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大人后悔了》倾酒十年

9、第 9 章

　　六阿公干瘪的嘴抖动得像含着口滚烫的汤，他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唐晓棠，半晌说不出话，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气，就像一只陈旧的风箱。

　　轩娃子怯怯地拉了拉唐晓棠的衣角，“阿姐，你要不先走吧我太公身体不好，不能受气。”

　　唐晓棠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过分，眼角耷拉下来，声音弱了些：“赵六爷，您别急，别急。”

　　“嗬吁——嗬吁——”赵六爷无力地摆手，轩娃子点点头，拽着唐晓棠的衣角离开了。

　　县衙里的大伙忙碌了一天，谢识让他们吃过晚饭就早点去歇息。等大伙都吃完唐晓棠还没回来，张厨娘就特地在灶头给她热了碗面片汤，知道她口味重，特地蒯了勺加茱萸熬过的猪油，又焙了点花椒磨成末洒在汤头，香得很。

　　谢识静静地在前衙公堂上办公，李厨子将饭菜放在一旁，“明府，该吃饭了。”

　　“知道了。”谢识点了点头，眼神却未从公文上离开分毫。

　　闷闷不乐地唐晓棠趿拉着脚步往县衙走，等她到时日已西沉，将半边天空晕染出橙红的光晕。

　　垂着头的她并没注意到谢识，谢识却在听到她脚步的第一时间抬起眼，道：“回来了。”他看出唐晓棠情绪不高，问道：“怎么了？”

　　唐晓棠摇头，谢识道：“还没吃饭吧，我也——”

　　可惜他这话还没说完，唐晓棠就接道：“方才路上碰见了张婶，她说灶上给我留了面片汤。”心情不好时，只有来一碗又辛又麻的热汤才能解千愁！

　　谢识放下手中狼毫笔，合上公文，行云流水地端起放在一旁的食案，一口气道：“我也还未吃与你一同去。”语速很快，坚决不给唐晓棠拒绝的时机。

　　和谢明府一席吃饭是什么感受？

　　唐晓棠：挺别扭的。

　　谢识身体力行地贯彻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脊背挺直，姿势优雅，连喝汤也要慢慢地用白瓷汤匙一点点舀着喝。

　　在阿棠面前要随时保持最佳形象，决不能粗鲁。谢识心里反复默念。

　　然而粗鲁惯了的唐晓棠欲哭无泪，她好喜欢和赵叔、张婶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家总是有说有笑的，在那样热闹的环境里，饭都吃着格外香。现在在一片寂静之中吃面片汤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发出声音的食物，为了不打破寂静就只能非常非常小口地食用，再美味的晚饭也变得食之无味起来。

　　唐晓棠突然觉得更难过了。

　　谢识默默观察了她许久，见她进食时一直兴致缺缺，待用完餐后放下碗筷，问道：“这菜不合胃口吗？李叔手艺不错，以后让他多做一些，我们一起吃。”他小小地耍了一个心机，“我们”。

　　唐晓棠头摇得似拨浪鼓，天啊要是今后天天都要这么吃饭，还让不让她活了！

　　“没有不合胃口！”怕谢识不相信，唐晓棠端起碗大口喝了几口面汤。

　　“那是什么原因？”谢识递过一方帕子，想让她擦去嘴角的一滴辣油，结果唐晓棠顺手就用手背抹掉了。

　　“唉——”唐晓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下午自己一个人去找赵六爷的事交代了。

　　她垂头丧气地趴在案上，眼眸半耷拉着，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我嘴巴太笨了，不仅没把赵六爷劝好，还差点把老人家的病气出来。”

　　跑了一天，唐晓棠的发髻有些松散，看上去毛茸茸的，手感很好。谢识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听完后，笑了下，“你做得很好。”

　　唐晓棠疑惑地偏头，“明府，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没必要为了安慰我说假话。”

　　谢识认真地望着她，“你怎么总是疑心我在说谎？”

　　“有吗？”唐晓棠向另一侧偏头。

　　谢识淡淡笑了下，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解释道：“我本来还在想，看赵六爷今天的反应，他至少须得两日才能想通。但今日被你这么一激，他明日便会来县衙。”

　　唐晓棠腾地坐起身，眼里闪着快活的光彩：“真的吗？我真的做了好事吗？”

　　谢识点头。

　　唐晓棠麻利地收拾二人吃剩的碗筷，“明府，要是明天赵六爷真的来了，以后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谢识敢肯定，至少这一刻的唐晓棠，是真心实意地说出的这句话。但如果，有一天她想起了一切，还会愿意相信他吗？

　　谢识一生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此刻却怎么也忍不住想赌一回。

　　“好。一言为定。”他站起身，从唐晓棠手里接过碗筷，端去水槽，“你也忙了一天，早些歇息去吧。”

　　唐晓棠不放心地说：“明府，你会洗碗吗？”毕竟谢识总是一副白衣飘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挽袖子洗碗这种事怎么看怎么跟他不搭。

　　“在成为县令之前，我也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谢识无奈道。

　　唐晓棠这次果真没再表示怀疑，点了点头。

　　但谢识其实又撒谎了，从小到大，父亲母亲从不准他将时间花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读书，他此生的唯一目标便是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主动要求替母亲分担家里的劳务，不会受到表扬，只会得到母亲的抱怨与哭诉。

　　洗碗这事，是他来江宁县这几日观察李厨子打扫厨房时学会的。

　　刚到江宁县的第二天，李厨子稀奇地和谢识分享：“明府，今儿个听那管吏厨的张厨娘说，渝州男人比女人还会做家务活！嘿，这可真是稀罕事！”

　　谢识当时吃着饭，嘴上没有回话，心里却默默放在了心上。

　　今天是他第一次亲自洗碗，但看唐晓棠的神情，他似乎完成得不错。

　　***

　　这个夜晚对于唐晓棠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从来沾枕头就能睡着的她，今夜躺在床上，在月光里翻来覆去，两只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窗外的夜色。看夜空从深黑渐渐变成蟹壳青。

　　迷迷糊糊中她短暂地陷入了一场梦境，后山上的桃树结了沉甸甸的果，她用衣襟兜了满满一怀红粉色的桃，急吼吼地要去献宝。一个不小心，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坡下滚去，怀里的桃子咕噜噜滚下山坡......

　　她猛地一下翻身从床上坐起，听见门外有人声，简单梳洗后就冲了出去。

　　赵贵正在向谢识禀告前衙情况，猛地看见唐晓棠冲出来，惊了一下：“晓棠，你怎么眼下这么黑？昨夜没睡好？”

　　唐晓棠点头：“在梦里摘了一夜的果子，最后也没尝到一口，可惜死了。”

　　赵贵摆手：“先不说这些了，六阿公一大早来了。”

　　“！”唐晓棠瞪圆了眼，惊讶地看着谢识，“明府，你果真比算命先生还厉害！”

　　赵贵不知道他二人昨日的约定，只庆幸谢识心情似乎还不错，没有计较唐晓棠的无理之辞。

　　谢识道：“出去看看。”

　　县衙门口乌泱泱站着的是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壮年，手中俱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刀棒，人声嘈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来闹事。

　　带领着他们的赵六爷一袭玄黑色正装，袖滚银边，这是天子赏赐的华服，以彰他德寿并重。

　　谢识一身浅绿官袍走出门外，正说话吵嚷的人群瞬间安静，赵六爷站出来，拱手作揖道：“昨日是老朽糊涂了，望谢明府不要计较。今日我带着这些后生来此赔礼，愿听明府安排。”

　　谢识忙扶起赵六爷，看着眼前斗志激昂的人们，问道：“最坏的打算，是要与山贼拼命，大家可准备好了？”

　　“回明府，我家婆娘赶我出门的时候说了，要是我不敢跟山贼对砍，她就敢带着我家大娃和二娃改嫁！”一个站在前排的壮实汉子粗声道，“我想了下，我还是更怕我家婆娘！”

　　“哈哈哈哈......”他这话一出，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笑话也有人附和。

　　这话真也好，假也好，无非是告诉谢识：他们不怕。

　　有马车声滚滚而来，唐晓棠看去，是张思远带着一辆载满货的车来了，身后跟着些女子，手里提着针线篮子。。

　　他家的白事还没办完，脸上满是疲惫，却仍撑起笑意，冲谢识和赵六爷作揖。

　　张思远道：“我听闻谢明府需仿制官兵布甲，想来应该会用到布匹和绣娘。正巧我在城中开了间布庄，愿替明府解燃眉之急，为抗击山贼出一份力。”

　　周围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人怯怯举起了手：“谢明府，我女工活也做得还行，能来帮忙吗？”

　　谢识点头，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也举起了手，自愿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

　　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一座城的心就这么被凝聚到了一块。

　　人多力量大，需要的装备很快赶制完成，谢识将青壮年分为两拨，一部分负责轮换在城墙上值岗，另有一小部分，则绕到牛背岭下，时刻监视着山贼的动静。县城进入有条不紊的防御状态。

　　于是，山贼约定的三日期限，很快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