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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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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
恍惚中晚风吹起来,惊动了几番新梦。
随风飘来恬淡的酒香,暖气香浓,熏人入醉。
月色未明,画堂中空摇曳着一室烛光。
片片青纱帐随风舞动,像一双双缱绻的身影,引诱着烛光一同缠绵。
萤光浮动,我仿佛看见了她的眼睛。
她爱笑,偏偏又笑得极美,两弧温和的眼波勾起来,便将人天大的火气也浇灭了。
永远记得初见时她对我笑一笑,透过她的眼睛,我好似远远看见了两盏恒久不灭的灯。
就连原本显得有些枯寒的冬夜,也一时变得温暖如昼。
我不由自主地沉溺在夕阳一般的笑意里,忘了自己谦卑的身份。
人牙子催促起来,禁不住被推得一个踉跄。
她却扶住了我,微微眯起了眼睛,使眼底的笑意变得更深。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注定了我们半生相守的缘分。
她说:“怎么能生出这样讨喜的样貌,留下来陪着我怎么样?”
我知道我一开始就没得选择,可这一刻我却是欢喜的。
自家门尽破,流落奴籍后第一次尝试到欢喜的滋味。
那些命不由人的怨愤无端端消逝在眉梢眼角,此时此刻我竟由衷生出些许对佛祖的谢意。
我收起了混身的尖刺,以青涩而拙劣的姿势,不甘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现在想起来不免要笑自己当年的懵懂幼稚。
纵使不甘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心在自遇见她开始早已停不下想要靠近的脚步了。
我说:“阿九会永远陪着小姐,直到小姐不再需要阿九的那天。”
听我说完这句话,她不禁笑出了声,却在触及我认真倔强的眼神后,叹了口气。
见我衣衫穿得单薄,在寒风里颤抖得像一树即将凋零的花朵,她心生不忍,伸手过来拢紧了我的衣襟,将我揽进了她的怀里。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一声叹息的含义。
可惜现在晓得了一切,却也晚了,毕竟这世间有太多东西都是我们所不能掌握的,包括我们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有些后悔,毕竟当时我太年少,还不懂得她笑意中的哀伤,叹息中的无奈。
如果我知道,那一句‘永远’,竟引来她这般深切的喟叹。
我必然是——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要将她搂得更紧一些的。
我知道她不仅是我的小姐,还是整个太师府的小姐。
可我称呼她为‘小姐’的机会,却仅仅只有初见面的那一次而已。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我都叫她——‘姐姐’。
阖府都沉浸在对我这般福气的欣羡里,而我的心里却开始渐渐生出一丝哀思。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不想叫她‘姐姐’。
想叫她,想叫她……
我试着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两个在心里唤了无数遍的字眼,竟硬生生梗在喉咙里。
自从那夜我在她面前喝下那碗药的时候,我就永远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终究成了埋藏在我心底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原来上天注定我一生都只能叫她‘姐姐’。
幸好上天还不够残忍,他终是让我陪在她身边。
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一生费尽了力气,竟然都是为了去实现那一个永远。
我闻到熟悉的香味,一定是哪个初来的婢子点起了‘旧欢如梦’。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从不在画堂里焚这一道香。
即使,这淡雅清河的香气风靡了整个王朝。
天阶夜凉如水,薄露倾催人意,仅仅是一道浅薄飘渺的香气,便将前尘往事一一引了出来。
那些模糊的往事,从我心里浮起来,明明是清醒的也觉得醉了。
还记得那也是一个夜晚,她依靠着花篱,双目微阖,安然得就像一尊佛像。
我站在琳廊里看着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温软的情绪满溢。
我多希望自己变成一翼蝴蝶,轻飘飘的飞进她的梦里,或者停在她微颤的睫毛。
或者,或者,去亲吻她的鼻子,流连在她的指尖。
当我这样想着,竟仿佛真的靠近了她,即使我站得这么远,即使满园梨花簇满了枝头,暗香浮动,我却在这沉郁的香气里,捕捉到了她身上清暖的气息。
这种禁忌异样的甜美,蛊惑着我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姐姐睁开眼睛,面色微红,还带着一点久睡方醒的困惑。
我却醉了,在那仍带倦意的眼神里,不免有些熏熏然。
后来,即使我努力的去想,也想不起那夜的摸样。
只觉得那夜月光很明,很亮。
现在我才知道,明的不是月色,是她的眼波。
亮的是什么呢?
是另一个人的眸光。
当我依循着记忆好不容易做出了记忆中的香气。
我带着心里的一点雀跃去找她,希望姐姐来为它命名。
推开雕花的房门,姐姐正在梳妆。
铜镜里映着她的侧脸。
从我这里看过去,正好看见夕阳落在铜镜里,点亮了她的容颜。
她像是被光晃了眼睛,指尖一松,缠枝点翠的芍药金钗滑下她的鬓角。
我以为我还沉迷在梦境里,像乘着一叶扁舟,在波涛中起起落落,连心也颠簸起来。
我走过去,拾起掉落在她裙角的金钗,帮她把散落的发挽起。
姐姐在镜子里朝我微微一笑,她说:“还是你的手最巧。”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升起一些难以把握的冲动,我说:“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挽一辈子的发。”
姐姐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宠溺,和一些我尚且不懂的温柔甜蜜。
“淡抹鸭黄浅画眉,笑语摇动玉簪花。终有一日,也会有人为你挽发。”
我看着她的眼睛,极力地想要倾吐出我萌动的心意,嘴巴半张着,却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姐姐见我呆呆的样子,伸手过来点了点我的额头,无奈地说:“阿九真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这一刻,我仿佛觉得失去了所有,我奋力地想要抓住,想要留下。
回过神来,自己竟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那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臂握在我的手里那么软,我反而觉得心里越发显得空落落的,仿佛是坠入了一个无底洞,由脚底升起莫名的恐惧。
姐姐大概也看出了我的不安,将我拉到她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试图安抚我躁动的心。
一下又一下,姐姐掌心的温度透过背渗到心里,一点点倦意生起,我靠着她睡去。
迷迷糊糊地,觉得曾有一个人,也似姐姐这样哄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是娘亲。
每当我想起娘亲,眼眶中总忍不住要升起一层迷蒙的水雾,可这一次枕在姐姐的臂弯,只觉得安然。
我请姐姐为浅淡的香气命名。
姐姐说:“它甜蜜中带着伤感,不如就叫‘旧欢如梦’。”
我点点头,眼中掩不去欣喜,不为这叫人感伤的名字,而是因为她将所有的衣衫都熏上了它。
每当我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心里不免生出无限的满足。
就让这道香气永远拥着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