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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无家 ...

  •   青年离开的时候,将两名孩童交给了医者照顾。
      房间里燃着清淡的香,是来自昆仑的迷魂药草。据说,嗅了它的香味,能令人神智混沌,迷失近日的记忆。

      ——那都是玄霄所熟悉的经历。
      彼时,他只是五六岁的年纪,且并没人来为他烧一支忘却的香。
      饥饿,血腥和麻木的痛感构成了全部的知觉,沙漠没有边际,滚烫的太阳炙烤着他流血的伤口,赤地千里,有人的地方便相食为生。
      他很幸运地没有被吃掉,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又或许只是因为身上淋漓的创口一眼可见,人们害怕瘟疫与创毒,只是忙不迭地将他赶走,也就是了。
      着火一般将人煎熬着的空气让他产生幻觉,仿佛回到连回忆也捡拾不起的年纪里。他曾经追着一辆远去的马车,赤足在沙草相杂的地面上奔跑着。
      车上的女子,他已然连相貌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哭泣和絮语的声音,极喜而还悲。
      身后有奔马的蹄声,鞭子的抽击令他跌倒,并再没力量爬起,然后马车扎扎的车轮声,便愈行愈远,最后不见。
      其实他是不曾忘记母亲的。
      纵然脑海中所留下的,唯有她哭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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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已破,贼军兵败……若是得了这个消息,镇国侯麾下的将兵,怕是也要拔营了罢。”
      玄霄如此想着,从云霄俯视脚底,果然望见以千计的士兵,有条不紊地散落在高原的纵横的沟壑里,追亡逐北,恣意地享受胜者的快意。
      他顺着军队形成的长龙追溯,主将已然下寨,一排排的步兵,开始将削尖的木头垒成营外的鹿砦。军队里轰传的是长安收复的消息,这令玄霄心中升起一丝烦躁之情——那通天的火焰,百里之外犹然清晰可见,难道竟没人报知么。
      他这样想着。营门的传令兵心情似乎格外好,引领着他,一路向中军帐走去。
      青年的道子见了领兵的将军,恭谨地交上了手里的信,便直白地开口说道:“将军,发兵长安罢,胡骑南下,破城烧掠,若不及时救援,国都便要成为白地了。”
      那人年纪三十出头,若论官衔,算是极年青的了,这时披甲带刀,坐在大帐正中,看了玄霄一眼,面上神色,竟似是倦怠一般,怏怏无神。
      “知道了。”
      这青年将军这样草草说着,玄霄皱了皱眉。他性子冷而简单,并不晓得这人怎能如此玩忽职守,因而只是耐心续道:“胡人惯于劫掠财物,却不能据城占地,将军只需驱兵赴阵,他们便会退走,不至有大伤亡。”
      那将军见他执拗,便抬起头,将穿着马靴的脚懒懒地翘了,低声道:“那是盟友。”

      ——这话,落在玄霄耳里,很是清晰。
      青年就好像听见了云天青讲的、七绕八绕的笑话,须得品味许久,才能领会。
      中军帐里的将军,以毫无骨气的姿态弯在椅中,一字字地说道:“邻邦劳师以远,我军怎能无寸金相酬?阁下从哪里来,就赶快回哪里去罢!”
      一记闷响在大帐里响起来的时候,惊得帐外的哨兵一把掀起了门帘。
      玄霄掴在那人脸上的一掌着实太用力,以至于惯于戎马的将军竟坐不稳帅椅,跌倒在了地上。这男子并没因此而难为情,只是闲闲地站起来,施施然拍了拍身上的土,望着青年大步出帐的雪白背影。
      被玄霄袖风拂起,那封火漆密封的信从桌上飘落,轻轻地落在将军的脚边。男子并未拆看,只是大踏步走向帅帐门口,带着红肿的半边面颊,大声向三军宣布他的号令。
      “叛贼凶残,烧掠都城,戮害生民,实在罪恶滔天!”
      那时候,他面上的义愤,就好像霎时变换了一个人一般,“如此恶行,我等必将之昭告世间,令天下人共讨伐之!”
      猎猎的军旗,仿佛呼应着高原上扬起的如雷呐喊一般。将军揉了揉向着太阳的眼,忽然微笑。

      那一年,中原割据势力举旗反叛,皇帝为平叛乱,向北方胡人部族求援,许以财帛相酬。后胡骑下长安,叛军溃败而走。胡人于城中烧掠三日,乃止去。
      那一日,天边有孤鸿掠影。离去的道子不会知道,这个受他一记掌掴的青年人,未来会成为安疆土、定天下,百世流芳的一代名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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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云天青过得比玄霄安逸许多,他只是盘膝坐在云家宗祠的房梁上,悠闲地吃着糕饼,回忆一去不返的少年时光。
      入夜时分,他忽然见着父辈中最年长的大伯走进宗祠来,心中不禁有些诧异,便缩了缩身子,躲在高处,暗暗地向下窥探着。
      那名中年男子在泥金的塑像前站定了,捋了捋颌下的髭须,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打仗了……”
      男子这样沉重地开了个头,“朝廷征兵的文告已下,过得几日,村中的少壮男子便要被抽去从军,与反贼交战。”
      就好像为得到护佑似的,云家大伯合掌,虔诚地在泥像前拜了一拜,“先祖有灵,千万要保佑咱们军队节节胜利、剿灭叛军,天下太平……”
      他的声音渐渐底下,仿佛陷入愁绪之中,想要寻个寄托似的。男子这样慢慢祷告着,将家里出门在外的人、以及将要参军去的小辈们的安危统统托付给祖先在天的灵魂,就这样念叨了几遍,云天青在梁上听得几乎要睡了,心里只是想到:“大伯还是这样琐细的人。”
      就在这时候,地下男子忽然哑了声音,低声道:“还有……天青。”
      梁上青年初时并未听出这时在念他的名字,只是那忽然喑哑的声音,透着可以想见的沧桑,令他在心里暗暗叹口气,想道:岁月不饶人,大伯也老了。
      接着,底下就是长长的沉默,令云天青不禁觉得有哪里不对。然后他便听得云靳以极为沉痛、哀缓、他几乎无法想象的声音在下头说道:“我对不起二弟……”

      “他夫妻都过世得早,只得天青一个儿子,临终时候托付给我,我却教导不好,小小的年纪,就让他离开村子跑江湖去了……现在,也不知道……”
      讲到这里,他不禁哽咽,因而不得不停下了。男子抬袖,慢慢拭了颊上淌下的泪,却不能再继续了,只是反复念叨着:“祖先保佑,保佑啊……”

      乒——
      这一声什么东西坠落的脆响,打碎了祠堂之中肃穆哀伤的氛围。令得明暗两处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的人,双双惊醒来。
      天青猛然低头,才发现竟是自己衣襟兜着的橘子,在他直起身的时候,掉落了。

      云靳呆然望着顶上高高的大梁上有人飘飘然一跃而下,衣衫雪白地落在自己面前,沉默许久之后,轻声道:“大伯。”
      那时候,心口里泛起来的疼痛,几乎要令云天青后悔过往的岁月了。
      长辈严厉的面容、幼时嬉戏的伙伴、村落之中鸡犬之声和青苗的葱葱模样,在他记忆里交替着,青年觉得咽喉发疼,不能说话。
      他为了自己心里的广阔天地,曾经将这些都抛下了,总以为自己既然无父无母,便合该再没牵挂。
      那时他与云靳面对面望着,已自单薄少年长成矫健的青年人了,却还是披散着发,不戴巾帽,道袍挂剑,一股风尘之色,全然没半点士子的文雅风范。云靳怔怔着,许久,忽然发怒起来,对云天青道:
      “你这个逆子——”
      他望着云天青,那股子落拓与潇洒直令他眼眶泛起湿润来,“既这样,早就不是云家的人了,谁准你回来?”
      云天青望着他眼,腆颜假笑,“大伯……”
      “你给我滚!”
      云靳一声断喝,手指着门外,于他心里,祠堂这样神圣的地方,是容不得云天青这样的人进来。听得他的声音,外头守夜的人也涌来了,许多目光将云天青围住,那些或许都是不带敌意的,然而却都陌生,令得穿着天蓝雪白衣裳的青年孤零零地站在祠堂中的烛光下,渐渐觉得寒冷起来。
      云靳低而沉地向云天青重复了一遍滚,令青年觉得,若是自己今日一副书生文士的模样回来,或许会更能慰长辈之心罢。
      “大伯……”
      他赖着,又叫了一声,却只是苦笑,慢吞吞地转过身,忽然一跃上了供奉泥像的高台。
      祠堂里此起彼伏的一阵惊呼,云天青一手摸上那泥像腰间的剑。
      剑塑得精细,上头“鱼肠”二字,清晰可见。
      随即云天青便被拉了下来。

      他被推出门,摔在地上,生疼。
      青年还是笑着,竟不知除了这样他还能有什么表情。云天青慢慢拍着身上的土,在老老小小各种目光之中,蹒跚着走下了山,走出了村子,他那时并没御剑。

      黄山的山风,湿而且冷。夜里草木覆盖的山色黧黑深沉,令人生畏。
      云天青想起,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里离开了家,那时他从不觉得天寒,也不觉得夜黑。
      现在他心里只想着玄霄,脑子里旁的东西全然被琼华弟子房里那一点灯火占据了。
      他想赶紧回到玄霄身边,然后两个人从此形影不离。他想起来那人宽大的旧袍子,体态修美,眉心朱砂的颜色,在昏黄烛火中鲜艳欲滴,手掌也总是很温暖。
      师兄你现在在哪儿呢?
      云天青在心里这样默默问着,那一夜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属于黄山和太平村,那分别就好像江南乡土中简朴的春色,对比着昆仑山白雪皑皑的高不可攀。
      还好,他还有师兄,赶紧回去罢。
      回去。
      那时云天青不笑了,他望着满天的繁星,踏上了自己的碧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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