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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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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来不被喜欢。
从来都是。
当无惨得知我身为鬼的特性几乎没有,只有作为人的体征时,他随手将我丢给忠心耿耿的母亲,像丢走一块垃圾。
母亲将我带回家,满心欢喜地展示给父亲看。
我的眼像是梅红的宝石,发像微卷漆黑的丝绸,就连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像百灵鸟歌唱一样动听。
我是神明给予的恩赐,是千年一遇的珍宝,是神子,是上帝的宠儿,是天神的仁慈。
母亲痴迷地看着我。
“你看她,多可爱啊,”她赞叹着,“谢谢你,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父亲听着,脸通红,像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他的巴掌刚举起,滞在半空,就在母亲恨意扭曲的眼神中无力地泄了劲儿,软绵绵地打在空气中。
那么老大一个人了,却像一只鹌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将头埋进了黄土地中。
那扇紧闭的房门,是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
2
我的童年曾经幸福过。
父亲也不是没有自欺欺人的时候,他也假装我是他的孩子,我们和和气气地办着家家酒,他教我读书、写字、在纸上漫无目的地画,或者在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跑。
我得意洋洋地把我的画展示给父亲看:“这是我们一家人。”
我指了指中央的一坨黑漆漆:“我。”接着是旁边那一坨稍微长些的黑漆漆,“妈妈。”和旁边稍微胖些的黑漆漆,“爸爸。”
我唯一从笑声中听到的只有对我天才画作的嘲讽之情。
我有点不高兴:“哪里不像了。”
父亲忍着笑:“好吧,很像。”
他笑着,将那副印象派作画贴在我们家的客厅的中央,就在那尊镶着水晶的欧式钟的上头,客人一抬头就能瞧得见。
突然间,我有一点点小小的害羞。
我趁着没人的时候搬了个小凳子来,踮着脚,一点点把我的大作撕了下来。
后来再见到时,那张纸被父亲夹在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小东西中,边角已经有些泛黄了。
……那是我后来整理他遗物时看见的。
3
那些细碎的美好的,从沙漏里一点点筛出的闪着光的日子,从指缝间噼里啪啦地落下。
直到那一天。
母亲将她的神明邀请回家,俯首帖耳,将血淋淋的现实剥开,放在自欺欺人的父亲面前。
那天晚上,从来不喝酒的父亲喝得伶仃大醉满目赤红。
“凭什么带那个男人回来?”“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我老婆了?”“你是不是有钱就看不上我了?”
一声声,一句句,泣血的,打碎了牙齿含着泪,在那哀求般的声音中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像是责问,又像是哀求。
——我们的过去,那些美好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都是假的吗?真的是假的吗?完全是假的吗?
母亲怔住了。
有那么一刻好像有泪水盈满了她的眼,她的唇好像酝酿着一个“不”,无数字音呼之欲出,像气泡一样噼里啪啦滚到喉头处,泪水即将破闸倾泻,冲破她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堤坝,冲得一塌糊涂。
但下一秒,母亲又笑了起来,笑得优雅而矜持,像置身于华丽的宴会厅中一样。
“不是的。”她温柔地,“当然不是。”
酒瓶咕噜噜滚到我脚边,将波斯地毯淋得浇湿,透着腐烂的、甘甜的气息。
2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
因此,当我母亲回到家里时,我是醒着的。
她漂亮得惊人,从一场盛大的晚会中回到家中,精心涂抹唇脂的红唇带着优雅从容的笑意,矜持得像是皇宫里的公主。
母亲向前走几步,恭敬地拉开门。
海藻似的柔软卷发,和那双残忍的梅红色眼眸一闪而过。
她俯下腰,吻着那位先生的精致昂贵的高档皮鞋,露出我见所未见的恭顺姿态。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永生不死的神明。
我听见母亲这么称呼他。
然后,母亲在前面,温顺且敬畏地,两人一起走进了父亲睡着的主卧。
接着,我听见父亲惊叫一声,他扼住了咽喉似的发出拼命的低喘,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天花板发呆,等着那尖叫渐渐消下去,吞没在黑漆漆的夜中,没有激起一丁点儿的浪花。
最后,夜色重归于死寂。
2
后来,我总是想起父亲。
他的手也曾握住我的手过,那温热的手包裹着我,描绘去过去的点点滴滴。
而母亲在没有宴会的午后,也会含笑看着我们笑闹,用那双贵族太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织出我们的岁月。
只是后来,母亲离我和父亲越来越远,穿着白素的衣,享着醉红的酒,优雅从容的周旋于上流社会。
而那颗昔日的疑心,扎根在父亲心中,早已长成参天大树。
……接着就是巴掌、尖叫、和摔碎的酒瓶。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我躲在角落里,翻着无聊的童话书,看着人形的骨架和肌腱交叠,血管中流动的生命之泉哗地冲破肌肉的束缚,汩汩流出,混着醉香的酒水,在香甜的气息中腐烂。
2
而和太阳花小先生的接触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他太过热烈和执着,那份残酷和温柔同时燃尽了我所有的阴暗。
鬼舞辻无惨惊慌失措,我可以辨别出那份潜藏在他甜言蜜语和俊美表皮下,顺着他血管流动的猩红色杀机,和虚弱无力的本质。
我将我特殊的一面展示给那位少年,希望从泥沼般的噩梦中解脱。
——但恶鬼突如其来。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除了斩断我和鬼舞辻无惨,以及我可悲的母亲之间的联系,没有任何办法得到自由。
鬼舞辻无惨没和我们一块儿上车。
他温和地目送着我们回去,车轮滚过水泥地,四溅的泥土中,尾气呼呼升腾而上,有如硝烟滚滚。
当晚,我溜出了门,没有叫上母亲。
……我并没有回家,那天晚上。
后来,当我掠夺了无惨,鬼舞辻的记忆也一同涌入我的脑海中。
我苍白的手指缓缓压紧,眼神淡漠如冰。
稍一松手,漏网的空气就争先恐后涌入她的肺部,像濒死的病患一样,她拼了命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不成句的字音:,“咳咳……就算、就算……您要……您要夺走我的性命……”
正当我以为她会说什么“荣幸”“忠诚”之类的屁话时,她却倏地昂起头,水洗过的眸子似乎穿越了时空,温柔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竟是明镜般的澄澈通透。
我怔了怔,竟听到了:
“也请不要……杀死杏子。”
她的喉咙里空气已经所剩无几,压着那一口气,拼了命地最后几个字泣血地挤出。
我沉默了片刻。
母亲像是抓到随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竹筒倒豆子般的:“她毕竟是您的血脉——”
“我不会杀她的。”我淡漠地说,“她对我也许还有用。”
这一瞬间,我通过前任鬼王的眼,凝视着女人一如既往、矜贵漂亮的脸。
她那双明镜般澄澈的眼,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地看到了我。
……不是鬼舞辻之女,又或者是神之子。
我的手指陡然收紧,清晰地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3
那位水柱先生带走鬼的头颅时,我在窗台目睹了一切。
水波粼粼,裹挟着一身轻盈而通透的水蓝,美丽至极,又残忍之至。
夕阳的余晖中,那颗的头颅消融在空气中,有如清晨的第一缕寥寥炊烟。
太美了。
我由衷地这么想着。
我想斩断所有束缚的锁链——就像斩断鬼的头颅一样……我想活着,自由地呼吸着空气,而不是被压迫着、逼迫着,苟延残喘在世间,死亡如影随形,我想自由地活着……
比任何人都想。
所以,当他出现在我屋子前,我清晰地意识到他是来调查我父亲的消息。
我明白,机会来了。
……我斩断过去的羁绊,重获自由的机会。
13
当我的父亲被阳光灼伤,他痛苦的嚎叫着,翻滚在地上,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肌肤寸寸皲裂,如梦幻的玻璃瓶般碎裂,露出狰狞的血肉和青筋。
我想起了那只被水柱先生斩下的头颅。
我捧起他的头,看着下半身随风消散,没入了一线翻着鱼肚白的天色之中。
血鬼术——掠夺。
再见了,我无声地说,父亲。
他那双漂亮的眼中,浓稠的恨意混着浓烈的梅红,光影交错,几乎是惊心动魄。
我凝视着那双眼。
——或许到头来,我们是一样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