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栽梧桐》蓝田沧海

1、人生若只如初见1

　　天下三分，北周、北齐、南朝，三足鼎立，战火不息，乱世已二百七十年。

　　燕回，益州霸主燕氏少将军。
　　他每年都会离开益州将军府，出门历练。
　　今年，北周攻打北齐，为了探明战争的影响范围，燕回跟随难民迁移的路线，一路南下，到达南朝丰州。

　　丰州闽江上，燕回遇到黑船。
　　黑船停在江心，劫财。
　　燕回不动声色：如果劫匪杀人，他就动手剿杀；如果劫匪只是劫财，他就只是出手教训，为船上的乘客夺回财物即可。
　　但是，一名少女不愿将财物交出，冲出船舱。三名劫匪被激怒，撕扯少女的衣裳，欲行不轨。
　　这打乱了燕回的计划，燕回跟到甲板上，打算直接剿杀劫匪。

　　“住手！”
　　一名红衣女子，在远处另一艘船上，将几根树枝抛在江面上。
　　红衣女子手执利剑，足尖轻点树枝，踏波而来，衣袂翩跹，发丝轻扬，英气逼人，如同碧波仙子。

　　燕回心惊，“扶风影步”！
　　祖父说过，世上轻功之首，当属“扶风影步”；“扶风影步”之精髓，在于踏水无痕。
　　但“扶风影步”已绝迹多年，只存在于传闻中。没想到，居然在这偏僻的丰州见到。

　　红衣女子踏波而来，踏上黑船，指着劫匪：“又是你们，这是第三次了，不知悔改！”
　　劫匪大怒：“怎么又是你！你有完没完！”
　　劫匪吹响号角，远处另外两艘船，围了过来，船上之人提着大刀，虎视眈眈。
　　原来，黑船还有同伙。
　　黑船劫匪将抢来的一大袋钱财，抛向另一艘船上的同伙。
　　红衣女子踏波而去，截住劫匪抛出的一大袋钱财。
　　红衣女子立于江面树枝上，执剑盯着劫匪，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杀人。

　　突然，三艘船的劫匪，各将一大桶火油倒入江面。
　　火油在江面上散开，迅速包围了红衣女子。
　　燕回大惊，立即跳入江水中，拼命游向红衣女子所在的位置。
　　江面上一片火光，显然劫匪已经点燃了江上的火油。

　　燕回游到红衣女子所在的水下，抓住红衣女子的脚腕，猛力将她拉入水底。
　　红衣女子水性极好，拉住燕回，迅速潜入江水深处。
　　二人潜在江底，等待江面上的火光熄灭。

　　过了许久，燕回开始胸闷难受，表情痛苦。
　　红衣女子突然抱住他的头，口对口，为他渡气。
　　燕回震惊，睁大双眼，身体僵住，江水中能隐约看见她大大的眼睛，她也在看着他。
　　红衣女子双手抱住他的腰，双腿踩水，浮出江面，江面上火油刚刚烧尽熄灭。
　　红衣女子立即放开他，一剑掷出，击杀黑船上一名劫匪。
　　燕回醒过神来，射出两枚暗器，击杀黑船上另外两名劫匪。
　　另外两艘黑船的同伙纷纷逃离。
　　二人爬上甲板。

　　红衣女子将布袋扔到甲板上。
　　船上乘客纷纷扑过来，争抢布袋里的银钱。
　　红衣女子大喝：“住手，排队，一个个拿。谁敢多拿，杀无赦！”
　　乘客看了看劫匪的尸体，战战兢兢，纷纷把多拿的银钱放回布袋中。所有人都拿回了自己的银钱。

　　红衣女子看了一眼布袋，捡起一个荷包，紫色荷包上绣着一只燕子，布料绣工皆上乘。
　　红衣女子奇怪：“还有谁没拿？”
　　“这是在下的。”燕回微笑回答。

　　红衣女子转身看他，怔住，失神：“你叫什么名字？”
　　“燕回。”他本能地说出真名，一时忘记了自己在外一直使用化名“颜辉”。
　　红衣女子笑靥如花：“你的名字真好听，就像你的人真好看。”
　　燕回一怔，脸上微热，心中有种奇妙的波澜，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令他有些眩晕。
　　燕回：“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子：“木梧桐。”
　　燕回微笑：“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就像你的人也很好看。”
　　二人相视开怀大笑……

　　燕回、木梧桐各拿起一支船桨，合作默契，将船驶到岸边。
　　乘客已全部离开。
　　燕回：“木姑娘不进城吗？”
　　木梧桐摇头：“爹说，这三个月，我不准进丰州城，不准花钱，必须待在野外，自己养活自己。”
　　燕回惊讶：“为何？”
　　木梧桐：“爹说，我必须有能力在世上立足，自力更生。即便将来爹不在了，我也能丰衣足食、自由惬意。”
　　燕回：“令尊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木梧桐：“你呢？你要进丰州城吗？那你要尽快，天快黑了，城门快要关闭了。”
　　燕回沉默许久，揖礼：“在下告辞。”
　　木梧桐：“后会有期。”
　　燕回慢慢转身离去，心中莫名有一丝遗憾，自己来丰州纯属偶然，恐怕是“后会无期”了。

　　夜幕降临，月如钩。
　　木梧桐在岸边点起篝火，煮了一锅鱼羹，香气扑鼻。
　　她站在一颗大树后面，脱下浑身湿透的衣裳。

　　“木姑娘。”燕回循着火光，找到此处，却见到木梧桐正在脱衣服。
　　燕回赶紧背过身去：“抱歉，在下并非有意……”
　　木梧桐换上干净衣裳：“燕大哥，你不是进丰州城了吗？为何又回来？”
　　燕回：“我……我没赶上……城门关闭了。”
　　木梧桐：“燕大哥，你衣服也湿透了。要不，你先穿我的衣服。”
　　燕回看着她手里一件白色里衣，惊讶不已。
　　木梧桐：“放心，这衣裳是我的睡袍，很宽大，你应该穿得下。我帮你烤干衣服，你再换回来。”
　　燕回听到“睡袍”二字，耳根发热，见她坚持，只好接过衣裳：“多谢。”

　　燕回穿上她那件宽大的白色睡袍，脸庞被火光映得微微发红。
　　木梧桐：“燕大哥，你是何方人士？”
　　“益州。”燕回本能地如实回答，随即懊悔，他在外从不泄露真实身份，今日却屡次失策。
　　燕回观察木梧桐的反应，心中暗自戒备，此女子出现得蹊跷，莫非是哪方朝廷派来的美人计？自己明明可以进丰州城，却一时冲动返回，当真大意了。
　　燕回随即释然，也好，倒要看看，这女子幕后的主人究竟是谁？

　　木梧桐：“益州？益州的人，都像你这么好看吗？”
　　燕回不动声色试探：“木姑娘呢？丰州本地人士？”
　　木梧桐：“我并非丰州人士，只是在丰州海岛隐居。”
　　燕回：“隐居？”
　　木梧桐微笑：“很奇怪，对吗？”
　　燕回：“令尊令堂何方人士？”

　　木梧桐：“不知。我从小，就和爹在丰州海岛隐居。
　　我刚出生，娘就过世了，我爹也从不愿提起往事，我不知爹娘家族身份，更不知爹娘故乡何处。
　　我也常常好奇自己的身世，可是，爹说，不希望我为身世所累，只希望我做个乡野自由人。”

　　燕回沉默，这女子，若说是美人计，说谎的技术未免太差，她的幕后主人未免调.教得太失败了。
　　木梧桐笑：“燕大哥，你涵养真好。”
　　燕回：“此话何意？”
　　木梧桐：“每次我这样说，别人都认为我在胡扯。要么骂我一顿，要么觉得我是妖怪，避之唯恐不及。像燕大哥这样，镇定自若的，还是第一个。”
　　燕回：“既然别人不相信，你为何不换个说法？”
　　木梧桐：“这是事实，何必撒谎？别人若不信，说明，话不投机，无缘为友。不是朋友，何必迎合？若是朋友，何需迎合？”
　　燕回惊讶，沉默。

　　木梧桐将一碗鱼羹递给燕回。
　　燕回接过来，在袖子的掩盖下，用银针试了，无毒，才慢慢品尝。
　　木梧桐：“燕大哥，你吃饭的样子，和我爹真像。”
　　燕回：“如何像？”
　　木梧桐：“好看。我见过丰州城的冯太守，冯太守吃饭的样子也很好看，但远远比不上爹和燕大哥好看。”

　　夜幕渐深。
　　木梧桐搭起帐篷。
　　木梧桐：“燕大哥，进来睡吧。”
　　燕回：“那你呢？你睡哪里？”
　　木梧桐：“帐篷很宽大，足够两个人用。”
　　燕回惊诧，南朝重礼，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美人计，她也未免太心急了吧。
　　木梧桐：“丰州多蛇虫，夜晚会有毒蛇、毒虫出没，不能睡在外面。”
　　燕回：“不必。我今晚不困。”
　　木梧桐：“燕大哥，你介意吗？你若介意，那你自己睡帐篷吧。我晚上还要打猎，就不睡了。”

　　木梧桐突然“嘘”一声，侧耳倾听，掠入树林，不见踪影。
　　树林中，一阵搏斗之音。
　　燕回赶到，只见地上一条巨大的蟒蛇，蟒蛇的七寸部位插着一把利剑。
　　木梧桐用被子做成一个大布袋，将蟒蛇装进布袋中。

　　木梧桐兴高采烈：“太好了。这条蟒蛇，可以卖很多钱呢。”
　　燕回：“木姑娘以打猎为生？”
　　木梧桐笑：“不是啦。这是我爹交代的课业。爹说，这三个月，我不准花钱，不准住客栈，不准去丰州城买吃的。我必须住在野外，打猎捕鱼养活自己，还要挣到足够的银子。”
　　燕回惊讶：“课业？”
　　木梧桐：“我也觉得奇怪。以前，爹让我出门历练，如果我自己挣了钱，可以随便花。这次，却只让我挣钱，不准我花钱。哎，好怀念丰州城的八宝鸭啊。”

　　燕回犹豫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夜深了，睡吧。”
　　木梧桐：“嗯，你睡吧，我不困。”
　　燕回微笑：“帐篷很宽大，足够两个人用。”
　　木梧桐惊讶：“你不是介意吗？”
　　燕回：“你呢？你不介意吗？”

　　木梧桐：“燕大哥，今天在闽江上，你冒险救我。说明，你并无害我之心，我何需担心？
　　你救了我，我只是借个帐篷给你，有何介意呢？
　　如果共用帐篷就是违背礼数，那么，孤男寡女共处荒野，又有多大区别，岂非五十步笑百步？”

　　帐篷中。
　　二人躺在两侧，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
　　燕回故意靠近她，触碰到她的手臂。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女子，如果是美人计，他不介意将计就计。
　　她显然很没有经验，不是个合格的美人计。
　　他决定，主动给她机会。
　　可是，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动静。
　　她为何还不来勾引他呢？他都主动给她机会了，她怎么还不行动？
　　难道自己暗示得还不够？
　　燕回进一步靠近她，干脆握住她的手。

　　木梧桐惊讶看向他，四目相对，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木梧桐坐起来：“燕大哥，你在害怕吗？”
　　燕回一怔：“什么？”
　　木梧桐：“你是不是害怕野外？”
　　燕回沉默。
　　木梧桐：“你想进丰州城住客栈吗？”
　　燕回欲言又止。
　　木梧桐：“我轻功很好。丰州城的城墙、城门阻挡不了我的。要不，我送你进丰州城？”
　　燕回尴尬：“不用了，客栈关门了。”
　　木梧桐：“别担心。我认识丰州远归客栈的掌柜。掌柜之前遇到马贼，我救了他们一家三口。掌柜说，他会在远归客栈永远为我保留一间客房，你可以去那里住。”
　　燕回赶紧挪回自己的位置，不再靠着她：“不用了，夜深了，睡吧。”
　　燕回突然意识到，不是她想勾引他，而是他希望她勾引他；并非她是美人计，而是他希望她为他而来。

　　木梧桐躺下来：“燕大哥，要不，我讲故事给你听吧。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
　　燕回：“好。”
　　木梧桐：“讲大禹治水？还是秦始皇征服六国？还是楚汉争霸的故事？”
　　燕回：“讲你自己的故事。”
　　木梧桐一怔：“我？”
　　燕回：“对。我想听你自己的故事。”

　　木梧桐讲起她的故事：
　　她从小住在丰州一座海岛上。
　　爹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轻功剑法、天下局势、权谋奸计……
　　可是，丰州的人都很简单，骗子的骗术都好傻，自己都不忍心揭穿他们。
　　丰州的坏人也很容易对付，干的坏事又罪不至死，自己常常不敢太用力，怕一不小心就弄出人命来。
　　她常常怀疑爹教的那些东西，太夸大其词。
　　爹说，如今北周、北齐、南朝，天下三分，战乱不息。
　　爹希望她留在丰州，远离是非，自由惬意，平安喜乐。
　　爹曾经提起益州燕氏，说益州燕氏治理益州有方，那里人民安居乐业，是乱世中一片难得的乐土。
　　今日见了燕大哥，果然风采照人。
　　她开始有些向往，丰州以外的世界，是不是和爹说的那些故事一样，复杂又精彩……

　　木梧桐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
　　燕回注视她宁静的睡颜，对她的身份充满好奇。
　　夜深人静，她沉睡的倩影近在迟尺，燕回能清晰听见自己不同寻常的心跳，辗转反侧，黎明时分才疲倦睡去……

　　燕回醒来，已将近中午。
　　他很惊讶，自己居然睡得毫无防备。
　　帐篷外，是一锅鱼汤、一只烤野兔、几只野果。
　　木梧桐已不知去向。

　　此时，木梧桐正在丰州城，背着大蟒蛇，和丰州城的饭馆、酒馆讨价还价，终于将蟒蛇卖给了酒馆。
　　她站在八宝鸭铺子前，吞了无数口水，还是放弃了。爹说，这三个月，不准她花钱，只准挣钱。
　　可是，打猎挣钱，还是太少了，三个月，恐怕挣不够爹要求的数目。
　　她去了布坊，买了布匹、针线。爹说不准她花钱，但如果她买布料工具，是为了挣钱，应该不违背爹的课业规矩。

　　木梧桐回到闽江岸边。
　　燕回已经离开。
　　木梧桐有些遗憾，都没来得及和他道别。
　　她坐在帐篷中，裁剪布料，做衣裳。

　　做衣裳，这是她最拿手的挣钱之道。
　　因为住在海岛上，采购衣物很不方便，爹和自己的衣服，都是在丰州城布坊买了布匹，然后木梧桐自己画图设计，再亲手缝制。
　　有一次，爹外出了大半年，带回了三本图集。爹说，这是北周、北齐、南朝皇宫御衣房的服装图样。她照着学，做的衣裳，融合了宫廷和民间的特色，美而不俗。
　　她在外面历练时，如果缺银子，就会做衣裳卖给丰州城成衣铺。她做的衣裳，非常畅销，掌柜付工钱很大方。
　　她曾经和爹说，如果不想住在海岛上了，就在丰州城买个小宅子，她开成衣铺挣钱。

　　黄昏时分。
　　燕回归来，手里拎着两只八宝鸭。
　　木梧桐惊讶：“燕大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燕回递给她一只鸭腿：“姑娘昨天请我吃了鱼羹，我总该投桃报李。”
　　木梧桐递给他一碗鱼汤：“燕大哥，你赶紧吃。天快黑了，你还要赶回丰州城住客栈。”
　　燕回脸微微发红：“今晚，我还可以住帐篷吗？”
　　木梧桐一怔：“你不是害怕野外吗？”
　　燕回：“有姑娘讲故事，不怕。”
　　木梧桐尴尬：“我，我昨晚好像讲着讲着，自己先睡了。今晚，我一定等你先睡。”
　　燕回微笑：“好。”

　　此后，木梧桐白天做衣裳，晚上打猎。
　　有燕回帮忙，她猎到很多珍贵的猎物，很快就挣够了爹要求的挣钱数目。
　　燕回每天都会进丰州城买八宝鸭、糕点、瓜果。她说，这是作弊，爹会不高兴的。但她抵挡不住美味诱惑，只好为他做几件衣裳，当做以物易物。
　　夜晚，人迹罕至之时，她在江水中洗澡，他帮她望风。然后，他洗澡，她帮他望风。

　　帐篷中。
　　她说起爹教她的书，孙子兵法、六韬、三略、战国策、商君书、吕氏春秋、论语、礼记、诗经、史记、汉书……
　　燕回震惊不已，她所读的书，大多珍藏于皇宫内院、豪族世家，民间怎么可能拥有？
　　他越发疑惑，她究竟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