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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贾克梅蒂说奇遇 ...

  •   姜奇在一片黑暗之中醒来。
      他能察觉到自己被放置在某种器皿之中,温暖粘稠的液体充斥了整个空间,让他在奇异之中得到一丝安全感。他四处摸索,这是一个椭圆形的容器,他伸展在其中,像悬浮在深空里 。
      随着他的手不断摸索,他察觉到了更多地东西:脸上覆了一个呼吸器,让他在液体之中也能保持呼吸,身上是插了管的,在手臂、大腿、颈部都有安置的管道。他失去了他的头发,全身上下也没有一丝体毛。这种发现让他开始惶恐,但睁眼与闭眼间,他的处境毫无差别。即使姜奇剧烈的呼吸,也没有一丝气泡进入这种液体。面颊上的呼吸器严格地密封了他的口鼻,使得即使呼喊,也只会回响在呼吸器内狭小的空间,只有自己听得见。
      姜奇回想起在苏醒之前的那场天崩地裂。
      在他意识到自己处在这个容器里之前,在他睁眼之前,他的面前一片光明。
      那应该是十二月的某一天,脆冷,阳光剧烈。胡安与他牵着手走在市中心的八爪形天桥上,也不知道要去哪。姜奇被胡安牵引,凭借手传来的热度抵御冷空气。这一天行人不多,他们刚从胡安家里出来,有大量的情绪需要宣泄,但胡安只是带着他行走,没有更多地行动。
      “其实我们一直藏着也没关系。”姜奇忽然开口。“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我们一起住在外面,你的家人、我的家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出现。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我们想要的生活。”他迟疑了一下,貌似不经意地说,“而且我又该涨薪了。”
      当一个人情愿欺骗自己的时候,他是世界上最能说会道的人。
      “你不懂。”胡安闷声回应。
      “我们认认真真在一起两年多,见没见家长也没什么关系呀。”姜奇循循善诱。
      “但我需要认同。”胡安说,“姜奇,我要证明我的感情没有错。”
      “我已经知道了。”
      “这不一样,”胡安反驳,“我没有办法自我判断说,我做的就是对的。我不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接受一切都是逻辑正常的样子。我需要证明,我需要被肯定地告知:‘胡安,你现在弄懂感情这件事了’。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既然因为你,我发生了改变,那就应该得到承认与赞同。”
      这样的胡安让姜奇一筹莫展。即使已经在一起两年多,有时候胡安说的话姜奇还是会听不明白。他们虽然同行,但仿佛各自看着各自的方向。
      “那你说要怎么办?”姜奇赌气回应。
      “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父母接受你。”胡安笃定地说。
      大概三十分钟前,他们在胡安的家里,被胡安的父母扫描般的审视。这是一个看起来就冰凉的屋子:黑白色调的装饰,大理石、钛钢与玻璃的结构将空间一一分割。姜奇甚至怀疑没有任何人能够搬动家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他站在胡安稍后一点的位置,接受胡安父母的目光。胡安的父母坐在层叠渐变的玻璃沙发上,一眼不发地盯着他俩。一分钟以前,胡安对他们说:“爸妈,这是我男朋友姜奇。”
      “小孩子懂什么?男朋友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胡安的父亲提问,语调几乎没有变化,有一种机械的感觉。
      “我知道,”胡安回应,“男朋友就是我的伴侣,我们有一天会结婚,会共度一生。姜奇就是我的伴侣。”
      这个房间的空调虽然没有开,但姜奇还是感觉到一股炙热传来。
      “那只叫室友,”胡安的母亲接话,“你跟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这样。”
      “姜奇对我来说不一样。”胡安说,“每一次看见他我都会心动。”
      “你现在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胡安的母亲略有惊奇地反问。
      姜奇立在一边,不说话,但是胡思乱想。心动的滋味,他当然知道了,就像是一瞬间心脏布满了末梢神经,每一次搏动,都像捕鲸船的牵引,要把海面下的巨鲸拉出水面。心动就是当你遥远地看到一个人时,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历史与未来,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自己。心动是即使从他刚打完泡沫准备清洗的碗里,你也拥有了从未见过的奇遇。心动的滋味让他想要插,但因为怕打乱胡安一家人的对话节奏,就没有说。但他用余光浅浅地看着胡安,就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都在胸腔里面。
      “我现在知道了。”胡安沉稳地说,颇有礼貌,但能让人感觉到每个字里都有一截化石般的骨头藏在其中,那是他在向世界宣称自己不会改变的决心。“姜奇让我知道了。”
      胡安的父母此时才将目光完整地投放到姜奇身上。这个一米七四的男孩穿着一身翻羊毛的大衣,将自己小巧的脸放置在柔和宽大的毛料之中。他留了一头稍长的头发,隐约触碰到锁骨,但因为衣领较小,他的头发在脖子那里构成了一个乖巧的弧度,向外伸展。姜奇的眼睛很大,显得其他的五官凭空被吞没了一些,当人望向他时,如果足够仔细,能够从他的眼睛里发现自己的倒影。他们像器械一样注视着姜奇,像带有电离辐射的扫描仪,希望从他貌似乖巧的外壳之下,寻找到他入侵胡安生活的病毒插件。这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又仿佛已经阅读了姜奇的自传。
      他有些紧张,因为胡安并没有更进一步地遮挡在他前面。那既然如此,姜奇就认为自己不应该给他丢脸,他格外挺直了胸膛。即使这样,他也显得太小了,有胡安一米八四身高的衬托,他像是误入犯案现场的未成年人一样。
      “请叔叔阿姨放心,”姜奇小声地保证,“我会照顾好胡安的。”
      “他们不是那个意思。”胡安说,“他们只是想看看你,看看到底是谁让我学会了感情。”
      “我跟胡安最早是在一个饭店门口认识的,”听他这么说,姜奇开始解释,“我一不小心泼了他一身咖啡。”
      “这我们都知道。”胡安的母亲开口,“胡安都跟我们说了。”
      姜奇因为这句话,感到了情感上的充盈。
      “所以我们才想要问你一个问题。”胡安的母亲仍然盯着姜奇,“你又是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们家胡安呢?”
      姜奇愣了一下。
      所有的回忆纷至沓来,聚集在他的眼前。这是当你回忆起一个深爱过的人时,所会发生的正常现象。姜奇试图在回忆之中提取胡安,按图索骥一般,从此刻向来时路望去,却发现身后的星光异常璀璨,全部都是关于胡安的回忆。他将他比喻为星座,因为它们恒久地在固定的位置上闪耀,组成图案,缺了哪一颗都不行。当千年前身披长纱的希腊预言家仰望星空时,只会得到与如今吉普赛占卜师一样的答案。这是胡安在姜奇心里的位置,但他不知道如何向第三个人稠密地表达,只能有些无能为力地对他人解释:“你看看我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也该明白的。”
      因为胡安站在姜奇身边,完整地将星空送到他眼里。
      “我就是很喜欢他,”姜奇说,“因为他也很喜欢我。”
      “是因为他喜欢你,你才喜欢他的吗?”胡安的父亲反问。
      “当然不是。”姜奇说,“我独立地喜欢着他,胡安也是独立地喜欢着我。”
      “那你们现在分开也一样,反正你还会喜欢他,他或许还会喜欢你,谁知道呢?”胡安的父亲说,“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下,“胡安跟你可不一样。”
      姜奇反而冷静了下来。与胡安朝夕相处的两年让他心安,怎么会不一样呢?他们一起相处,一起做饭,一起洗碗,看打发时间的综艺,听同一位歌手的歌,两年,七百三十天里他们大量地同时入睡,同时醒来,就连身体因情欲而支撑起的弧度都格外相似。在姜奇向他索吻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尊重与侵犯的念头同时存在于胡安的脑海里。当两个人共同生活得太久时,他们总有部分的肢体是叠合在对方身上的,这是所有尝过爱的味道的人都应该知道的事情。
      “我们不会分开的。”姜奇说。
      “我不想跟他分开。”胡安同时说到。
      在姜奇的眼里,这已经是确凿的证据,足够法官定谳。再严厉的执法者,也必须承认这段关系的正当性,即使他们将要死于石葬,那也是因为他们相爱成为了前提。触犯了禁忌。
      胡安的母亲轻笑了一下,说:“既然这样,你把他带到我们面前来做什么呢?”
      “因为我想要得到你们的肯定。”胡安说,“肯定我已经长大,足够成熟。”
      胡安的母亲追问道:“你确定吗?”
      胡安说:“我觉得是时候了。”
      姜奇再一次感受到胡安父母传来的深邃的目光,它们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忽然截断。胡安的母亲说:“你让我们考虑一下。”
      这是非常有教养的清客话语,胡安点了点头,牵住姜奇的手就准备离开,这个过程没有人阻止,更没有人发出更多的声音,就默认了胡安可以如此骄纵,在父母面前几乎显得无礼,又符合常理。姜奇心里觉得有趣,这一家人像是在输入代码一样生活,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胡安的父亲从沙发上传来疑问:“姜奇是吧?你真的想好了要跟胡安在一起?你觉得他可以满足你的所有情感吗?”
      “叔叔,没有完全满足这件事,”姜奇抬起头认真地说,虽然从玄关处并不能看见客厅,但他依然想要保持礼貌,“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动物,可是当胡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让我不再羡慕任何我不曾拥有的东西,我想这应该能回答你的问题。”
      “可真是个艺术家。”胡安的父亲近乎叹息一般评价。“搞不懂,我都听不太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姜奇想要继续解释,但胡安抢先开口了,他说:“这就是我与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父亲,请你承认这件事情。”
      胡安说完这句话后,这个屋子陷入了死局。既没有人敢开口对胡安说你这样不够敬重,也没有人开口反驳说这是不正确的事情。胡安自顾自地换好鞋子,拉开了门。“现在我们要出去了,你们仔细想想吧。”
      坦白来说,此刻的姜奇应该充满安全感,但他却显得惴惴不安。他不能拆胡安的台,但也希望气氛更为和缓一点。于是临走时,他说:“叔叔阿姨再见,我下次再来看你们。”
      这一句话同样只有回音,没有回复。
      然后姜奇就被胡安牵着走了出去,他们走上大街,在城市中心游荡。此时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街上的每个人都散布出白色的雾气,走在路上的时候,像是在用身体切割玻璃。但因为他们牵着手,这股寒冷多少得到了抵御。姜奇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随口说:“天气预报上讲这两天就要下雪了。”
      “今年来得晚了一些。”胡安说,“都十二月了,往年差不多十一月就要下第一场。”
      “希望不要影响到活动。”姜奇嘟囔道,“下雪了人们都不爱出门,到时候没人来现场,摄像机拍出来不好看。”
      “票卖得怎么样?”胡安问。
      “不知道,我又不负责那部分。”姜奇说,“不过今晚我还是要去场馆一趟,明天大联排,今天得去盯着特效跟大屏。”他悻悻地说,“早知道就不做地屏了,现在要调的东西太多了。”
      “要我陪你吗?”
      “看你。”姜奇捏了捏他们牵住的手,“主要是你来了也帮不上忙,怕你坐边上无聊。”他又补了一句,“而且场馆现在也没有开暖气,特别冷。”
      “ 那倒没什么关系,”胡安说,“以前训练的时候比这冷多了。”
      “我知道,冒雪负重拉练这种事情嘛。”姜奇有些微的得意,因为他知道所有关于胡安的故事,他占有,参与,或阅览过他的历史,这是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的证据。“但你要来的话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像以前一样还有人可以说说话。”
      “我所有的话都只想跟你说。”胡安猝不及防地表露真心。
      “那你来吧。”姜奇讨饶,现在的胡安变得太主动,每一下脉搏都想要袒露在姜奇面前,让他有些吃不消。
      “你耳朵红了。”胡安自顾自地说,“去买顶帽子吧?”
      晚上到场馆的时候,同事都对姜奇的新帽子报以强烈的关注。肖雨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你怎么买了个雷锋帽?是来帮我渲特效的吗?”
      姜奇跟朋友相处的时候更为自在,他翻了一个白眼,说:“你都调多少天了还没弄好?”
      肖雨跟胡安打了个招呼,分给他一张工作证,带着他们往场馆里走,同时向姜奇抱怨:“正正方方的你不喜欢,搞什么不好给我整个异形屏,还要我们天地联动加实时渲染,你说得轻巧,倒是自己来操作一下控台啊。”
      “肖雨哥哥,我知道在这方面你最专业了,我怎么敢随意动你的东西。”姜奇带着夸张的语气捧他,“你可是我们全公司最会做特效的人。你是我们的顶梁柱。”
      一般来说姜奇犯神经的时候肖雨都会跟着搭腔,但这一次他真实地表露自己情感:“姜导,我没开玩笑,这真的太难了。”
      “所以是什么问题?”姜奇认真地问,他们现在已经走进了场馆,搭建方的工人还在紧急施工,吊屏还没有完全地排列好形状,而地屏的部分,负责搭建的执行方正在测试它的开合功能。整个舞台缓慢地在移动,从一道闪电的图案转换成一个规整的平行四边形。
      肖雨指着吊屏对他说:“现在我们天地屏是分了两个控台在操作,固定的时候还好,一旦你想要移动舞台的话,下面的四个屏跟上面的四个都要同时联动。你懂这意思吗?这是两个盲人在表演接棒球。”
      “卡点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姜奇问。
      “现在是在后台统一倒数,但还是很容易出现问题。”肖雨答道,“主要他妈的徐老师说好的昨天交台,结果到现在都还没弄好。地屏移动装置有点问题,有一块一直都比其他的都要慢一点。”
      姜奇说:“内通有吗,我要全频道的。或者你给我个舞台话筒也行。”
      肖雨在内通里唤了一个工作人员送来话筒。在这个间隙里,姜奇冲胡安说:“你看,我就说没时间陪你吧。”
      “没事,”胡安摸了摸他的帽子,“你现在特别帅。”
      肖雨把话筒递给姜奇。姜奇拍了拍话筒,提醒在场所有的人。他说:“徐老师,我再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调你的天地屏,我不管它是需要重装软件还是给滚轮上油还是接信号放大器还是你变魔术,你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王老师在音控台吗,请您帮我重新测一下音场,地屏在移动的时候放在上面的反听音响跟喇叭都会跟着动,我们尽量把过度弄得顺畅一点。舞蹈老师都在吗? ”
      肖雨指了指观众席:“都在那边呢,刚吃完饭。”
      “请舞蹈老师注意一下,四十分钟之后进行开幕式表演环节的彩排,不用着妆,但队形麻烦要表达清晰。晚上八点的时候带妆彩排,衣服全都要换上,辛苦各位老师了。Adrian, you have 40 mins to impress me.”
      整个场馆的人都屏息凝神地听他发脾气。
      “徐老师,你还有二十九分钟。”姜奇说。
      那个大腹便便的施工队长满头大汗地应声,转身又冲施工工人吼起来:“都他妈给老子动作麻利点听到没,操他妈的客户盯着呢。”他的断句很微妙,明显也是带着不满的。
      “所以你这个舞台最后会怎么样?”胡安好奇地问。
      “这会是一片银河。”姜奇指着舞台说,“最开始的时候舞台紧凑在一起,有舞蹈团队做表演。然后地屏会模拟出超新星爆炸的特效,舞台再整个散开,变成一道闪电的样子。天上的吊顶会在分开的时候从边缘下水,所以上下得一块动。到时候配合激光跟烟机,全景摄像机里面就能拍出一片银河。”
      肖雨冷冷地说:“听起来特别美是不是,三千多万的舞台能不美吗?”他伸了一个懒腰,“你们导演就只知道管创意,最后苦力活还不都是我们来做。你瞧着吧,今天光是天地联动就够你受的,落水只能明天看了。”
      姜奇又举起了话筒:“徐老师,水上去了吗?”
      舞台上的徐老师连连摆手,在内通里说:“怕太重了就还没上。”
      “怎么着,明天地球引力要轻一点?”姜奇直接在话筒里全场通报,“大联排的时候才放水,出了问题你从哪儿给我偷一天重新调试?”
      徐老师又冲工人发火:“上水,十吨水全给我上去。”
      姜奇把麦关了,冲肖雨吐槽:“徐老师现在脾气真的越来越大了。”
      “也不想想是谁给逼的,”肖雨反击,“当年徐老师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瘦子,自从开始接你的活,一年给涨了四十斤。”肖雨瞥了姜奇一眼,冲胡安抱怨,“你可管管你家姜导吧,他手底下的员工平均寿命也就三年。”
      胡安笑了一下,说:“我可管不住他。”
      “他才舍不得呢。”姜奇趁机炫耀,“他呀,也就在三个地方有话语权。”
      肖雨有点好奇,说:“哪三个。”
      “驾驶座,厨房,还有……”姜奇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脸却红了起来,当他听到胡安意味不明的笑声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肖雨直连摆手,“妈的我走还不行吗,喂我吃什么狗粮。”
      “我跟你一块去,”姜奇说,“导播间里的人都齐了吗?”他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哒的声音,“我们该来聊一聊特效跟激光机的事情了。”
      “我错了,我不走了行吗?”肖雨苦哈哈地回应,但还是带着姜奇往导播间去。胡安没有再跟上去,而是在观众席的前列找了个位置坐下,安静地看着舞台。此时场馆的灯全都大亮,一切都显得乱七八糟的:地上交错纵横的视频SDI线,粗壮的电缆,音频的卡农线全都搅合在一起。摄像机的脚架随意堆放在一边,滑轨也还没有完全铺好。因为施工,整个地面都显得灰蒙蒙的。应该是刚测试完烟机的关系,整个场馆内部都像是笼罩在雾里,呼吸时会让人觉得嗓子干痒。
      三十分钟过去后,整个场馆的灯瞬间熄灭,姜奇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十分钟后第一次彩排,我主要看舞台中央上的天眼和二号机的延时全景,这是这场秀最重要的部分,但其他摄像老师也要就位,导播全部上位,我们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抠细节。舞蹈老师请准备一下,这次彩排我们就会开屏,你们注意一下走位。Adrian, surprise me on the stage.”
      胡安感觉得到姜奇此时的神态:一板一眼地说话,眼睛微眯,整个人终于显得严肃了起来。当姜奇认真起来的时候,说话就会格外的字正腔圆,语速也会比平时快上一些,但并不含糊,不存在咬字或发音的问题。他像是早有腹稿,可以快速地连续说上三五分钟,指出所有的问题。因为嘴唇贴着话筒很近的关系,他甚至可以准确地表达出每一丝气息的运动。胡安在心里想,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姜奇身边,当姜奇冒充完苛刻严厉的导演之后,一定会转身冲他撒娇,抱怨说现在所有人都讨厌他了。
      舞蹈演员稀稀拉拉地上了台,站好位置,领队Adrian冲摄像机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一定要注意开屏时的舞台边缘,”姜奇再一次强调,“你们的安全最重要。”
      “因为两天时间也找不到新的舞蹈演员来顶替。”胡安在心里窃笑,他知道,姜奇一定是有不满,但也是真心地希望这些人安全。工作之外,他是格外在意他人的人。
      音乐响起,声场逐渐加强。舞蹈演员们从舞台中心聚拢的状态慢慢向四周散开,他们的动作带有一点宗教意味的仪式感,双臂向天空伸展,但身体充满了扭曲与重构,演员们发出有节奏的呼喊,像是某种灵媒的召唤,使得观看的人不由自主地觉得紧张与神秘。这一次的配乐以中国鼓的节奏打底,大量地使用了恐怖电影之中才会使用的锯琴和水琴,配合合成器的延迟和与主旋律相比减七度离调琵琶的间歇插入,几乎将人拉入异域。站在舞台正中央的领舞Adrian,双臂微悬在身前,模仿着演奏特雷门琴的样子,而这段音乐的采样来自于姜奇自己的一段即兴。因为姜奇详尽地跟胡安分享过这一场表演的细枝末节,所以当胡安在观看演出的时候,在他的眼里,舞台上是无数个姜奇所叠加出的舞姿与和弦。姜奇像是从域外深处走来的牧笛人,一层又一层地在舞台上用光勾勒线条。任何一束光扫过之后,都有其他的光束延迟呼应。这场表演或许在屏幕上看起来更为精彩,因为姜奇执意要使用延时曝光的方式来强调光影移动的轨迹,所以当表演进行到一半时,全景机位和场馆顶上俯视舞台的天眼里看到的整个场景上都充满了光影与形体,组成了更像奇境的图案。胡安在心里想象着姜奇此时在导播间里看到的画面,但脑海里的画面总是从舞台上滑落到姜奇的身上,此刻他的双眼应该格外专注,紧紧盯着屏幕,反射着所有摄入的光。
      但实际上此时的导播间一片混乱,姜奇站在中间,捏着内通不停地切换频道进行指挥:“三号机现在抓后空翻——我他妈知道现在没输出你的信号但是我要看你把这个特写尽量抓稳了,切顶部天眼交代情景——距开屏还有十秒,地屏超新星特效准备,天眼的曝光控制住——天空二号屏的星座呢?肖雨你是不是在等老天爷给你按播放键?开屏倒数,切八号:三、二、一——开啊,徐老师你给我开啊。”
      舞台纹丝不动,音乐还在继续,但所有的走位都乱掉了,舞蹈演员慢慢地停下动作,站在舞台上等待下一步的指令。水琴的声音此时格外刺耳,再播放了两秒之后,也识相地停住了。这出表演有头无尾,沮丧的情绪从聚光灯里快速地蔓延开。
      姜奇的声音重新回到现场,他意外地柔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了,但吐出的词句比人皮鼓还可怕:“三千五百万,这个舞台,这个开幕式,这些表演,所有的器械,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场馆租金,还有大量的后勤成本,这是我现在花掉的钱。”他像商场导购一样循循善诱,“十五天前我们进场搭建,舞蹈老师一个月前就定了舞,配乐是半年前做好的,在场的所有人,我们都不是第一次合作了,许多人我们都非常熟悉,你们也有各自要好同事与朋友。我们都知道后天活动就要开了,是在平安夜做的全年盛典,到时候这个场馆里面会有明星,有选手,有解说,有观众,有主持人,我们这一次的活动会在全球进行直播。”
      姜奇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吼了出来:“你们就他妈做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重新用英文对舞台演员的领队发火,即使这是与他关系最为要好的编舞老师:“Adrian, I know you\'ve worked so hard for this performance, but in my opinion, from what I saw in that part, you and your team were completely lost on stage! We have talked about this! This whole show is based on two simple words:Contracture and Recontextualization. You should\'ve known better than any others, we have gone through this half a year ago. But I have to say, you truly disappointed me.\"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这也是每个人应该承受的怒气。当一个人极度失望的时候,他是口不择言的,即使言语可以成为刺刀,他也会像亡命的战士一样,在轰鸣与爆炸中冲锋。事实上,每个人都有权获得这样的时刻,否则刺刀就会调转方向,切割自己的末梢神经,来减缓失望带来的疼痛直到将自己削到滚圆才能罢手,而创作者,或者向往自由的人,或者神经比他人更为敏感的人,是不允许切割自己的,他们只能延展自己的末梢去扎根世界,他们只能成为自己。胡安是明白的,他在心里默默叹气,觉得晚上回家之后应该做上一顿烧鸟串,再来两瓶清酒——姜奇喝酒不上脸,越喝越白,面上不显,但他至少需要两瓶才能放松下来。喝醉了之后的姜奇会格外可爱,软软的,异常听话。胡安胡思乱想着关于姜奇的一切。
      “我再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姜奇的声音在场馆里嗡嗡作响,“我从半年前就已经组建了这个团队,你们本来有半年的时间来准备,现在,你们只有十分钟。”
      “没调好谁也别想走,”他补充到,“死了骨灰也给我放烟机里撒了。”姜奇的顽皮性格同时在这里闪现,他对外国演员们说:“If we can\'t make it, oh honeys, you best believe, you are all going to die down here.\"
      “我的宝贝真狠,”胡安舔了舔嘴唇,心里想到。那种尊重与侵犯的念头再一次同时出现,将他的躯体填满,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
      导播间里所有人如丧考妣,只有机器散热器发出来的声音在响动。这个时候,也就只有肖雨敢触霉头,他说:“姜奇,不是我说,你的要求真的有点太难了。这他妈八块屏幕你还要做联动,还有物理移动,还要配光效,你……”
      肖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姜奇打断了,姜奇说:“你们现在是怎么编组的?”
      肖雨说:“不就是地面屏还有吊顶屏使用两个控台。”
      “你是傻子吗?”姜奇说,“你直接把每一区的天地屏幕编在一起不就行了?一共也就四组,绝对保持同步。”
      肖雨梗了一下,说:“那还需要两个控台。”
      姜奇几乎是无可奈何地盯着他,再次强调:“我已经花了三千五百万了,你觉得我在意再多两个控台?”
      世界上所有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会有它最佳效果的处理办法。
      肖雨哭笑不得,但是立刻在对讲里对徐老师说:“徐老师,再加两组控台来主导播间,我们重新编天地屏。”
      在对讲机关闭的瞬间,姜奇又听到一句:“操他妈的,老子给他变出来吗?”
      肖雨说:“等着吧,现在只能等着了,看徐老师从哪里再变出两个切换台来。”
      因为这个临时的改动,所有人凭空浪费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当徐老师终于把两个新控台的讯道全部接好,编程程序重新拷贝调试之后,时间已经滑到了半夜一点。所有人都很困倦,但连打呵欠都只能小心翼翼地躲着。姜奇从导播间里指挥到舞台,再一次跟现场音控和灯光老师模拟了一遍开幕式的声光部分。舞蹈演员缩在场馆后排,藏着掖着打瞌睡。Adrian倒是过来找了姜奇一次,没有道歉,反而是在强调舞台器械没有跟上他们的表演。Adrian据理力争,直到姜奇拿出刚才的录像,从天眼上看,整个队形的确是歪斜的,Adrian才闭嘴。不过姜奇向他保证,彩排时出现三次以下的问题都不会影响最终的付款,不会有扣款计算在里面。
      但姜奇说:“我们今晚至少要完整地过一遍,你必须保证我这件事情。\"
      Adrian只好点头,然后回到了他的队伍之中。
      凌晨两点,整个演播团队开始了第二次不带妆彩排。胡安重新听到了那段熟悉的音乐。舞台上,演员们逐渐自如起来,将舞蹈完整地呈现在面前。机械舞台的开合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这一次的彩排依然没有下水。所以当表演结束时,姜奇还是发了火:“徐老师,水呢?”
      徐老师在内通里说:“你现在就要下水的话,等会清理就要半小时。”
      “我还是那个问题,”姜奇的声音从内通里传出来,冷漠,并且足够冰冷,“你从哪给我偷一天重新调试?”
      徐老师直接在内通里愤然说到:“操你妈的姜奇,老子不干了,你他妈爱找谁找谁,老子的娃儿还在屋里发烧,谁他妈有空管你下不下水。”
      姜奇很自然地接话,甚至没有一丝怒气,但他使用舞台话筒进行回应,让全场都听得见:“合同里写着违约的话三倍赔偿,你付得起吗?”
      徐老师把嘴闭上。
      “一亿多的违约金,你给不起老子这个钱,就他妈乖乖的当老子的……”姜奇开始说脏话,以攻代守,“徐思明,你他妈给老子死在这里我他妈都不在乎。”
      “你他妈的一个臭同性恋有什么好拽的?”徐老师回击,“不就是捅□□的脏东西。”
      “我有专业的律师,你他妈的有吗?”姜奇说,“就这么个移动台你收老子一千九百多老子跟你掰扯了?你当我不知道你能赚多少?我他妈现在一个消息传出去有你妈至少十个人排着队想要接这个活,个个比你便宜,个个腆着脸都要接。你有种就给老子滚,现在立马给老子滚,我他妈倒要看看你有多硬气。”姜奇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现场,“占了便宜就给老子办好事,办不好你来试试。”
      他停顿了一下,说:“十分钟后重新彩排开幕式,这一次所有东西都要给我到位,听得懂吗?”
      徐思明悻悻地说:“知道了。”
      姜奇说:“老子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徐老师几乎是吼了出来:“老子他妈的知道了!”
      “很好,”姜奇说,“听话,乖乖的啊你们。”
      趁这个空挡,姜奇从导播间里出来,坐到胡安身边,对他说:“你找你朋友弄点行军床过来。今天谁也走不了了。”
      胡安拥抱住他,说:“好。”
      “别抱我,”姜奇神经质地把他推开,“我要是变心软了没人听我的话。”
      胡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开心。
      “反正你搞快把东西弄过来,找你之前那个战友嘛,”姜奇说,“我回导播间了。”
      “好。”胡安继续这样回应。
      走到半路的时候,姜奇回头对胡安说:“我爱你。”
      胡安回应道:“我知道。”
      姜奇重新举起话筒:“Adrian,tell your team get your fucking dressed.\"
      胡安望着姜奇的背影,热烈地望着,事实上,他更想用目光洞穿他,让他成为只能躺着的伤员,胡安想要告诉他:“亲爱的,你可以休息一下,来我怀里吧。”但他不可以这样做,此刻的姜奇独自发亮,照耀着更多的人,胡安不可以用私欲将他禁锢,这是对他的不尊重与亵渎。在一起两年的时间,胡安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又浪费了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徐思明终于把所有的移动器械和防水保护装置都安排妥当,舞台团队也换好装扮:黑色亮面的紧身胶衣,掌心部分有发出微光的小灯泡,每个人都像是外星来的旅客。姜奇用现场话筒进行指挥:“来,我们直接进入大联排,就当你们马上要正式上场了,我们再来一遍。我再跟二号机和控制天眼的摄像老师强调一遍,光圈给我缩到最小,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曝光,快门给我收得再紧一点,你们是最重要的画面,成或不成就靠你们了。另外我再跟主切导播说一下,我要看到特写接全景转天眼的过程,动作,线条,形状这三者给我交代得清晰一点,你们要把舞台当作画布,你们只是我的笔墨,不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即兴,每个镜头我都给你们画好分镜了的,照着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场演出懂吗?全场准备,倒数计时准备。”
      这一次的彩排格外顺利,因为每个人都拿出了最后的力气,希望姜奇能够满意。在开幕式的最后,大屏幕上显示着天眼镜头里的画面:那是由光线所组成的奇妙图案,像人的脸,也像对宇宙的描述,或者地狱的图景。所有的舞蹈演员变成了姜奇的画笔,画出一副贾克梅蒂的草稿。瀑布,激光和演员的舞蹈最终在天眼里呈现出了一幅超现实的图画。那是一张由杂乱线条所组成的人脸,在中心区域的某个小方块里,绘出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她掩藏在光影的中间,如圣女,也像妓女,或是不再被人所爱的孤独母亲。她或许是这张草稿里的失误,又像是画面的本质。这是由领舞Adrian所亲自绘出的图案。在结束时,他气喘吁吁,但还是快速地冲到导播间,尽快检查自己的创作。
      姜奇看到他,指着放大后的画面说:“Welcome to the broadcasting room, congratulations, you\'re truly creating something masterpiece.\"
      Adrian汗津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胡安所联系的人也到位了,在舞台前铺满了八十张行军床和被子。
      姜奇长久地看着最后定格的画面,略带叹息地说:“如果贾克梅蒂还在世多好。“
      在场的所有人打着寒颤,不敢动弹,以为他还要发脾气。
      姜奇说:“行了,休息吧,自己找张床睡,三个小时之后我们继续彩排。”他同时补充:“把暖气开到最大,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给我闹妖蛾子。”
      当姜奇回到胡安身边的时候,此时时钟已经滑到了凌晨四点。姜奇瘫软在胡安旁边的座椅上,说:“你觉得怎么样?”
      “很美。”他轻轻抚摸着姜奇的帽子,是带有安慰情绪的动作。
      “你不要敷衍我。”姜奇即刻回应。
      “真的很美,”胡安,“比任何环球旅行都要伟大。”
      “你看到你了吗?”姜奇指着舞台问,“在二号屏上,我藏了你的星座在里面。”
      “我看到了,”胡安说,“或许只有我们看得到。”
      姜奇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身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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