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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变生肘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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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与玄霄竟是差不多同时御剑回蜀山的。
天青是趁夜离开的太平村,却又苦于黑暗中御剑不辨方向,而在清寒夜风里蹉跎了一晚。在过去流浪江湖的许多年里,他并非不曾遭遇过挫折失意,以至于心境如现今一般颓唐得近于凄凉,青年不得不在心里笑着自我宽解,而他却不复再如少年孤身度日之时的洒脱与满不在乎了。
蜀山脚下的晨光,明净得似能洗涤人的心灵,而云天青却怠慢了这样的好风景,仅只脚步拖沓地往那家毗邻山麓的小酒店走去。
他现在想喝酒。
原本道门的戒律禁酒,他在昆仑山上时还能偶尔破戒,只是这回来蜀山做客,却非得循规蹈矩,否则便是对主人的不敬。只是云天青现在却没得这个顾虑,一时满心头都只惦记着给农家火辣辣的土酿烧一下喉咙、搅混一下理智,好在醉乡里得片刻的放松去。
可惜他一眼便看见了玄霄。
初时青年心头是没法抑制的一阵狂喜,几乎张口便喊出那人的名字。只是对方却没看见他。
玄霄并非孤身一人。青年尽管风尘仆仆、一望即知也是自外赶回,身边却陪着个云天青不认识、显然也并不是蜀山弟子的人。玄霄面上神色有些木然,只是给那个人带着,脚步沉重地走向酒铺当中,沉闷地在临窗的桌子落座。
天青心里动了动,便没扰他们讲话,只是偷偷兜了个圈子,往窗外蹲着去听两人的谈话。
他倒无意探听旁人的隐私,只是伴着玄霄的男子衣着虽然平常,他却能看出这人是个宦官,因此不免想到自己离开蜀山之前从玄震处打听的事情来。果然玄霄在座位上只是沉默不语,一盏茶斟过,对方便开口道:“是李公子差我来的。”
玄霄听了这话,只是木讷地闪了闪眼,并没甚么反应。天青却在窗外微微皱了眉,心道,这人在说谎。
他人本机灵,对世故人情,又比玄霄精通许多。云天青想到这男子身为宦官,自然不会是李谦私宅的仆役,而他对李谦称呼颇为不伦不类,反而令人觉得出两人绝非私交甚笃、可以相互托付之关系,此时却声明是为李谦所遣,显然是借此人名义,私下寻玄霄这样商谈甚么事情,不禁心头微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那名宦官见玄霄听到李谦二字并没多大反应,似乎也感惊愕,只得续道:“想必李统领已经将那件事情对……对足下讲明了?”
他说话时迟疑片刻,显然不欲将玄霄视为出家道士,因此另引了敬称,玄霄微微抬了眼,却只是冷冰冰回应道:“何事?我与李谦不过一面之缘,他未曾对我讲过甚么事情。”
他这般生硬的态度,显然令对方有些不快,然而那人只是继续道:“一些私事,不好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我今日备有车马,可否请足下随我往下榻处一行?”
若在平日,听得这种毫无来由的要求,玄霄定会一口回绝,然而天青在窗外却只听见一阵沉默,继而那冷峻声音迟疑道:“我需得先行上山禀明师父。”
“太清真人?”
对他这个答复,对方似是早有估计。那名宦官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对玄霄说了些什么。因声音太小,天青在窗外便听不分明,只有几声茶杯碰撞、桌椅推动之声,想必玄霄几欲拂袖而去,却最终并未发作开来。最后能听到那人扬起了声音对玄霄说道:“足下不必怀疑……李谦公子的样貌和足下甚为相像,想必这一点足以作为明证。”
云天青听了这话,心下想到:“果然是寻亲之事。”
他扒在窗沿,悄悄向内一探头,便望见玄霄点了点头,默默无言地起身,随着那陌生来客往门外走去,不禁心中吃了一惊道:“师兄当真应允了他……”
一想到这里,他全副注意便集中在玄霄身上,从背影望去,只见那人略垂着头,大袖之中双拳紧握,身躯亦微微僵硬,全不似平日清冷刚直的模样,天青心里牵记玄霄,此时不禁心道:“师兄……毕竟还是在乎的。听了那人的话,竟也不顾什么,就要直接跟他去了。”
他心里疼惜对方,想到相识以来玄霄从未主动与他谈论自己身世父母,此时内心五味杂陈,兼之前日自己刚在太平村有那样遭遇,更是有些触景生情,心中一阵一阵地难受起来。
天青强自抑制,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眼前,看着玄霄上了一辆马车,便暗自在内心筹划道:“公主被掳生子,自然不是甚么值得宣扬之事,这些人不欲旁人知道也是常理,但是……这人坚持不许师兄上山见师父,仍是有些令人不能放心。”
他对眼前诸事,虽一时说不出有太大不妥,然而内心却隐隐有些警惕,便尾随那辆马车而走。所幸傍山之地道路狭窄盘绕,车辆行走不快,他纵然一时找不到马,也可一直徒步跟在后面。
马车夫看去是个练武之人,除去这点,倒也没别的特殊之处。云天青跟着车子断续走了小半个时辰,忽然想道:“这车车窗帘子始终并未掀开,那么师兄坐在车里,想必根本不知自己走往甚么地方了?”
他跟着车子,又再七绕八绕走了一程,便见着绿树环绕的林间有一处院落。然而马车并不在门口停车,而是径直往内中行驶,院外有兵丁守卫,云天青便再不得跟踪了。青年不得已,只好绕着院墙行走,寻了一处无人巡逻的地方攀墙而入,可惜彼时那辆马车行踪,已然不能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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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下车的地方是一处环境优雅的小小院落之外。
马车停的地方是正门,一眼看去院内花木掩映,似是没什么人走动。正房五间联通,外观大方精致,倒像是女子居住的地方。
那人引着玄霄来到门口,便退居一侧,让道:“贵人家事小人不便参言,公子请进罢。”
玄霄并不惯被人这样称呼,当下微微皱了眉,然而却并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推开了门,迈步入内。
那房子正堂之中并没有人,玄霄怔了怔,便将目光转向垂着幔帐的侧间。
修长白皙手掌刚然拂上锦缎帘幕,忽然背后一声锐器破空啸响,青年凭本能反袖拂出,孰料面前帘幕之后,亦同时突突急响,这斗室之中,突然万箭齐发,密密匝匝的箭矢横空飞过,凌乱钉在木制家具门窗之上。
那时玄霄已看见了隐伏在帘幕之后的弓箭手。一时头脑之中,一片空白茫然。
以他在五灵法术之上的修为,纵使片刻之间躲不过无数飞箭,亦有能力于瞬息之后令这尺寸之地尽数化为火海,使得伤他之人不能活命。然而玄霄其实并未杀过人。
就算是修身习武、嫉恶如仇,向来所受教诲都只是使他有志于斩杀妖魔的——那一瞬间玄霄并没出手,仅只仓促以衣袖挥开箭矢,却终给侧面一箭射中颈项,踉跄了几步,前胸下腹、左臂右腿都分别中箭,血花溅落,人亦跌倒地上。
他倒地不起,两旁侧室之中弓箭手便一涌而出,恰在此时,忽然有人一脚踹开正门,抢了进来。
那人眉眼与玄霄相似,此时已穿上了禁卫的甲衣,正是李谦。
李谦一进门,正见到满屋羽箭,而玄霄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无声无息。青年呆愣了片刻,直直望向侧房中走出的一名金甲男子道:“侯爷你怎能如此?”
那人年纪与他仿佛,爵位显然来自世袭,此时只是对李谦怒目而向,冷森森说道:“怎样?我不过是处理我一家之事,与你何干?”
李谦道:“此人是姨母之子,便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你怎能对他横下杀手?”
“我怎样做,轮不到你来多嘴!”
与李谦对峙之人脾气甚为暴躁,此时开口一声怒斥,接着瞪视着他,目光之中似乎深为愤恨,“什么兄弟?爹续弦之后,若不是你们揭出二娘这桩丑事,他怎会气恼病死!?”
李谦被他怒喝噎得难以开口,踌躇沉默片刻之后,才道:“你总也要想想姨母。”
那人听他提起自己继母,当即呸了一声,似是深为不齿地说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能当你和你爹是什么好东西了?你爹安的什么心,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以为二娘想要这个儿子吗?当年的事,她是一句也不想提,一个人都不想再多知道,我倒想问问你,你爹现在来操这份心,又是为了什么!”
李谦见他暴烈脾气发作,当下不与他争锋,只是皱眉道:“别的不说……眼下朝廷正需要天下剑仙门派联手相助,这人是琼华下任掌门的首选弟子,你杀了他,要怎么向陛下交代?”
“呵,在他上山之前我便派人截住了带来此地,在蜀山上那一干道士眼里,眼下不过是外出未归而已,死就死了,与我何干?李谦,我告诉你,你家想要邀功请赏石你们自己的事,想要我给你们面子,那真是痴人说梦!”
他一连串地嘲讽对手,便信步向倒在血泊中的白衣青年走去,似是想在他身上踢上一脚,一边口中凉凉地说道:“这样对他,未必不是好事呢。若这道士不死了,谁知将来会给你父子骗去干些什么”。
恰在那时,两人视野里赫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第三方。
那时候,李谦似是觉得自己眼睛看错了似的,直勾勾往窗口看去。原本那里确实是没人,可倏忽之间,便多了个散发带剑的青年,窄袖短衫,容貌似曾相识。
他愣了愣,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蜀山上见过的云天青。
李谦算是个诚实人。
他这么一眼看见云天青,登时脸上极为难堪,那时云天青也直直地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里有混沌的光彩,让人很难揣测其中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