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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拂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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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袖
当人在年华逝去后,再去回忆往日时光。
总会感叹许许多多的如果,如果……
这数不清的如果叠加起来,就成了一个人一生的遗憾。
我当然也拥有很多这样的如果。
比如说,若我能在那个姐姐揽镜梳妆的午后,收敛我满心的欢喜雀跃,在行过书房时,稍稍放慢我的脚步。
那么也许,这之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可笑我当时一心只想着讨她喜欢,生生错过了改变我们命运的机会。
姐姐,你会怨我么?
徐徐的晚风吹在我的身上,脸上,带着一点洁白落在我的鼻尖,痒痒的,就像姐姐捉弄我的时候,用光明草轻挠我的鼻尖。
我不由得睁开眼睛,捻起那洁白的小东西,细细地嗅。
随着鼻尖传来一簇冷香,我好似清醒了几分。
窗外的梨花不知何时都谢了,铺在院子里,像一张柔软温暖的白狐毯,让人忍不住想要赤足踏上去。
可我却知道,这洁白馨香下包裹的不过是湿冷的污泥。
仅能染人足,如何能暖人心?
呵一口气,手心中的花瓣飞舞起来,旋转旋转,飘忽忽地落在洁白的花床上。
雪呵。
要是姐姐在旁边,定然是要笑我痴了。
暮春时节,又怎么会有雪呢。
帝都四季都有着全然不同的景致。
翠林啼莺,莲夜百盏,九里霜红,雪海冰菱。
姐姐和我独独对冬日的景色另眼相待。
我爱冬季,是因为我在冬夜遇见姐姐。
她爱冬季,却是因为只有冬神降临,雪满人间,她才能踏出那重重檐角的重压。
那个时候的姐姐,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明明平日里静若处子,在雪地里奔跑起来,反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嘴角弯起的弧度,张扬着天地间最灿烂的阳光。
而我被姐姐拉着,和她一同奔跑起来,我的心跳得那样快,几乎不能呼吸,眼前只剩下晃荡在姐姐鬓角的步摇。
整个人仿佛随着那一闪一闪的金光也融进了光晕里。
心跳随着跃动的脚步,一下下一下下,在胸口膨胀出一种热烈的情绪,疼痛却又让人兴奋。
也许是被姐姐所感染,我也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拿出揣在怀里的短笛,吹出记忆中熟悉的曲调。
记得娘亲时常哼着这首曲子,刺绣梳妆,哄我入睡。
我的笛技极生涩,手法实在称不上高明,好几处地方都吹差了位。
我不免有些燥燥的,尽力地想要模仿记忆中的曲调,一时急红了脸,显得更加窘迫。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反而生出一丝执着,一心只想吹这支歌给她听。
姐姐静静听了片刻,突然眸色深深地看着我,我被姐姐的眼波一摄,差点又落了音,勉强补救起来,她已开始起舞。
姐姐折腰挽袖,徐徐进,缓缓退,凌乱的舞步不合章法,也减不去她惊世的风姿。
扬眉浅笑,笛声悠扬。
敛目蛲首,曲音婉转。
姐姐围着我旋转,竟在雪地里跳起了胡裙。
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装点着她笑靥如花。
每当姐姐盘旋在我身边,也带来阵阵风声。
她腕间的金钏银铃相互碰撞,与风声一同和着她的拍子。
舞风吹散了我的鬓发,我脚下也不自觉跟上她的节拍,渐渐成了一袭踏歌。
回想起来,即使前阵子在九重阙里,号称‘玉足翻霓影,软腰楚衣香’的□□第一舞姬薛扇影当堂献艺,舞一曲她最擅长的拓枝,我也觉得及不上姐姐当时万分一二。
沿着九曲兰桥,宫婢们点起千盏琉璃灯,我眯着眼看过去,只觉得玉渠上星星点点,摇摇曳曳,似银河星光,又似她的泪光。
我记得姐姐滴在我手背上那滴眼泪的滋味,比我此时饮下的琼浆还要苦涩千倍万倍。
那是姐姐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流泪,也是姐姐最后一次对着我笑。
如今,这些回忆早成了过往,包括姐姐也成了记载在纸上的一段文字。
不过十年而已,还有多少人记得姐姐你呢?
只有我,只有我还舍不得忘记姐姐,或许从遇到她开始,就注定我终生失去忘记她的能力。
月下清歌依旧,花香混合着酒香,馥郁醉人。
尽管我穿着锦衣,朱环翠饰,却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者,被一堆鲜活的生命,涌动的欲望簇拥着,思念着早已逝去的故人。
夜深了,难免让人觉得寒冷。
我是极怕冷的,尤其在月色惨白的冬夜。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落在地上,我的身上,如同娘亲喷洒在我身上的鲜血。
月光此时恍惚成了刀光,映衬着艳丽的红,白得刺眼。
姐姐拉过我的手,捂在怀里。
我知道姐姐同我一样怕冷,可我竟然留恋起她怀里的温暖,舍不得将手拿出来。
她总是那样善良温柔,待我这般好。
我微微眯起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姐姐浅浅一笑,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有时候待一个人好,是没有理由的。硬要说起来,不过是希望他幸福快乐而已。”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下头想了好久,方才呐呐的开口道:“真好啊,即使是谎言也觉得快乐。”
姐姐说:“阿九总是不愿意相信人家的好意和善意,世人总是倾向于相信美好的东西,阿九,为什么同别人不一样?”
“不。”我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声音莫名有些哽咽,“我并没有曲解你的心意,只因为太美好的东西,往往不容易长久。要是谎言就好了,不曾真正得到过,失去的痛也显得没那么难捱。”
我听见姐姐在我耳边长长的叹息,“这是阿九的经验之谈么?真是个傻孩子,即使是谎言,阿九也要讲它当成世上最长久,最美丽的谎言才是。”
姐姐的语调像春风一样和煦,云朵一般柔软。
不知不觉间消灭了我心中若春草般,涌动的恨意。
姐姐总是叫我孩子。
姐姐说:“阿九总像个孩子一样倔强。”
姐姐常说:“阿九依赖我如同孩子依赖母亲般惹人疼爱。”
姐姐总是说:“阿九的眼神像懵懂的孩子一样清澈,一眼就望到底,叫我总是舍不得责备她。”
听人说过,当一个人真心怜爱一个人的时候,在他的眼里,另一个人就成了长不大的孩子。
姐姐,如果你留神细察,就能够发觉,当时我眼里的不甘。
我不想当姐姐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何时开始,我想要占有,占有你心里的每一寸,然后让你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我,再无其他。
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挫败,无力。
当时我不懂得掩饰,让自己的感情在无力和怨愤中膨胀,整颗心像纸糊的灯笼,让人一眼就看穿。
偏偏那个人不是姐姐。
现在我倒是怀念起姐姐叫我孩子的日子,哪怕叫一辈子,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