很豪气嘛!你爹也不错。”
温远挺挺胸膛:“我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说完想起来天底下最好的爹娘或许已经没了,又要落泪,但已经没什么眼泪能流了,只忍在心里。
他爹娘有些功夫在身上,起初是做些走镖的事,等壮大了,就改设武庄。在江湖上多少有些名头,不大不小,称一个江州温家。
“我娘说,江湖上风波太大,名头大了容易惹祸上身,取中就好。”温远喃喃道。
叶寒星一直不言语,此刻轻声接道:“你娘很聪明。”
温远没答。
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还是死了,还是要死,这样小心谨慎地活着,也躲不过灭门这样的无妄之灾。
到底是谁要杀他们?温远在心头咽下这一口气,茫茫然领路上门。
不多时便到了温家府上。到门口几人已经察觉不对,温家好歹是江湖上有名头的人家,府宅里至少该有上百口人。可他们行至此处,偌大一个府邸,里头却连鸟叫声都没有,一片死寂。
步重烟眉目不动,看向府内。好重的血气。
这家人,除了这孩子,谁都没活下来。
她看向叶寒星,叶寒星侧过头,对她微微一笑,仍旧是风轻云淡的雅致模样。他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觉得不舒服?我身上带了个香囊,你要不要闻一闻?”
步重烟也柔声说:“不敢要,怕叶公子的香囊再不小心封了我经脉,又让叶公子做恶人。”
叶寒星一笑。步重烟看他手指并不动,原先说要给她拿香囊的话也是客套话,更加坚定要走的念头。
温远开了门,面色发白。从府门到正厅,再转过厅堂往后看内宅,一路尸体横陈,青石板染成红色。
他并不作声,一路走着,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人。过会儿他终于停下来,步重烟看去,是一处书房。温远默然片刻,对着书房中一对死去男女跪拜,头长长磕在地上。
他倒也有几分志气,不喊步重烟和叶寒星帮忙,只自己将所有尸身搜罗起来,找了一处四下没人的空地叠做一团,再从不知何处找来了柴火架起来。
他竟是要将这些尸身烧尽。
步重烟同叶寒星站在一边,不劝也不拦。
叶寒星突然道:“阿烟姑娘竟然不劝。”
步重烟笑起来:“叶公子神仙心肠,怎么不去劝呢?”
叶寒星看着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他眼睛也仍旧清亮一片,毫不避讳。
“我怎么会神仙心肠?”他说,“我并不是好人。”
步重烟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从来没见过这么坦荡承认自己是恶人的人。
烈火灼烧尸体,过不多久,便能见到火舌舔舐里头惊惧的人脸。
步重烟看着,没头没脑问了句:“叶公子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身边并没有声音。
步重烟以为叶寒星不会再答,正要转身离去,听到叶寒星淡淡道:“我杀人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步重烟停住脚步。
当年她问老教主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老教主除了讲了他自己的事以外,还提了别人的一些事。
如今,她似乎还能透过火舌看到老教主那时的脸。
老人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透过她仿佛在看别人:“我年轻那时候,跟你一样,喜欢知道别人怎么想的。”
“我问过跟你一样的问题。最开始杀人时,我没什么感觉。后来……后来才知道,杀人并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我疯了一样想知道是不是谁都和我一样,就去和人打架,打完以后问他们,他们杀人时候在想什么。”
“很多人给过我回答,也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上来不及回答。这些人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用剑的人。他很厉害,我格外想听他会说什么。”
“他说,他杀人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步重烟记得老教主那时的眼神,他在嫉妒,嫉妒为什么有人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杀人,不会为自己所作所为觉得歉疚。
“是吗?”步重烟说,“好巧,我也是。”
那边温远的尸体也渐渐没什么可烧的,平息下来。温远看着最后的火焰灭掉,又走到步重烟身边,低声说:“多谢。”
可能是被烟熏了许久,温远声音沙哑,听起来反而褪去了孩童的一丝稚嫩。
叶寒星问他:“你今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也跟我没关系。步重烟打定主意要走。当年老头子说了那段话以后严肃认真地警告她,以后碰见这种人不要跟他们离太近,那些都是疯子,要千万小心。
虽然我不怕疯子,步重烟心想,可我最怕麻烦。
眼下叶寒星就是这么个大麻烦,当然走为上计。
温远低着头,孩童不足身量,他看来更瘦弱了些:“我爹娘吩咐我,要是回家以后家里没人,就去找我一个在杭州的伯伯,他肯定会帮我。”
温远怎么也没想到,这已经是在托孤。
他甚至出门时没来得及再见父母一面。
叶寒星问:“你伯伯是谁?”
温远说:“徐长峰。”
步重烟蓦的抬起头来,和叶寒星目光撞上,同样见到对方视线中的震惊。
徐长峰!他们见面时候那个死了的人!
步重烟背后陡然升起一阵寒意。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