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为远》罗德塞塔西亚

3、第三章，

　　王平问好了去小世子住处的路，回来跟沈青川禀了声。

　　沈青川让他在前面领路。

　　小世子住在东北角的院子里，和沈青川住处倒隔得不远。两人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王平便停了步子，退回来，向沈青川道：“小侯爷，咱们到了。”

　　到了便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至院内，守在屋外的女婢见状迎上来，向他们行礼。

　　“不知你们是……？”女婢行完礼，抬头看了沈青川和王平一眼，但像是没看出这两人的身份，便小着声问了句。

　　王平向那女婢回了个礼，朗声道：“我家公子怀远侯府的小侯爷，特来这里探望小世子。”

　　女婢“啊”了一声，忙跪下身向沈青川叩头行礼：“奴婢眼拙，不知竟是小侯爷来了，还请小侯爷恕罪！”

　　“无妨，”沈青川轻描淡写道，“我初见你们家王爷时，也没认出他来。你们王爷不曾怪罪我，我自然也不会怪罪你。你请起吧。”

　　那女婢应了声“是”，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眉顺眼道：“小世子在屋里，奴婢这就去通报。”说着便要往屋里去。

　　沈青川叫住她，淡淡道：“若世子已经歇下了，那便算了，我改日再来。”

　　女婢闻言笑了声：“小侯爷不知道，我们那世子精神头可大的很，若不是贪玩摔断了腿，这会儿他还在外面闹腾呢。小侯爷稍等片刻，我去去便来。”话罢便进屋通报去了。

　　王平有些不解，上前凑到沈青川跟前，压着声问：“小侯爷亲自来探望小世子，怎么到了跟前，却怎么一副不大想进去的样子？”

　　沈青川板着脸，眼皮动都没动：“小世子贪玩好动，我可惹不起。”

　　言外之意是说这次拿着药来看人家，纯粹是为了还淮南王和淮南王妃的人情，要能把那小世子避开，自然最好。

　　王平唔了一声，憨厚地笑道：“我就说小侯爷一向是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今个儿怎么改了性，主动登门造访起旁人来了。”顿了顿，又点点头自顾自说，“也是，小侯爷向来最爱清净，跟这小世子怕是不大处得来。”

　　沈青川垂了垂眼皮，没搭腔。

　　不一会儿，那女婢从屋里出来回话：“世子请小侯爷快快进去呢，小侯爷这边请。”说着打起帘子把沈青川和王平迎了进去。

　　“小世子方才还闷闷不乐的，一听小侯爷来了，便高兴得紧呢。”女婢边领路边笑着说。

　　沈青川顺着话头随口问了句：“世子为何闷闷不乐？”

　　那女婢嗤嗤笑了两声，说：“世子不爱喝药，结果被王妃娘娘好生教训了一顿，然后便在屋里生起了闷气来，奴婢们正寻思着要怎么哄他呢，幸好小侯爷来了。”

　　沈青川垂着眼皮道：“我和小世子先前从没见过，他恐不知我是个无趣的人，这次怕是要叫小世子失望了。”

　　女婢转过头，看了沈青川一眼，随即笑道：“小侯爷倒不必忧心这个，咱们小世子见了您啊，一定心中欢喜。”

　　沈青川顿了下，不知这女婢何以如此笃定，想问，转念却觉得没什么好问的，遂闭上嘴，跟着那女婢进了里屋。

　　里屋分两间，拿屏风隔了。屏风后大抵是床，床幔被风吹动，隐隐飘出点儿纱角来。

　　屋里生了香炉，淡淡檀香扑鼻，还闻得见些许没散尽的药汤味儿。

　　这时女婢道：“世子，小侯爷到了。”

　　话音刚落，那屏风后就传来一片“世子慢些”“世子小心”的嘈杂声音以及东西跌落在地撞出来的闷声。

　　女婢有些尴尬地冲沈青川笑笑：“小世子……心急，小侯爷见谅。”

　　沈青川微微颔首，而后掀开眼皮，朝那屏风遥遥看了眼。只见那屏风后面突然冒出了个小脑袋，沈青川一愣，和对方看了个正着。

　　“世子快小心些，要从床上掉下去了。”屏风后一女婢边说边要把那冒出脑袋的小世子抱回床上。

　　小世子却是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仍旧睁圆了眼巴巴地瞧着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身量还没完全长开，但就小世子那角度看去，却觉少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恍若仙人。

　　小世子叫林琅，刚刚八岁，这当儿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句酸诗来——诗是西席先生无意中吟出的，林琅正事不精专精邪门歪道，那日打完瞌睡堪堪醒来，正巧听见，不知怎的就记下了——他愣愣地看着那少年，即使被女婢抱回床上也保持着那动作，神情呆呆的，像是在出神。

　　片刻，他忽然出声问道：“哥哥，你是天上的神仙么？”

　　话音刚落，屋里那几个女婢都捂着嘴嗤嗤笑了。

　　站在沈青川旁边的那个边笑还边偷看了沈青川一眼。

　　沈青川垂垂眼，心里浮上了点恼意。他淡着声道：“我不是。”

　　“哥哥，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叫……”

　　“没听过。”沈青川直接打断屏风后的那个小世子，冷冷道，“你也不必说。”

　　小世子略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随即又提起精神，奶声奶气地说：“我叫林琅，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这会儿倒安静下来了，没再挣着力气要下床。

　　沈青川撑着眼皮望了屏风一眼，很有些不情愿地回道：“我叫沈青川。”

　　“沈，青，川……”小世子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点着头，很笃定道，“这是很好很好的名字呀，比我的名字好听多了。”顿了顿，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问，“那我以后能叫你小川哥吗？你也可以叫我琅儿的。”

　　沈青川才不在乎别人怎么叫他，说了句“世子随意”然后就没了话。

　　哪知小世子却拍了拍手，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小川哥，”林琅喜滋滋地叫了声，问屏风外那少年，“你是来陪我玩的么？”

　　沈青川却不甚领情地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听说你病了，我来给你送药。”

　　林琅灵光一闪，忽问：“是你从仙山琼阁里带回来的灵丹妙药么？”

　　沈青川额角抽了抽，片刻，终究还是说：“不是。那是我从我家里带来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世子若瞧不上眼，我……”

　　“瞧得上瞧得上，”林琅忙道，“我大大的瞧得上！”

　　沈青川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小世子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话，扯着沈青川问东问西问了有半个时辰，问的却都是些不着调的。问到后面沈青川基本已经不搭话了，话全被那异想天开的小世子给说了，不过小孩毕竟精力有限，他说着说着便打起了盹，打盹间隙却又猛地一睁眼，朝屏风外看了眼，见自己的小川哥还在，便似安下了心一般，又另扯话头说起了别的来。

　　如此三番五次后，那一直守在世子跟前的女婢终于朝外比划了手势，意思是世子已经睡着了。

　　沈青川捻手指的动作一顿，终于收回目光，让王平把东西搁下，转身对旁边那女婢道：“既然小世子已经睡下了，我今日便不多叨扰了。”

　　女婢接过王平递来的东西，面色微红，像是有些尴尬：“世子这几日一直圈在屋里，肚里憋了许多话，小侯爷多担待。”

　　沈青川朝那女婢微颔了颔首，然后昧着良心道：“小世子天真烂漫，倒也是……可爱。”说完右眼皮猛跳几下，沈青川不敢再昧着良心说下去，便转身带着王平提脚走了。

　　女婢忙把东西塞给了旁边一女婢，跟上去把小侯爷送到门口，又道了几句歉，然后才转回来进了屋。

　　谁知刚一进屋便见小世子探出脑袋朝她看了眼，口里还说：“小川哥……”

　　“什么小川哥？那是怀远侯府的小侯爷，”女婢走过去，和另一个女婢合力把小世子抱回了被子里，“世子也该规矩些，没的得罪了那小侯爷，惹王爷和王妃生气。”

　　“怀远侯府的小侯爷？”林琅眼巴巴地问。

　　“不然你当是谁？”另一个女婢替他把被子掖好，而后开玩笑道，“从天上来的神仙么？”

　　几个女婢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小世子，你先前可是问小侯爷知不知道一首诗？”一个女婢问道。

　　林琅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是啊，但小川哥叫我不必说。”

　　女婢笑道：“我们愿听，小世子偷偷地说与我们听如何？”

　　林琅绞了绞手指，犹豫起来。

　　“不是不行，但是……”林琅忽地一顿，他囫囵爬起来，叫人去拿纸笔，“虽然小川哥不让我说出来，但我可以写给你们看。”

　　女婢笑着拿了纸笔和油灯过来。

　　纸在小桌上铺好，笔蘸了墨递给林琅，女婢拿着油灯坐在床边给林琅照光。

　　“小世子，写字啊，要离得远些。”一个女婢把林琅朝后扳了扳，林琅嘴一撇，说这样腿疼。

　　众女婢吓了一跳，忙松了手，随林琅歪七扭八地写字去了。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林琅才把笔搁下。他这次写得用心，一笔一划都描得细致。

　　他颇有成就感地把写了字的纸亮给女婢们看。

　　众女婢围过来，片刻，都抿着嘴笑了。

　　“你们笑什么？”林琅不明所以，“我写得不好么？”

　　“好好好，”女婢笑着配合他，然后话音一转，指着那张纸说，“不过这句‘糊涂不喜’嘛，婢子们都瞧不明白，怕是得叫小世子您亲自给我们解解。”

　　说罢众人皆笑。

　　“就是欢喜的意思嘛。”林琅解释完，却见女婢们还在笑，只道是她们没听过西席先生讲书，便没计较。他抱着纸瞻仰几番，然后美滋滋地睡觉去了。

　　临睡前还想，等他腿好了，就亲自把诗拿给小川哥看。

　　却不知“糊涂不喜”这句诗隔天就传进了他那小川哥的耳朵里。

　　沈青川额角抽了两下。

　　终于是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