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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长亭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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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又过了数日,陈州城内风平浪静,未曾再起波澜。玄霄等人便从城郊偏僻处董広家搬出,转来升平客栈暂住。而韩北胤也依旧在军中供职,负责城内守备。
这一天,男子来客栈找云天青,说是高知府全家被害一案,当初人、物证与案卷都在陈涉手里,眼下陈涉身死,便不好定案。事情虽系妖怪所为,然而这类怪诞之事却很难取信于人,并且也怕引起城中恐慌,因此要商量个妥善办法,将这事掩盖过去。
云天青几天不见他,不知为什么男子却仿佛苍老了些,满脸疲惫灰暗之色,似乎累得不轻。青年见状,便道:“韩大哥,这事我考虑过了。灭门案的元凶,无非要假托在绿林人物身上,我夜入高宅一趟,留些假线索假证据,你再带兵去抓,将来咱与未来知府大人心照不宣,将这案子掩盖了就是。”
韩北胤点头道:“也好。”云天青歪着头想了想,不禁一笑:“这样,我杜撰个什么独行大盗啊武林杀手的名号,今日就去宣扬得满城皆知。然后……还要董裁缝帮个忙,到府衙告发我一趟,然后你只管来抓人就是。”
当云天青打马来到董広所住的房子门口,却意外地见着那青年并没如往昔般在屋内忙碌,而是扶膝坐门前,似是发呆。
他下了马,笑着伸手在那人脸前一晃,“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现在有李含绯姑娘的面子,倚栏歌榭可是任凭你出入了,还愁眉不展地做什么。”
董広看了他一眼,怏怏说道:“你们事也完了,人也搬走了,还回来叫我做什么。”
云天青在他身旁坐下来,闲闲地将给高知府家案子善后的事情说了一遍,董広愣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开口问道:“你说,她为什么要给我送条子?”
天青闻言一怔,知道他说的是高小姐的事,还在沉吟未答,便听那人喃喃地续道:“她是妖……那么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要害高知府一家,为什么还要约我当晚相见?她既害了高知府一家,为何又要刎颈自尽?她是约我在先,想要害人在后,还是……”
他身旁,那潇洒青年一阵苦笑,心想这些问题,随着死人入土,这世上便再没人能答。云天青眼看董広满面怅然忧色,便缓缓说道:“不管为什么,总之,她给了你这条子,因此十年前的往事才大白于世间。你拿了这条子,现在才和这案子扯上关系……你帮了我们,妖的事便不会公之于众,高小姐也能安然入土,就此安静长眠。”
那裁缝听他这样说,忽然侧头看了他一眼,眸子之中的神光,极为复杂暧昧。
——当晚,陈州府衙接到城中一名董姓青年的告发,说是发现人夜入高知府宅邸。参将韩北胤率兵围捕,然而此犯身手极其凌厉,在数十官兵夹击之下扬长而去,只有府内院墙各处被人以红字书写“尽杀陈州知府高一家一百三十七口留警”字样,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而案犯留名“影煞孤魂”四字,也不胫而走,成为人人震怖的凶残杀手名号。
当然,因这一场闹剧,数年后江湖上不知崛起多少个借“影煞孤魂”传名的豪强,使得这四个字终于载入江湖名册,就是当事人始料未及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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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师兄?”
这一晚夙莘夙玉从外归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一些衣服饰品、玩物吃食之类的土产,准备带回琼华,分给一门的师兄弟姐妹。
青年听见夙莘唤他,便从房门中探头道:“我正和玄霄师兄整理咱这几天画的八阵图图样呢,做什么?”
“我们今日回来,在街上碰见倚栏歌榭的李家姑娘,她说分别在即,和韩大哥一起,约咱们泛舟龙湖,饮酒赏月,游玩一晚。”
天青“哦”了一声,他对吃喝玩乐的事,向来是来者不拒、乐此不疲,这次却并没直接应允,而是转头向房内道:“师兄,你身上伤好些了么?”
片刻有个冷峻声音低低哼了一声道:“无妨,就是有事,也不至于扰你们雅兴。”
天青嗤得一笑,便向夙莘扬声道:“好啦!你和夙玉师妹收拾打扮一下,等我二人换了衣服,咱就往倚栏歌榭去。”
——自从那日玄霄在陵墓中受伤,不肯让人医治,云天青就一直惦记着他腰上那些陈年伤痕。然而那人不提,他也不问。只此时看着玄霄神色如常,似乎也并没对这事特别挂心,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日云天青翻了翻随身包裹,取出一套干净的蓝白琼华衣服穿上。他仍旧不戴冠,只把两鬓散落的头发扎在脑后,余者都任凭披散而下,这样脱了华美衣服,显出平日疏狂飞扬的神态来,懒懒地倚在椅子里,看玄霄换衣。
那人也穿了琼华道袍,嘴里含着簪子,束起满头流水乌发。云天青看了一会儿便笑道:“师兄,我给你梳。”走上前去接了玄霄手里桃木梳子,慢慢地把他头发绾成一个髻子,又给他戴上道冠。
二人都是男子,他替玄霄绾发这事却做得很是熟练,显然私下里感情已很是亲昵了。只是两人对这些都已习惯,因此心中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天青一面把梳子还在玄霄手里,一面回身道:“师兄,我先下楼牵马,一会儿你叫上师妹她们,一块下来。”
玄霄看着他要走,不知为何在后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说道:“天青……”
云天青随口应道:“怎么?”一边回头看了看玄霄,却见着那人紧紧蹙了修长双眉,神色里带着几分严峻,不由惊讶了片刻,停手道:“师兄?什么事?”
玄霄微微瞑目,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在陵墓里见着李含绯以诡异咒术阻止石壁崩塌之事,然而此时暗暗地思忖了片刻,仍是淡笑向云天青道:“没事,咱们行将离开陈州,今晚肯定是要好好玩一玩的,只是,别饮太多酒。”
四人之中,夙玉不会骑马,天青就要她和夙莘共乘。而玄霄虽是一身宽袍大袖的文士装扮,骑术竟然比天青来得精湛,只稍逊于少时长在马背的夙莘一筹,此时扶鞍上马,轻轻一抖缰绳,便打马向湖边漫步而去。
到了湖边码头,远远地便看见李含绯立在一艘竹篷大船船艄,衣袂飘飘,向几人招手。
天青跃下马来,又接过夙莘手里缰绳栓了,便遥遥向李含绯招呼道:“韩大哥呢?怎么还没来?”
那歌姬噗得笑了,道:“他?还在满城忙着抓‘影煞孤魂’,来不了了……”
话音未落,身后船篷竹帘一掀,内中韩北胤提着一壶酒闪身出来,笑道:“阿绯别开玩笑,快让云兄弟他们上船,咱摇到湖心亭,支起炉子,烫酒赏月看花。”
这一行人叽叽咯咯说笑着都上了船。船夫就摇起桨橹,往湖心荡去。其时正值仲夏,傍晚湖上熏风轻拂,落日光摇碧水,一片灿烂。龙湖里大片红白荷花开得正好,一朵朵水盈盈地在风里摇摆轻颤,伴着耳边清浅鸟鸣蛙声,给人无限畅怀之感。
待到了湖心亭,日色昏昏,极目处便已看不清湖岸,只觉整个人给一片清波拥在中心,很是自在爽快。
几人温酒布菜,谈天吃喝了快一个时辰,天色便近全黑了。除了悬在檐角的红色灯笼,和龙湖里夜游小船艄头的灯光,就只有头顶星月冷光与人相伴。席上几名男子饮酒不少,都有些微醺,云天青与夙莘还在笑着劝韩北胤喝酒,那人也不推辞,举手干了一杯,微微眯眼笑道:“有缘相识,共尽一日之欢,便是明日分别,就此永不相见,也没甚么遗憾。”
他这话豪爽里带着三分悲音,天青听了,便微微诧异抬眼,这时李含绯在一旁,忽然笑笑说道:“……我给你们跳舞罢。”
这么说着,少女便盈盈起身,来到亭子依水的栏杆旁,微一折腰,回身甩出袖上披帛,旋舞起来。
她身姿既美,动作又复轻柔曼妙,腰上一串银铃随舞步叮叮轻颤发响,每踏一步便如踩在看客心尖一般。这样跳了一会儿,便轻轻开口唱道:
“春三月,碧草连天,燕子剪水,桃李复含绯,只得杨柳无花看,尽日飞絮惹闲尘。”
她本是歌姬,歌舞之间眼目流波,妖娆妩媚。夙莘和夙玉都没见过女子这般做派,在底下看得出神,不由得也有些目眩神迷。
李含绯唱完,便笑盈盈地走了下来,伸手持壶,给云天青倒了一杯酒,说道:“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散了罢。”
那青年握着酒杯,笑了笑,抬头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才慢慢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们从湖心亭乘船来到按上,夙玉和夙莘对望了一眼,便不声不响地拉了马来骑上,走在前边。玄霄也饮了些酒,单人一骑,随后跟来。而云天青果然没有上马,在后面慢吞吞地很快便被几人甩了下去。
走马出了外城,夙莘才低声对夙玉道:“不知道他过不过得了今晚这个美人关啊?”
那名清冷少女在马上依着她,却并没犹豫,直接轻声说道:“天青师兄,其实是个做事很稳当的人,你不必担心。”
她说完这话,忽然身后一声銮铃,却是玄霄拨转了马头,往回走去。夙莘惊道:“玄霄师兄!你放云天青自己去吧!他闹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那青年闻言,却只是极冷峻地嗯了一声,淡淡说道:“你们回客栈,我自有分寸。”
那边韩北胤下船之后,也是径自打马而去。只余下李含绯和云天青在湖边缓步行走。
他二人没有走岸上大道,而是绕着湖边一丛丛的苇草,往更荒僻处走去。
他们那一时都并不开口说话。走了半盏茶时分,渐渐地云天青额上便渗出层层的冷汗来,青年张口喘息了片刻,终是支撑不住,脚下一软,缓缓屈膝,蹲在了地上。
他面前,那名歌姬只是低下了头,幽幽地开口说道:
“你大概猜得到,那杯酒里是有毒的……为甚么还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