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慕十文

26、番外 安德烈

　　他觉得很有趣。
　　这种感觉很新鲜，对于在平民家长大的他来说尤其如此，本该是想象中全是绿色，黑色的军服中忽然闯入一抹白色，就像在森林的油画里滴上的奶油。
　　本不该有人能引起这样的好奇，那德尔善于交际，他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也是怀着一些揣度人心的坏心眼。等到后来包揽了军队里烟酒的黑色产业，继而收买了一群人之后，这就成了救命的技能。
　　但这时候那德尔不知道，他的理想只停留在做一个人缘好的混混上。
　　这个人看上去不像是军队里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巡逻队伍里，旁人都没发现，好在他眼尖也聪明，等队伍过去后立马找了个借口回到那个阴暗的转角，看到了垃圾箱里一双愣愣的眼镜。
　　棕色的，很普通，但是抬眼看的一瞬间，带着心颤的惊喜，是很好看的。
　　男孩的眼镜瞟了瞟他的枪，往角落里缩了缩。在那德尔仔细观察了没什么危险的情况下，他放下了枪：“嘿，孩子，过来。”该死，变得更有亲和力一点，那德尔想，平日里的技巧对一个不知底细的孩子根本用不上。
　　后来的那德尔经常回想这一瞬间，美丽的，瘦弱的躯干令人心碎。可怜的小鹿从泥沼里被发现，身上的斑点则由各样的疤痕所点缀。即便刚好是他喜欢的类型，那德尔也能感觉到这个男孩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可能是这样荒唐的相遇，很难有第二次。
　　他的金色的头发，哦，他承认是有一些瑕疵的。它们的颜色太深了，软软地垂下来，少年的意气便被遮住了，也无疑在削弱他的吸引力。
　　但男孩抬脸冲他笑了笑，有些讨好的意味，似乎在求他不要声张。
　　那德尔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那孩子看上去也不像会轻易放松警惕。于是他径自走上前去把他打横抱起：“要是你再不说是哪儿来的，就会在监狱里呆上整一个晚上，直到找到你那粗心的父母为止。”他拍了拍这小孩的屁股，“不过看上去你也到了征兵的年龄，无论你是哪里闯进来的，只要是个人类，就可以端枪上阵了。”
　　这个小孩和野猫似的捡着能咬的地方咬，拼命挣扎。那德尔重重拍了他的屁股，小孩突然就安静下来，他的一双眼睛睁大了看着那德尔，看得那德尔有些心虚。
　　“你别说出去，我好不容易……”他忽然咬牙又不说了，半天才继续开口，“尊敬的长官大人，请您……同情……”好像这种求人的话对他来说跟艰难。
　　那德尔咳了嗑：“你算是运气好碰对人，这里有好些变态都只喜欢小男孩……”他看到小孩骤然攥紧了袖子，“可我不是。说说你家在哪，我发发善心，尽量不让联军的人看见。”
　　小孩又咬紧下唇，他犹豫看了一眼那德尔。那德尔突然看见眼前一块石子闪过，他发愣一下，小孩便狠狠咬了他的手。那德尔虎口发痛，放开的一瞬间只看见男孩飞奔逃离的背影。按理来说他应当开枪了，但是枪被他留在了刚才的地上。那德尔甩了甩手：“该死的。”
　　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敢肯定那人是一个男孩，和机器人没有任何牵扯。这么短胳膊短腿的，也不会给联军的安全带来任何威胁，充其量是一个不小心进来的小子。
　　那德尔不动声色地在挨个哨岗打听了一遍，没发现相关的记录，回去便冲澡睡了一个安稳觉。
　　所以他没有想到这个男孩会再出现。
　　“诶，你。”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草丛里冒出来，那德尔倒吸一口气，好在他一般在队伍的最末尾，见前排的人已经走远，便和这个小矮个一起蹲在草丛里：“小鬼，你惹上麻烦了！”
　　这次小孩的白衣服有些泥渍，像是匆忙中跑进了泥坑一样。他小心张开手，里面躺着一小块面包，还因为手抓着，已经有些变皱了。
　　那德尔抽了嘴角：“你想收买我，小子。”
　　小孩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消化这个词汇的褒贬，然后摇了摇头，坚定地说：“合作。”
　　那德尔的嘴角又抽了抽，这显然是个不对等的交易，隐瞒这种事是有严格的惩罚，他几乎已经想到自己在监狱里的窗户里对外张望的样子。但是小男孩似乎跑了很远的路，有些不稳地喘气，看到他似乎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像伤到了自尊一样，手慢慢往回缩。
　　他当年还是意气风发，那德尔想，他当时想的是这是一件从没做过的事，他想试试看。
　　于是伸手，接过了男孩的面包。
　　“你叫什么？”那德尔用肩膀撞了撞他，男孩差点被他的蛮劲撞到，稳住后不甘示弱地锤了他肩膀一拳。
　　他眨了眨眼，有些支吾：“……莱，莱恩。”
　　“莱恩……嗯……”那德尔站起来走出去，他看到小男孩在后面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走了。那德尔用一支烟和别人换了一次轮班，又拍拍袖子回来了。他一进草丛就发现男孩还在那里，他抱腿坐着，手里玩着一根草。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男孩笑了笑，显然是慌张过了，这个笑显得有气无力。
　　那德尔坐在他身边，这里的位置恰好是哨岗的死角，只要注意躲避巡逻就行了。这对男孩来说不是问题，但那德尔就有些勉强了：“他们还有四十分钟经过这里，在此之前我还能陪你玩一下。”他捏了捏男孩的脸，“我走了就赶紧回家。”
　　男孩有些懊恼，他看上去觉得那德尔反而缩减了他的游玩时间，交易有些不划算，但最终还是乖乖低头说了一声好。
　　那德尔交换了不少香烟，连联军里的人也开始传他懒惰成性。那德尔不在乎，他开始用香烟和酒换一些小玩意或者是糖果。男孩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每次都会惊喜地大叫。这一次男孩出现得有些晚，晚到那德尔以为他被发现了，想离开。
　　“那……那德尔。”男孩的脸出现在一棵树后，他看上去很苍白，冒着冷汗。
　　“怎么了？”那德尔上前扶住他。他看上去有些不舒服，但是男孩站得直挺挺的，他猜不出来他哪里不舒服。
　　“没……事，糖果！”男孩的视线下移，有些欣喜地大叫。
　　“小点声，莱恩。”那德尔注意到他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别人叫他这个名字，因为男孩撇了撇嘴，神情耷拉下来，像一只蔫蔫的兔子，“好吧，小鬼，总该满意了吧，小鬼，你会更喜欢别人这样叫你么？”
　　男孩瞪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他看上去开心极了，让那德尔以为那一瞬间的怀疑是错觉。
　　“你怎么不从军？”那德尔说完这句话，男孩突然抬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耸耸肩，“好吧，我听说有些人会隐瞒自己孩子的身份来躲避征兵，没想到是真的。”
　　男孩猛地站起来，他似乎想跑，但胳膊被那德尔拽住了。那德尔本以为他没有多大力气，却不想男孩居然能够挣开他的手：“嘿，小鬼。”他急忙去追他，“我不告诉别人，这是秘密，好吗？”
　　好吧，好吧，还记得他从前和别人大笑：“秘密？那是什么？像一个怀春少女的玩意！”
　　“栽在你手上了。”那德尔咬牙切齿地拉住他。
　　男孩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犹豫地坐下来。
　　“你没有别的朋友吗？”那德尔忍不住问，他每次看到男孩都是独自一人。
　　男孩摇头：“他们都出不来。”他抬头看向那德尔，“我也好不容易。”
　　“好吧，好吧。”那德尔以为只是父母管得严，摊了摊手，想安慰男孩，“自从有了你，我都不和联军那些人乱混了，我也是一个人了。”
　　男孩笑了一声。那德尔其实长得很好看，他年纪正好，又意气风发，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从来不规规整整地穿军装。眼睛上挑，显得风流，但瞳孔有些偏近银色，太淡了，却能衬托他整个人浓墨重彩。他的头发是偏黑的棕色，看上去很扎人实际上很柔软。男孩喜欢躺在他的腿上，喜欢他看他在草丛中打滚，纵容的，宠溺的，眼神像一个网。“
　　“如果我再努力努力，说不定能得个军衔，甚至破格加入特种兵。”那德尔很高兴地说，“当然倒卖一些烟酒这个经历是一个很大的阻碍，我想想，我得洗手不做了。可以用钱正正当当地买你的糖果。”
　　男孩长大了，他大概有十四岁了，那德尔想。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他想他的父母一定会找一个女孩的，找一个同样躲过了联军登记的女孩，既然有了一个他，说明这样的人多的是。
　　他不能再等了。
　　“嘿。”那德尔抚摸他的头发，“莱恩，我得和你说个事。”
　　那德尔挠了挠他的下巴，男孩睁开他棕色的眼睛，等着他说话，像一只慵懒的大猫。那德尔越发不敢看他，因为最近男孩的眼神总给他一种看透一切的错觉，但还是让那德尔心痒。见他半天没开口，男孩也笑了：“正巧，我也得和你说个事。“
　　那德尔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很温柔：“我的先来。“
　　他看到男孩愣了一下，那德尔继续：“我们在一起吧，莱恩。“
　　他静静地等待着，尽量忽视自身不安的颤抖。那德尔听到心跳声，从他的胸膛里一阵阵传出来。四周太安静了，该死，他想，让他感到焦虑。但他还是尽力看着男孩不知是犹豫还是探究的眼睛，听话地等待一个答案。
　　嘴唇被轻轻啄了一下，对方像是同样慌张，有些乱了呼吸。那德尔扣住他的头，深深地吻了下去，突破一切阻碍，像是在彼此吞噬呼吸。男孩，不，此刻该是少年的手扶住他的腰侧，像一个学习怎样当爱人的新手。
　　少年听到了笑声，那德尔和他分开，眼睛里都带着笑意：“我们永远在一起，小鬼。”对比起来，也不知道谁是年纪大的那个。那德尔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像猫一样蹭了蹭，少年觉得自己几乎快要陷在他怀里。
　　少年有一天停留得久了点，而且最后也没说出他要说的事，但谁也没在意。那德尔看着要天黑，轮班的人要经过了，想劝他走。却看见面前棕色的，温柔的眼睛逐渐放大。
　　“……那德尔。“呼吸喷在他的耳旁，手不老实地探入他的衣襟。那德尔抓住他的手，挑了挑眉：“想好了？”
　　少年挑逗地笑笑，那德尔呼吸有些不稳，把少年一把拉起，带到了平日的营帐里。因为他在军队里的地位变高了一些，所以足够拥有单独的营帐。少年的手不安分地乱晃，一会拂过他的脸，一会揉着他的后背。那德尔脸色发红，他动作有些急促了，显得耐不住性子。
　　“那德尔……”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尾音却上勾，像是在撩拨。那德尔见识过许多人讨好的功夫，但是少年是一个饱满的蜜桃，让他心动到手足无措。
　　那德尔平日里张狂随性，可此刻却像收敛了爪牙的猛虎。他得到异常敏感的回应，也使得此时更加欢愉。
　　连带着身上本有的阴柔美，也变成了一股野性。
　　“那德尔……那德尔……”听着他的声音，那德尔就觉得自己无法克制，实在是太撩人了，像一只小猫。
　　那德尔紧紧抱住他，少年更紧地抱住了那德尔，几乎到达了极限。对于那德尔来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抓向他心脏的尖爪，哪怕只是他无意中的一个眼神。
　　“我爱你。”那德尔说，他抱着这个有些瘦弱的少年，无比怜惜又心疼地说，“我爱你。”少年笑了笑，摸着他的头发：“我也是一样。”
　　第一眼就喜欢这个看上去冒冒失失的男人。
　　少年不常来了。那德尔很懊恼，他觉得或许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但少年每次与他相见时都格外开心，每次都很尽兴。那德尔得承认，即使是个单纯的身体上的伴侣，那个自称莱恩的少年也是完美的对象。看上去少年也很舒服。
　　还有就是，他每次看上去都有些虚弱，像是一个从战场上刚回来的人。那德尔有时会犹豫让他休息一下，但少年就是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我有些后悔……”少年看着他说，“却又不知道后悔什么。”
　　对于那德尔来说，少年是天降而来，神秘的，美丽的，神明一样的存在。他从来没有打听他的过去和经历，因为那德尔觉得少年只想让自己看到他面前的他，像是地狱的孩子偷偷溜入伊甸园时的样子。尽管他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偏颇，但少年有时发呆的神情，话语里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那德尔这一次偷偷跟踪了少年，显然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
　　少年没有走向人类驻地，而是基地中心。墙上两米处有个小窗子，好在一旁有一块石头，那德尔借力一蹬，可以勉强扒住窗子的边缘。
　　那德尔颤抖着，他看见少年钻进了一群孩子当中，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漠然，像一个个排列陈放物品中的任意一个。
　　一些看上去像是过去时代的科研人员在另一边工作，有很多的机器，但都是最低级的，受使用者控制着的。那德尔这才发现少年偷偷拿出一个号码牌，有个人喊了一个号码，人群中的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孩子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向那一群人。
　　那德尔看到孩子躺在床上，身旁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器械。他看到他的肚子被剖开，那德尔就已经转头了。
　　少年似有所感，慢慢抬头向窗户这边看了一眼。他看到那德尔的瞬间睁大了眼睛。少年看了很久，只有那个窗子里洒进光来，光里面有一个那德尔。
　　他笑了起来，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叫到少年，少年站了起来走向另一边。那群人似乎没有很大的动作，他们一边看着少年一边议论，那德尔离得远，只听见依稀的“最成功的实验品”之类的。
　　那德尔没有听下去，他转身离开了。
　　少年在来到那处草地时，那德尔没有出现。他一连来了几天，那德尔都没有出现。少年在草丛中坐了一会，听了听周遭不同虫类的鸣叫，愣了许久，然后回去了。
　　这一次他同样也没抱什么期望，但看到空落落的草丛，还是一如既往感到失望。眼睛在下一瞬就被人蒙住了，少年有些惊慌，他下一刻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小鬼。”
　　那德尔看少年红了眼眶，有些心疼地把他拉入怀里。
　　“我在基地呆了一会，好不容易进了档案室里。”那德尔揉了揉他的头发，“小鬼，我都知道了，臭小鬼，一直瞒着我，改造人，那帮家伙可真是不可饶恕的混蛋东西……”那德尔有些语无伦次了，“等着，我要把你救出来，立马就……”
　　少年吻住了他。
　　他们都睁着眼。少年可以看见那德尔的睫毛和碟翼一样颤动，他就像揽着一个易碎品，小心地把手臂围成了一个圈：“那改造人的话……我可以碰你吗？会不会……嗯，很痛？”那德尔看上去在仔细思考，少年忍不住笑出来。
　　“我会救你出来的，一定。”那德尔说，他的眼神很坚定，“然后你就跟着我吧，不让别人知道，我把你藏起来。”
　　他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那德尔放了一把火。
　　他觉得这种实验，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进行，这样的话和那些机器人又有什么区别？所以不如让他彻底毁掉，其实还抱有一点私心，觉得这样做少年会更开心。
　　等到乱起来的时候，那德尔就可以趁乱进去，将他的少年救出来了。
　　但他没有想到火苗会生长得这么疯狂，实验室外定然使用了什么易燃物，他想，或许自己的无心之举，可能只是把别人的计划提前了。
　　有人早就想毁了整个实验。
　　但那个人显然没有和他一样遇到一个少年，他想烧毁整个实验室，把一切证据都葬身火海，包括其中众多的实验品。
　　从毁灭到毁尸灭迹的猜想，只有一步之遥。他只能想到一个人会这样做。
　　那德尔没顾得上这么多，他狂奔进燃烧的实验室。那群孩子四处奔逃，转眼便被火焰吞噬。那群人平时的休息室在整个实验室的最核心，根本没有机会逃出来。那德尔找了很多地方，面目都被烧得漆黑，即便他一个个将人拉过来，也没法认清少年。
　　那德尔只能拼命救人，他的嗓子在烟熏中已经变得嘶哑，眼睛也传出阵痛。“小鬼”的呼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他捞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但都没有他的少年。
　　那德尔听到了枪声，一声又一声，他救出去的孩子倒在了血泊中。他看到那个八岁的孩子痛苦地倒下，机械金属夹在在血管之中，在地上爆开血花。
　　他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一个个生命接连泯灭，那德尔腿部中了两枪，他倒在地上逐渐失去意识。这场火永远刻在他的生命里，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能梦到这场大火，那烧焦的气味和炸裂的声音都萦绕身边。还有地上一排排烧焦的尸体，睁眼还能看见。
　　那德尔觉得，其实他在那个时刻，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后面的事情很乏味，那德尔宁愿称之为后事。他被剥夺了一切军衔，永远做一个定时巡逻的小士兵。他总是申请巡逻，几乎没有安排间歇的休息，常常是晚上连着白天。
　　但无论怎样，走多少路，都再没有遇见那个少年。
　　安德烈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些懵懂。他许久未见的父母闯入实验室将他带走，按理来说联军一定会派人来，但安德烈没有看见任何人。他想找自己的弟弟莱恩，也被父母阻止了。安德烈隐约猜到父母将自己送入实验是为了什么，他没有恨意，甚至没有怒意，因为与那德尔的相遇已经足以抚平一切，他甚至有些庆幸。
　　他只需要忍受身体上非人的折磨和痛苦，便可以认识这样一个人。
　　又或是他只是想为自己找一个重新接纳父母的理由，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安德烈想去见那德尔，但是贝利尔夫妇不允许他出门，因为他得学习接手地下集市的生意，也因为他是联军不见光的改造人。他好歹是比弟弟好一些的，他甚至不能踏出那个阁楼。
　　“我恨你。”这是他的弟弟久别重逢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安德烈想解释，可是他的父母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又能解释什么呢，他对着一个几乎几年没晒过太阳，身上长起各种奇怪的斑，蓬头垢面的疯子一样的弟弟能说什么呢？他也看到了墙壁上的血迹和划痕，看到了几乎能看见骨头的指尖。莱恩对于贝利尔家族，实质上是用来危机时刻顶替他改造人身份的替代品。
　　贝利尔为了抓紧家族中的改造人王牌，用尽了一切手段，妄图用超人的智慧延续家族的辉煌。
　　他的父母一定是这样想的。他们也只能这样做了，因为莱恩的存在一但被发现，贝利尔的一切就将被联军终结。
　　实质上联军好像从来没打算放过贝利尔，他们放了火。安德烈想救出莱恩来，但是火苗已经逼近身后，贝利尔夫妇也因为浓烈的烟窒息在了睡梦中。如果不是身体中自己嵌入的系统警示，安德烈也可能落得一个同样的结局。阁楼因为防止闯入和突破做了太多防护措施，安德烈用力拧着门把，却不想门把脱落，他惯性后退一步，从二楼侧边的窗户栽了下去。
　　安德烈起身，火焰已经烧穿了阁楼的门。莱恩从门里披了毯子冲出来，他停在二楼破碎的窗户前，向下看着安德烈。
　　那个眼神像个审判者，看着安德烈这个像是自己逃亡的人。
　　安德烈抿了抿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低下头。
　　莱恩做了当家人。安德烈没想到他的变化这么大，看来即便关在阁楼里，贝利尔夫妇还是容许他看一些书的。莱恩的待人接物很自然，安德烈知道这种自然带着强烈的探索的动机和对陌生的好奇。这种兴奋让安德烈联想到他被监禁的过去，如果他没有这样的遭遇，一定早早的就是贝利尔家最完美的当家人。
　　毕竟他有一双，安德烈喜欢的紫色眼睛。
　　他想去找那德尔，莱恩留住了他，十三四岁的年龄让他看上去天真无邪：“安德烈，那德尔现在可是能够危及地下集市的存在。你相信他，我不相信。”他笑了笑，“我需要一个卧底，但是过去的恋人什么的，你肯定会心软。”
　　安德烈从来对他没有防备，他只能看到眼前一黑，醒来时已经换了一张脸。
　　有些像东方人，他本来就清瘦，这样装扮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安德烈看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脸，几乎崩溃，但莱恩笑着看他：“别处来的，沦落到这里，那德尔会去地下集市，你知道该怎么做。”他靠近他，“说来好笑，他以为我是你。”
　　安德烈呆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莱恩的确比他要像，像很多。
　　“别哭。”莱恩的声音轻轻的，他还要踮起脚来才能给安德烈擦眼泪，“他是你的，但是我们是贝利尔家的，贝利尔教了你，是么？”
　　“哥哥，放火的时候我很无助，就像现在一样。”莱恩笑眯眯的，他紧紧抱住安德烈，“但现在不一样，我有哥哥在。”
　　那德尔，那德尔，一场戏，他从爱丽的店里跌跌撞撞，衣不蔽体地冲出来，他终于又看见了他的爱人，他一个急刹停在了他的面前：“先生，请您……请您救救我……”
　　那德尔身上有一些酒味，他眼眶发黑，眼神也有些涣散。他低头看到了安德烈，顿了一下。
　　随即是冷漠的，毫无感情的声音：“爱丽。“
　　安德烈有些不适应，他怔怔看了他许久，眼泪就落了下来。但他用手抹了抹，努力笑道：“先生，我受不了这些了，请您带我走吧。“
　　那德尔有些愣，他看着地面，眼前的人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许多。
　　“好吧，我带你走。“
　　“你叫什么？“
　　“我叫……洛。“
　　那德尔私生活很放荡，地下集市的人都知道。虽然这种放荡放在那些富人堆里也显得足够收敛。“他拒绝了我，洛。“那德尔不知什么时候带起了眼镜，安德烈也注意到他的眼睛似乎受了伤，光线强一点就无法睁开。安德烈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最细微的情绪，显然有无边的挫败。那德尔待他就像仆人，随和地，自然地，想说就说。
　　“您别再想他了。“安德烈上前一步，又停了下来，“很多人爱您。”
　　那德尔坐在椅子上，有些愣愣地看着天空：“我那时候想这里视角很好，把他带来这里，一定会喜欢。”
　　安德烈沉默了。这个房子的窗户很多，不仅墙面上有，天顶也有，可以透过玻璃，看见一天的太阳，飞鸟也喜欢栖息在最上面的窗户。日落的红光则过墙面的窗户洒进来，照耀在窗边的天鹅雕塑上。他很喜欢雕塑，那德尔之后甚至照着他曾经的样子做了个雕塑，他说这是最圣洁的想念。从底下看上去很像莱恩，安德烈想或许他自己也在逐渐忘记曾经的那个男孩，于是如今的记忆来进行填补。
　　那德尔，也会渐渐忘了他吧。
　　“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洛，有时候我觉得你真会说话。”
　　他们发生了关系，就像那德尔对其他所有人一样，就是一个单纯的，发泄对象。那德尔毫无感情地，机械地动作，他面无表情，在事后又拿起一瓶酒。
　　“您忘了他吧。”安德烈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那德尔。
　　那德尔猛灌半瓶，摔在了地上：“我没有，是他忘了我。”
　　他的眼睛紧紧抓着他，像看一只挣扎的猎物：“你和他有些像，但也不要蹬鼻子上脸。”
　　安德烈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心虚，别过头去。
　　“如果您实在愤怒，有一天忍不住举枪了。”安德烈笑了笑，“不用在意，请杀了我吧。”
　　那德尔愣了一下，但安德烈已经转过身去了。
　　查尔斯进来的时候，安德烈很痛，痛苦和耻辱要淹没他的整个身躯，他狼狈地，鲜血直流地躺在桌上，他宁可不要感知一切，但改造人的痛楚是正常人的五倍。所以他的腹部宛若刀割。
　　那德尔在二楼，或许是搅黄了他的生意，因此心情有些不快。他们对望着，安德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那德尔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惜或是同情，他皱了皱眉，似乎苦恼于清扫问题。
　　安德烈闭上眼睛，他突然感到无边的疲倦。过了很久，那德尔终于将他抱起来，放在了一张床上。
　　“抱歉……”他的声音很沙哑。
　　安德烈摇了摇头，他全身没有任何力气，哪怕是抬一抬手指。系统在警告快超过极限，但安德烈牢牢克制着反击程序的启动。
　　“我帮你清理……”那德尔似乎有些愧疚。
　　安德烈闭着眼，任由他摆弄。那德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沉默着，好像哪怕话语也会伤到这个脆弱的人。
　　他无比想念从前的那德尔，和他躲在草丛里，给他糖吃的那德尔。他想回到那个时候。
　　安德烈叹了一声。

　　几乎是莱恩每拒绝他一次，那德尔就会不自觉地酗酒。自从他的身边有了亚伦，这种现象安德烈已经司空见惯。他变得脆弱，不是身体上，而是心灵上。哪怕拥有再多的人脉和钱财也无法填补。外人看上去还以为他一如既往，但安德烈知道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那德尔这次又是跌跌撞撞地回来，他的外衣随意地扔在了地板上。整个人摊在沙发上。安德烈沉默地过去，想给他醒酒。
　　那德尔伏在他身上，声音居然有些呜咽：“我是不是该放手？”
　　安德烈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那德尔的这些问题都是在询问他自己。那德尔近乎是柔顺地，服从地蹭了蹭。安德烈哼了一声，柔声说：“交给我，交给我吧。“
　　他把那德尔放下，从脸颊开始亲吻，一直到膝盖。那德尔醉酒后没有力气，被他牢牢抱住。
　　“唔……“那德尔仰起头来。
　　安德烈尽量做到轻柔小心，不让他感受到过度的不适。尽管他的喘息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酒带来整个身体的红晕。
　　安德烈感受着他最细微的颤动。那德尔的眼睛微眯着，看上去并没有抗拒的意思。
　　安德烈的声音因为实验，已经有些沙哑，“你怎么认不出来？”他似乎在哭泣，那德尔的手深深扣入沙发，露出里面雪白的棉球。
　　他没有回应，已经无法回应。所有感官都被盖过，他的知觉像被扔进了燃烧的火焰。
　　那德尔似乎试图说些什么，但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破碎的音节。让安德烈想到汹涌的潮水拍击海岸，浪花碎了的声响。
　　安德烈从未这么放肆过，那德尔忍不住轻轻说了声疼。
　　他的眼睛也红了，迷醉地，不知身处何处地看着近乎疯狂的安德烈，带着柔和的，暗含乞求的神色。他阴柔，俊美的脸因为疼痛有些扭曲。
　　安德烈愣了一下，于是一切都乍然而止。
　　安德烈离开了，他抱住他，克制地，生怕弄疼他一般。看到那德尔脸上的红逐渐褪去，倾听他复归平稳的呼吸，感受他近乎恬静地安睡在他的怀里，像他们过去在草地的每时每刻。
　　“我的，我的那德尔。“这句话几乎带着哭腔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德尔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感受得到晚上发生了什么，安德烈能接受这种近乎冷战的待遇。联军的战争越来越凶猛，他也听闻了联军在寻找改造人的消息，那个毁灭证据的人似乎悔不当初，但最后一个改造人也已经不见了。
　　安德烈看到那德尔匆匆进来，他的视线意外地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更令人意外的是，那德尔对他笑了。
　　“他对我说了。“那德尔匆忙奔过来捧住他的脸颊，安德烈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过去的那德尔，“你是那个小孩……”他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好，“小鬼，是不是你？”
　　“小鬼？”
　　安德烈没有说话，眼泪却一下涌了出来。
　　“小鬼。”那德尔低下头来，拼命地亲吻，像是想亲掉他的眼泪，“是我的错，我早就该认出来的，我已经有一种感觉了，但是不敢这样深想。”他叹了一声，“我都对我的小鬼做了什么？你怎么……就是不说呢？”
　　安德烈埋在他的怀里，摇头不说话。
　　那德尔似乎又变得容光焕发，肉眼可见的激动充斥着他的整个人。他握紧了安德烈的肩膀：“我可真想提着你去，但是很危险，乖乖呆在家里，我处理一下手上的事就回来。”他亲吻他的前额，“对不起，我要补偿你……”他又把安德烈拉开，有些委屈地说，“你会不原谅我，不要我吗？”
　　安德烈使劲摇了摇头。
　　他是在做梦吗？
　　那德尔走后，安德烈有些懵懂地捂着额头。
　　有个人闯了进来，安德烈认识，这是司令的女儿米切尔。她竟然穿了一身军装，有些不合身，显然是混进来的。她长得漂亮，穿着军装也格外飒爽：“走！你是……安德烈？莱恩叫我来带你走！”她拉住他的手，见安德烈摇头想挣脱，“联军已经快查到这里了，那德尔还真以为他手眼通天？先和莱恩去别的驻地，那德尔也在那里。”
　　听到那德尔在那里，安德烈便点了点头，和她走了。
　　反正即便是假话，他也可以回来，改造人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他只要找到那德尔……
　　莱恩看到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安德烈笑了，先开口：“注意安全啊，小莱恩。”这个称呼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莱恩半晌才迟疑地点点头。
　　他果然看见了那德尔，他指挥着一批人进攻。平日里在地下集市做护卫的人全部上了战场，在没有命令没有军功的情况下拼死搏杀。
　　那德尔站在最前面，没有强光干扰，和当年他见到的那个普通士兵一样，意气风发。
　　安德烈笑了起来。
　　“要是敌不过，我们会退的。”莱恩点头，“只要守住那条道路就可以顺利进另外一个驻地了。”他转头看向安德烈，“你和我，米切尔，梅里亚一起去，这也是那德尔的意思，走不走？”他咬紧了嘴唇，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哥。”
　　安德烈没有听清，炮火声音太大了。但他大概明白前面的话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
　　“改造人不留守战场，该去哪里？”安德烈一步步向最前面，最耀眼的人走去，“况且联军不是废物，无论我躲到哪里，他们都不会让我走出这个驻地。”
　　他向愣愣的米切尔说道：“您的父亲是个良心未泯的人，每个改造人都与联军的系统相连接……他纵容我活了这么多年。”
　　贝利尔夫妇真是足够愚蠢，又或许他们与司令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许是这种协议让他活到了现在。所以现在他对改造人动手，就意味着他对地下集市和贝利尔家动手了。
　　“我觉得这个样子真是窝囊。”安德烈露出他的肩膀，那里赶路的时候被机器人砍伤，露出了连接的芯片，“但是……还好有人不在乎。”
　　“带那德尔去那里吧，求你了，莱恩。”安德烈回头来看莱恩，神情严肃，好像果真是一个哥哥，在嘱咐弟弟重要的事情，“改造人实验什么的，不能再继续了。”
　　他可真喜欢那德尔啊。
　　这里的机器人可真是出神入化，联邦在研发改造人之后，还在不停地升级，不停地践踏人类的底线，连联军都被污染了。他活着又能怎么样呢？那德尔已经这样了，他难道还要再拖累他么？
　　他的，本该是站在阳光底下的爱人啊。
　　他听到莱恩在叫他，那德尔转过头来，所有的机器人像是受到了干扰，它们和联邦的联系一瞬间切断了。这个战场的胜负几乎在一瞬间被决定，但是很可惜，要摸透它们联络的原理，安德烈得先抓住一个机器人。
　　他抓住了，但是枪声也穿透了他的耳膜。
　　那德尔好像扑过来了，他在疯狂地大吼，但是芯片已经被毁，改造人的那一部分身体坏死了，人类的心脏中弹了，他也就撑不住了。
　　他的意识都有些混乱了，好像回到了和那德尔初遇那天，哦，这应当是芯片最后的反馈，给予他最后的美好回忆。
　　那德尔把偷跑的他抓住了，一定是，不然他怎么把他的胳膊抓得这么紧，要求饶，好不容易逃出来一下：“你别……说出去……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对方好像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了，他一定很喜欢他，可惜他是一个改造人，不然看他长得这么好看，一定就跟他走了。
　　他最后感知到的是一点湿润，好像天空下起了雨来。安德烈迷迷糊糊地想，下雨天不好，下雨天他们没法呆在草丛里。可爱的，温柔的那德尔会轻声劝他回去，回到他不知道的那个牢笼里去。
　　每一颗糖的味道他都记得，每一处天空的色彩他都回味。
　　那透过窗户的，微弱的光芒，是他生的希望。
　　好遗憾……

　　莱恩没有来看过他，听说他秘密举办了婚礼，但是那德尔并没有出席的意思。米切尔再也没回到那个驻地，梅里亚和米切尔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决定一起在另一个驻地的地下集市开一个甜点屋。
　　那德尔想他可能快退役了，四十岁多，还很年轻，但是他也要退役了。
　　安德烈好像坐在沙发上，抬头来看他，他顶着洛的脸，但还是他的安德烈。年轻的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活力，吃着他给的糖。
　　好像永远是个少年。
　　他的身上好像笼着一层白光，像天上降落的神明。
　　但是没关系，只要是安德烈，他就很开心。像每次都跃跃欲试地期待别人眼中无聊而漫长的巡逻，因为他有个总会给他带来惊喜的神明。
　　他好像突然又在巡逻……诶？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参与到那些普通士兵的巡逻中了。
　　那德尔没关系，感觉有点掉价，这是必然的。但是他没关系，相反，他很期待。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下一个转角，有个坏掉翅膀的小天使，躲在脏兮兮的垃圾桶里。
　　他还会看到一双漂亮的，棕色的眼睛。
　　他的安德烈啊……
　　那德尔听到了雷声，但他静静地闭着眼睛，被打断的梦像一下陷入黑屏的电视，他再找不到当初转角的一丝痕迹。
　　但是他的安德烈，安静地，乖乖地躺在后院里，他不会不听话地到处乱跑，不会突然消失害他担心。安德烈很温柔，有时很调皮，但是一直善良，所以他看到这个可怜人，就只好这样留在他的身边。
　　他的安德烈……

　　。。一不小心写多了。。。就当成两章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