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16-当纪伯伦看见一个孩子 ...

  •   姜奇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公正也最残忍的话出自于纪伯伦,他说:“因为他们的灵魂住在明日之屋,那里你去不了,哪怕是在梦中。”
      这样的情绪在临近艺术节的时候愈发清晰,他与众多老师设计了声光电系统,但他不能上控台操控;他教会了舞团他想要的舞蹈,但不能代替去跳;他狠狠地折磨了徐思明半年,但依然依靠徐思明完成所有搭建与道具的制作;他见到了如他所愿的舞台,但舞台不再属于他自己。
      中国人习惯把一切都解释为“一场大考”,大概是源自于从小日周月的考试里习得性的经验。临近大考愈近,姜奇的手就愈松。他很少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认为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展露给了所有参与的人,当然,当有人向他询问的时候,他还是会做出解答。可是Adrian说得对,他需要休息,或许一天,或许一周,或许一个月。谁知道呢,但他确实感觉到了从身体内在传来的疲惫。高三毕业的学生拥有最浪漫与轻松的暑假,他也该给自己放一个暑假才显得公平。
      随着舞台的搭建完成,老谭开始频繁出现在会场里,在社交场合里圆滑地左突右进。他带着徐思明,与前来参观审查的各级领导详尽地解释整个舞台,徐思明手里捧着厚厚的设计稿——当然不是被姜奇直接批注过的版本——一页一页地为他们展示到时候这场演出会是什么效果。领导们听得兴味盎然,连连称赞,王书记在这个时候就若无其事地提到:“谭总的公司参与了这个项目,徐老师负责搭建。这两块我们都非常满意,不过还是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您看能不能让你们负责整体创意的导演来跟我们这些个老头子再重新捋捋?”
      老谭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但展露笑容的过程还是流畅的,他说:“小姜导演现在忙着盯进度呢,我这就派人去叫他。”
      “不用不用,姜导不就在这儿吗?”王书记指了指高处的现场灯光控台,把手掌聚拢在嘴边,喊,“姜奇,下来了,快来陪陪我们这些老头子。”
      姜奇乖巧地应了一声,利索地从上面跑下来,说:“王哥好,各位叔叔好。”
      王书记直接拉着他带到人群中心,为他人做介绍。有意无意地,他俩正好挡住了老谭跟徐思明。
      局里面的人对姜奇的印象更为深刻,有人直接认出了他,佯怒道:“唷,这不是小奇嘛,之前天天往我们这边跑,天天给我们泡茶喝,怎么最近不来看我们这群老头子了?”
      “又不是什么好茶,季叔怎么惦记我到现在,要说茶啊,徐老师才是真正的行家,每次带来的茶包上都带印泥的,都是轻易喝不到的好茶。”
      季先生“哼”了一声,拧了拧姜奇的脸,说:“就不能来陪我们这些老头子唠唠嗑?”
      徐思明的脸色是变得最大的那一位,老谭其次。此刻,他们反而感激自己被挡住了,才有空隙去交换眼神。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与狠厉的裙角,忙活了大半年,竟被毛头小子当猴耍。
      “既然事情都让您老交到我手上了,我肯定得天天在这边把这群施工的人给盯紧了呀。”姜奇谦逊地说,“万一出点篓子,我挨骂是小,事没办好才大。”
      姜奇在王书记的推波助澜下,迅速地顶替了老谭的位置,他领着这群领导在场地里闲逛,同时给他们分享他在平板电脑上做出来的三维示意图:正机位,侧方位,包厢视角,包括了光影效果与粒子特效,他都生动地使用画面展示给了领导们看。徐思明悻悻地把草稿背到背后,紧赶慢赶地跟着他们的步伐。而老谭,被挤在最边缘的角落,阴沉地盯着姜奇。
      “这两天香云纱还在最后的调试过程中,马上就能上舞台了,到时候会更漂亮。”姜奇播放了一段演示视频,“徐老师调来了最好的鼓风机,保准让您们满意。”
      季书记捧着姜奇的平板电脑,连连叫好。
      姜奇又给他们播放了一遍舞蹈团队在拟厅里演绎。苟晓春终于可以在狭窄的规定空间里完成所有的表演,那一束红光为她增添了额外的色彩,让这个民国打扮的少女,仿佛沟通了历史与现在。这一场舞使所有人都沉静了下来,慢慢地品味,仔细地咀嚼。当最后舞蹈演员们失去提线倒在地上时,季书记猛然大喝:“好!”
      “文夕大火,文夕大火就该这样,那一天就是这样!”季书记继续说。
      “都是小子拾人牙慧,在前人的记载里学来的。”姜奇说道。
      王书记此时插话,说:“这段舞之后,我们还请了一位民族歌唱家来唱无字歌,姜奇你收到音源了吗?来放给我们听听。”
      姜奇告了个礼,跑到观众席上方的现场音控老师那里,把歌通过音响放了出来。在层层包裹的音场里,这些老领导们逐渐变得激动了起来,眼睛里开始含住泪水。虽然他们早已知道这是沉重的表演,这是逾三万亡灵共同的呼唤,但他们同样也感受到了一种酣畅。只有在和平丰沛的年间,人们才能充满仪式地悼念过往,这是一件值得生者哀悼,又值得骄傲的事情。
      这一场文艺节的开幕秀让所有领导都感到满意,临走的时候,季书记再三强调:“姜小子,你有空了还是来找找我们这些老头子,咱们一天到晚窝在办公室里,无聊得紧。你来了陪我们唠唠嗑也好。”
      “那肯定,文艺节完了我就过来。”
      季书记悄悄跟他说:“你上次不是要找那个孤本吗?我给你找到了。”
      姜奇眼睛一亮,开玩笑说:“那我现在就跟您走。”
      季书记乐呵呵地夸赞:“油嘴滑舌”,然后跟着大部队离开了现场。直到这时候,老谭才阴沉沉地发出声音,说:“小姜导,你在外面倒是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就是在公司里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你。”
      “谭总,您也知道我这边压力大,活路多,哪来那份清净天天坐办公室呀。”姜奇笑着说,“你看徐老师,跟了我这个活路,不也一样每天累得半夜才回家吗?”
      “是,”老谭说,“老徐都被你绑上了,我想要再请请他都难。”
      “瞧您这话说的,”徐思明赶紧打圆场,“老谭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了,打一通电话的事而已嘛,我老徐绝对来。”
      “怕你是抽不开身哦,”老谭说,“瞧瞧这舞台,多气派,小姜的创意可是连上面的人都认可的。”
      姜奇说:“都是徐老师的功劳,没有他,哪来的这场面。”
      徐思明讪讪地笑着,也不再搭话。
      “你们办得好啊,”老谭说,“等艺术节完了,吆喝上团队,请你们吃庆功宴。”
      “那当然了。”姜奇说,“到时候不醉不归啊谭总。”
      这句话对老谭来说明显不太受用,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满意的神情,而是叹了口气,又打量了一下这个舞台,然后告辞。徐思明把老谭送到门口,又紧赶慢赶地跑回到姜奇身边,说:“姜导,香云纱到了,你要不要验一验?”
      “那拜托徐老师指指路。”姜奇说。
      “我这儿哪算是指路啊。”徐思明说,“我还盼着姜导给我指条路呢。”
      “这我怎么担当得起,”姜奇说,“我还想着徐老师的那杯茶呢。”
      徐思明终于松快了一点,说:“来,这边走。”
      徐思明不敢在香云纱上偷工减料,湘绣也做工极为精细,不是为了没有特写就潦草勾线的方式。恰恰相反,姜奇在面料上至少看到了旋游针、毛针、绒毛针、直掺针、平针等手法,用至少四开的线细细密密地缝上了漫天大火。在香云纱黑底的面料之上,烈火栩栩如生,是藏了哭喊与心碎在针角里的作品。徐思明很是得意,不断介绍:“这是我们请的最好的湘绣师傅跟她孙女和徒弟们一块儿做的,老人家一听你说:‘我不允许湘绣就这么死了’,又听了你到底要演什么,愣是黑天抢地的在赶工,诚恳得很。”
      姜奇掂了掂厚重的绸缎,感受着这一份心意的分量。说:“那开幕日的时候一定要把她们邀请过来,给安排个好点的位置,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这好说,我到时候抽专人安排。”徐思明说。
      姜奇盯着自己手上的香云纱,说:“这些等会就上舞台吧,都编好号了吗?”
      “都搞定了,直接上台子就行。”徐思明说。
      姜奇还是没有移动,他若有所思地说:“等开幕日过了,这场秀就会固定下来,以后这个舞台啊,道具啊,灯光什么的需要维修一下,还是得拜托徐老师来做。这种事情不麻烦徐老师吧。”
      “这哪儿算得上麻烦,”徐思明保证道,“分内的事,分内的事。”
      “那我改天遇见王哥了再跟他讲一下。”姜奇将眼神从香云纱上收回来,放在徐思明身上,“徐老师,这种长线活接起来着实要稳妥一些,是吧?”
      “就是筹备的时间太长了,”徐思明搓着手,“中间都推了好多个项目,才能把姜导你这儿按时完成。”
      “趁手的活路老谭那里多,你们这么熟,老谭肯定都跟你讲过的。”姜奇说,“我这边就不太行了,干不来那么快的事情,慢钱不烫手,我是这么想的。等这次忙完,我都怕徐老师以后不敢接我的项目了。”
      “这是哪儿的话,”徐思明急忙正色说道,“跟着姜导能做不少新鲜玩意呢。”
      姜奇含笑打量了一下徐思明,说:“我在徐老师这边还欠着一杯茶呢。”
      徐思明默契地换了一个话题,说:“那我现在就安排人手把香云纱给上上去。”
      “这可太好了。”姜奇说道。“正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留给我们再磨合一下。”
      Adrian带着舞团正式进场的时候,又再一次被舞台所惊呆了。反复提问:“这就是我们的舞台吗,我们到时候就在这上面吗,我的天哪,我们是开场秀是吧?”
      姜奇清了清嗓子,说:“都上去熟悉一下,蚕纱跟香云纱的质感不一样,你们多接触一下。”
      十九位舞者上了舞台,带着憧憬的神色,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绸缎。黑色的云,血染的火,从空中垂坠下来,似绕指柔也像龙头铡。他们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可以成为剩下来的十九位舞者,可以在这样的舞台上纵情表演,当然,他们最羡慕的还是可以一直站在中央的苟晓春,光将会永远在她身上,他们都将环绕着她转动——这份羡慕不带任何嫉妒的成分,因为他们知道苟晓春放弃了多大的自由,并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姜奇拿着舞台话筒,说:“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注意一下,控台老师,左右升一下。”
      舞台在稳固的液压系统的操控下,构成了左侧抬高的倾斜角度,然后右边的液压杆也升起来,重新把舞台还原成一个平面,左侧的器械再次放下,这次舞台变为右侧抬高的模样。
      Adrian立刻说:“是我误会你了,你还是那个姜奇。”
      “接下来的时间你们就是要熟悉这些所有的道具,包括舞台的倾斜,我给你们十五天,足够了吧?”
      谁敢说不够呢?
      “现在知道为什么之前我那么强调你们的脚步和发力位置了?”姜奇窃笑着说,“你们其实都准备好了,多熟悉一下就好。”
      Adrian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姜奇,在你的世界里不是你自己做的事情都不属于困难对不对?”
      姜奇甚至想要和他击掌相庆,但被Adrian躲开了。他跑上舞台,冲舞者们说:“别愣着了,他说十五天你们就信啊,明天他就会来验收你们信不信。”
      姜奇给了他们三遍在平面上跳舞的机会,然后就开始缓慢地升降舞台。在舞台倾斜的角度里,苟晓春意外地发现,曾经对她来说有些吃力的动作都得到了缓解,让她可以更轻松地完成自己的段落。排练一结束,她就向姜奇分享了这件事,姜奇狡黠地看着她,说:“不止是你会这样觉得,倾角对半脚尖和跳跃来说本来就会更省力一点。”
      苟晓春恍然大悟,并且对待姜奇更加尊重,能够这样草蛇灰线地编排一场表演的人,在生活里最好不要惹他发火。
      舞者们在习惯了舞台会产生助力之后,跳得越发地自如。Adrian第一次在下面看到完整的表演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说:“怎么会好这么多?”
      “你上去就知道了。”姜奇怂恿他。等Adrian体验完,一脸惊喜地冲下来时,发现姜奇又从他的包里掏出了一瓶葡萄酒跟两个酒杯,娴熟地倒上了酒,最后轻轻一旋酒瓶收尾。姜奇说:“歌海娜,要试试吗?”
      “这是我从小喝到大的酒。”Adrian兴奋地说,“我们西班牙人最爱歌海娜了。”
      “从小?”姜奇故意刁难,“那算是违法吧。”
      “证据全都被我消灭了,”Adrian做出撒尿的动作,“而且我现在在中国,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要试试我们的白酒吗?”
      “不!”Adrian立刻拒绝,“我是说,想喝什么葡萄酒就喝什么葡萄酒。”他接过酒瓶,仔细地探查原产地,说:“哇哦,离我家没有很远。”
      他们热烈地分享了一瓶来自纳瓦尔的歌海娜葡萄酒,看着舞团在舞台上又跳了两遍舞。Adrian才问:“你现在心情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姜奇说,“因为春夏之交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一定是春夏之交时你心情不好呢?”Adrian问。
      “如果你要这样问的话,我们就会重新来玩那个提问回答的游戏。你想再哭一遍吗?”
      “不说就不说,”Adrian嘟囔着,“肯定跟旧情人有关。”
      “不是哦,”姜奇矫正他,“不是情人的关系。”
      “那就是说,你有深爱的一个人,然后又因为另外一个不是情人关系的人导致自己心情不好。”Adrian的记忆力有些过于强力,“好精彩啊,我想听。”
      “喝你的酒去吧。”姜奇没好气地说,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倒进了Adrian的杯子里,“舞团这边你帮我盯着一点,我先回去了。”
      姜奇依靠散步的方式回到了家里,彼时已到日落时分,在万家灯火逐渐明亮的过程中,他嗅到了家里传来的饭菜香。等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胡安正把最后一道菜从锅里转移到盘中,冲他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笑脸,说:“可以吃了。”
      姜奇直接落座,拎着摆放好的碗筷就尝了起来,说:“怎么今天做川菜?”
      “我刚看完了一个讲川菜的纪录片。”胡安说,“连红油辣子我也给你做了一罐,等它凉了以后再吃。”
      姜奇点了点头,尽可能地吃掉了一些蔬菜和碗里的米饭,然后瘫坐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抚摸着肚子。
      胡安还是有一些失落,他说:“你吃得好少,是不是不太合口味?”
      “已经很好吃了,胡大厨。”姜奇说,“你赶快退役吧,完了我们去开一个私房菜馆。”
      “那你呢,你不做导演啦?”胡安说。
      “谁知道呢,”姜奇说,“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外面的云,黑压压的,今晚要下暴雨。”
      “夏天了,下暴雨很正常。”
      姜奇又歇了一会,在胡安刷碗的时候,突然问道:“胡安,我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半了吧,五百一十九天。”胡安立刻回答。
      “那你在我家住了多久了?”
      “全部加起来也有一百多天。”胡安说。
      “就算是只有一百天,两千四百个小时,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淘气,顽皮,爱撒娇,喜怒无常,”胡安说,“你是一个很热烈的人。”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我呢?”姜奇问。
      “因为你是姜奇啊,那些所有的性格都是你。”胡安认真地说。
      “但你忘记了说一件事。”姜奇说,“关于我的描述,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
      “我根本不适合进入亲密关系。”姜奇下达通牒,阎王写上判词,玛娅特称量心脏,“我有故意伤害过你吗?”
      “没有,”胡安说。
      “那就是为什么我不想要和你进入亲密关系。”姜奇说,“否则你将只会看见我暴戾的一面。”
      “那也依然是你。”
      “可我凭什么伤害你呢?”姜奇说,“伤害你不会让我快乐,我只要不快乐就想要伤害人。”
      胡安放下碗筷,转过来面对着姜奇,张开双臂,说:“来伤害我吧。”
      “你以为很浪漫吗?”姜奇问,“我现在就要求你立刻搬出去,这种伤害你还会觉得浪漫吗?”
      胡安把手臂放下,失落地说:“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特别好,好得像一个数学家终于发明出来的公式一样,简洁优雅,又富含深意。”姜奇说,“但我不是一个可以用数理来计算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在两个不同的科系里。”
      “有一种说法是,数学可以描述一切。”
      “但混沌系统依然无法被人精准计算,就算我是最简单的双摆模型,你也计算不出我的历史与未来。”
      “那就让我参与,不好吗?”胡安提问道。
      “让我先等等吧,我想我的生命还足够用来浪费。”姜奇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脱光了自己,站在走廊口发出邀请,“我们洗澡吧,然后惊天动地地搞一场。”
      说是惊天动地,但姜奇全程都只是在呜咽,他用手捂住了嘴,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胡安。他眼里含泪,在胡安舔舐之后,那些泪水又重新回到他的眼角。胡安还能怎么做呢?他只能一边亲吻,一边像西西弗斯一样推动上山巨石。
      巨石抵达顶端之后就会下坠,但这比鹰啄食肝脏要好得多。西西弗斯不介意重新推动它,重新踏上攀登的路径,直到巨石出现裂缝,对他说:“够了。”
      “你说了要惊天动地。”胡安说。
      “我说就搞一场。”
      “那今晚还长。”
      这一觉姜奇睡得足够沉稳,被耶梦加得所缠绕也没有关系,如果这就是诸神黄昏之后的世界,那在黑暗和空寂之中被缠绕是一种幸运。
      他在家里放纵了两天,然后重新返回场馆,所有的团队都已经蓄势待发,摸透了每一个关键的节点,剩下的只有重复再重复,直到在巨石板上留下烙印。姜奇在每天夜里九点开集体大会,所有参演人员,后勤人员,操控人员都必须到位,然后依次复盘今天所遇见的问题或者提出新的灵感。在临近艺术节开幕前七天,他给所有人放了两天的假,但他强调到的是:“如果放假回来就全忘光了,那对不起,谁都别想从这里活着出去。”
      演职团队接受他的提议,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音乐厅。能够从姜奇手里抠出两天来,绝对是菩萨显灵。
      徐思明在这个空挡邀请姜奇去家里坐坐,喝喝茶,被姜奇拒绝了。他说:“徐老师,现在是放假的时候,就好好享受这四十八小时吧。”
      这通电话刚挂断,Lynn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你准备好搞事了吧?”
      “我随时都准备着搞点事出来。”
      “那就好,那我就点发送了。”
      姜奇在工作邮箱中收到了一封邮件,是Lynn以人事部的名义所发送出来的:
      Hi,全体员工,姜奇先生:
      众所周知,《潭定乾坤》公司是一家以商业创意广告、活动策划、文案创意为核心的创业广告公司。我们为政府,世界500强企业及大量中小企业完美优质地完成了大量的服务,在这个过程之中,我们的团队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与成长。
      我们的公司文化一向是:“团结,理解,共同进步,结果导向”。在公司运营的八年间,我们从一个只有十五人的团队,壮大到拥有近六百名员工。公司总裁谭定坤对此给予所有员工充分的肯定与信任。
      但很遗憾的是,创意项目部一组的姜奇先生,自加入公司以来,就屡次违章违纪,个人作风不检点,视公司规定与企业文化于无物。我们坚信,即使再优秀的创意,离开团结、理解与公司的支持,都将很难得到施展的空间。
      《潭定乾坤》是一家包容的公司,在这封邮件之前,我们已以口头、书面的形式警告了姜奇先生不少于三次。为了保护公司的规章制度,为了重视其余员工的意见与建议。我们在此遗憾地通知姜奇先生:
      因姜奇恶意蔑视公司文化,不遵从公司规章制度,屡次破戒。我方(《潭定乾坤》公司)将于2016年6月13日起终止与姜奇先生的雇佣关系。此次解约属于姜奇先生单方面违约,公司并无额外责任需要承担,并保留与解约决定相关的所有证据。
      附件:《姜奇出勤考核表》
      《姜奇近六个月KPI考核结果》
      《劳务合同解约书》
      《潭定乾坤》人事部
      2016年6月12日
      Lynn在发送完邮件之后,立刻又给姜奇打了个电话,她问道:“我就说老谭心气高起来了你不信,现在好了呗,明天就直接给你换导演了。
      姜奇冷笑了一下,说:“那我等着。”
      姜奇回复了这封发给全体公司员工的邮件,他很精简地将他想说的话发送给所有人:
      Re:《潭定乾坤》最新人事变动通知
      Dear All:
      谭定坤先生所描述的是事实,对于出勤率、KPI考核与劳务合同解约等相关问题我本人并无异议。
      正如大家可能知道的:最近半年时间我本人忙于省文化节演出的总导演工作,此项目为以我姜奇个人名义所签署的项目,确实无法满足贵司对我出勤率,KPI考核等需求。
      但在我筹备的过程中,依然有许多同事与朋友为我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在此,我需要特意感谢:肖雨,江海洋,Jayden,JJ,Lynn对我无私的帮助。
      我谦虚地接受谭定坤先生所强调的企业文化,并绝对相信“团结、理解、共同进步、结果导向”是谭先生毕生所追求的目标,我衷心祝愿他身体健康,财源滚滚。
      来而不往非礼,在此我也有三个附件想与大家分享。
      附件:《省文化厅关于“最美湘沙”艺术节的最新公告》
      《省文化厅创意顾问聘用合同》
      《省文化厅“新五年”文创规划白皮书》
      姜奇
      2016年6月12日
      这封邮件让公司群立刻爆炸,点姜奇名的,力挺他的,暗酸他的,讥讽的,看热闹的,在这一刻全都涌了出来,信息列表几乎是以刷屏的形式在更新。
      谭定坤立刻给姜奇打了电话,开场就吼道:“你他妈在说什么个人项目?个你妈的头。”
      “老谭,”姜奇气定神闲地说:“我附件里明明白白地放着厅里跟我的聘用合同和他们的公告,劳烦你把它转移到Word文档里,再按下Ctrl+F,看看里面哪里提到过“潭定乾坤”四个字?”
      “姜奇你别想在老子面前耍花的,这他妈是老子的项目。”
      姜奇礼貌地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把老子当猴耍是吧?老子现在就叫徐思明把你收受性贿赂的事情捅出去。真你妈的是个脏东西。“
      “这不是又掀了徐老师的桌?”姜奇笑着说,“你现在打电话给徐思明,你看看他还愿不愿意站你一伙。”与此同时,姜奇的手机里又收到了好几封公开邮件,他把手机开成免提,看了一眼,都是刚刚他所提到的那些人发送出来的辞职函。
      “谭总,您看到最新的邮件了吗?”姜奇说,“要我说,您还别在这个时候发火,您的日子还长呢,为我们气坏了没必要。”
      “搞老子是吧?老子现在就把你废了。”谭定坤恶狠狠地说。
      “那尽快来,”姜奇说,“不然等别的人知道了,事情可就闹大了。”
      “老子现在就把你所有的把柄举报出去。”谭定坤威胁道。
      “请尽快,过了热度就没人看了。”姜奇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姜奇跟王书记喝茶的时候,王书记笑着问他:“你又搞出了什么事,你们那个谭千万大半夜打电话过来举报你作风不良,违背劳务合同,非法担任双雇员。”
      “我能做些什么事?”姜奇用一把东坡提梁壶仔细地洗茶,然后将头泡茶缓缓斟入公道杯中。用老檀木做的茶夹为王书记奉了一盏。“也就是他突然反应过来些事情,有点激动罢了。”
      “激动可不好,”王书记说,“激动容易伤人。”
      “所以您看我现在的手还算稳吧。”
      “稳当点好,不然这么好的茶就浪费了。”
      “倒是可惜了谭总的那些橄榄核沉香乳,总是没用在好地方,可能也觉得反正都是别人送来的,不可惜。”
      “还是可惜的,”王书记说,“一年就产二十来公斤的越南沉香乳,怎么用都可惜。”
      “老谭门路多,这些他不缺的。”
      “那你缺什么?”王书记笑着问,点了点茶桌。
      姜奇再一次为王书记斟茶,一线清泉从高处雀跃地滑入兔毫纹的建盏里,没有滴出分毫。
      “我就缺个舞台,王哥你是知道我的,给我一个舞台比给我什么都刺激。”
      “我一直记着呢。”
      “多亏王哥照拂。”
      “你有空还是多去看看季老,我们天天都听他念叨你,你都快成紧箍咒了。”
      姜奇乖乖巧巧地应下了。
      在Lynn跟肖雨一群人欢天喜地地离开公司时,正好撞见了从电梯里出来的一群西装革履的人。Lynn刻意留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工商局,查税”的声音之后,才笑着踏进了电梯。肖雨问她:“什么事儿你笑得这么开心。”
      “等会吃完火锅我们去唱歌,把姜奇也叫上,妈的,今晚他必须到场。”
      姜奇开始后悔怎么就给别人放假了,这四十八小时他从一个场转到另一个,比排练还忙。他带着季老给他寻来的孤本,直接倒在了KTV的沙发上,说:“可他妈累死我了。”
      “你累个屁,还不是我们在给你擦屁股。”Lynn狠狠地拍了他一下,“我就说你当初带回来的合同怎么印泥看起来怪怪的,你那个算作是偷做公章,犯法的知道吗?”
      “那些东西不都在你手上,我怕什么?”姜奇又爬了起来,跟大家碰杯,一口灌下杯中的威士忌,“财务报表你备份了吗?”
      “岂止备份,她就差放在工商局面前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打印了一份搁在自己工位上。”肖雨说。
      “铿锵玫瑰,我敬你一杯。”姜奇立刻说,又被Lynn捂住脸摆开,Lynn说:“老娘今晚要唱歌,规矩先说清楚了啊,谁都不准抢我手里的麦。”
      “那你之后打算干什么?”Jayden凑过来问。
      “天哪,你们认真读一下我的邮件好不好,后续五年规划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姜奇笑着说,“既然你们选了我,就绝对不会吃亏。挣点慢钱不介意吧?”
      “你别跟老谭一样叫我们996就好。”JJ说。
      “好说,咱们现在流行的福报是007。”
      “兄弟们,快来帮忙,今晚一定要把姜奇给灌了。”JJ立刻喊到。
      姜奇笑呵呵地看着JJ跑去吐了又吐,等待到Lynn发誓今年再也不唱歌了,才去结了帐回家。家里依然亮着灯,胡安这次正襟危坐看的是关于水獭的纪录片,看到姜奇回来了,立刻问:“水獭我们总能养吧?”
      “你好,我是水獭。”姜奇立刻倒到地上,双手握拳冲他撒娇。
      “怎么又喝这么多酒。”胡安在抱他的时候埋怨道。
      “没人帮我喝呀。”姜奇说。“下次你帮我挡酒。”
      胡安凝在原地,问道:“真的吗?”
      “胡少校,你军队出来的,不至于只能喝二两吧?”姜奇怀疑地看着他。
      “喝多少都没问题,”胡安兴奋地把他抱到浴室。“我觉得今晚也该惊天动地一下。”
      姜奇顶着宿醉和疲惫参与了最后五天的彩排。艺术节开幕那天,他跟胡安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紧靠贵宾席的位置上,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苟晓春说到做到,几乎全程使用半脚尖完成了整个舞蹈。那些香云纱与舞者产生的摩擦声被高功率束音麦收得一干二净,然后扩大振幅地回荡在整个空间里。每一个动作,姜奇都从中看到了自己与Adrian的身影,但又不完全是他们的面孔。当无字歌最终响起,蜡像融化,舞台被火焰重新遮挡住之后。姜奇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他右边的Adrian已经满脸是泪,但那是喜悦的珍珠,不是刻意卖弄的钻石。他说:“姜奇,我决定要把我的间隔年延长,我想要继续跟着你。”
      “欢迎,欢迎。”姜奇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然后被王书记催着上到贵宾席,去见季老和其他的领导们。这些精神矍铄的老头们给了姜奇充分的肯定,拉着他聊东聊西,询问创作过程。姜奇很谦虚地说:“我只是觉得湘绣不该就这么死了,我想给它一个舞台。”
      这句话深得人心,当他们重新望向舞台时,那些垂挂在舞台上的刺绣焕发了别样的色彩。它带着一段血肉淋漓,家破人亡的历史走到舞台上来时,依然可以燃烧得如此绚丽决绝。就像苟晓春的足尖,颤颤巍巍地,将整个人拔了起来。只有红,最纯粹的,只属于中国人和中国历史的红,可以为他们上色。
      这场艺术节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连续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的演出里,观众席都坐得满满当当。这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头,有目光敏锐的评论家,有充满灵性的德育老师带着懵懂的学生,有百忙之中抽空前来的商人,有市井巷头裁缝店的老师傅,有忘记关掉手机音量的阿姨,有从外地特意赶来的舞蹈家。这一个月里人们讨论的事情只有两件:“你有没有去看《最美湘沙》的表演,”和“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也能漏税到这么多钱。”
      最后一场演出,姜奇终于站上了舞台,他对着台下的观众们,尤其是孩子们说:“我相信我的团队为你们呈现了一场算得上好的表演,你们或许看懂了,或许记住了画面,或许有很多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这都没有关系。我只想说,此刻在舞台上的我们来自于历史,而你们属于未来。我希望你们的灵魂住在明日之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