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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轿子在南安门前停下,早候在那儿的严公公上前一步,向轿子里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严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儿,早年服侍先帝,而今又服侍今上,虽然品级身份比不得朝中为官的大臣们,但到底是历经两朝的,做事一向妥帖,得皇上看重。故而朝中臣子,后宫妃嫔,乃至皇子公主,但凡有事要与今上相求,都是先找严公公探探口风。严公公虽是奴籍,又净了身,算不上是正经男人,但毕竟人性使然,久而久之难免会虚荣心作祟,冲那些求他办事的人摆摆架子。纵是不摆架子,也往往是对人端着,叫人看不出喜怒,瞧不出深浅。

      然而这次,严公公却既没端着脸,也没摆架子。他毕恭毕敬地躬立于旁边,直等轿子上那人下来后才微直起身。

      面前是个少年人,约摸十二三岁,穿着身素袍,脸色苍白,瞧着清清瘦瘦,先前那点稚气如今全不见了。

      严公公:“皇上已经在启承殿等着了,小侯爷,这边请。”

      然而那少年人却像没听见似的,他抿着唇,微抬了抬头,朝南安门内望了眼。

      南安门是十二宫门之一,这里直通后宫,不通正殿。

      “小侯爷,”严公公忍不住催了他一声,“莫叫皇上等得急了。”

      闻言,少年这才收回视线,转头瞥了严公公一眼,随即一拱手,淡淡道:“烦劳公公指点。”正说着,旁边上来一人,手里捧着个黑色食盒,向严公公递了上去。

      严公公一愣,忙推辞起来:“小侯爷,这可万万使不得。”

      少年抬头,神情淡漠,眸光像霜,微微透着点冷意:“不是什么重礼,严公公莫要推辞。”说罢,他略有些生硬地勾了勾嘴角,挤出了些许笑意。

      那笑意很浅,似有若无的。不待严公公看分明,那少年却已经收了笑,把脸转了回去。

      严公公知道这小侯爷脾气随他那早逝的娘亲,都是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倔,他怕耽搁了时间遭今上怪罪,无奈之下只好让人把东西收下,然后领着这位小侯爷往启承殿去。

      小侯爷叫沈青川,是怀远大将军沈和的独子。不过这小侯爷的命不大好,三岁时没了亲娘,两个月前又没了亲爹,偌大个将军府,突然就剩下这小侯爷一个了。

      怀远大将军,也就是怀远侯,是年前十二月,于西北沙场战死的。前年冬末,西北边境突发战事,西域各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的盟,一夜之间全都举兵南下,不声不响地跟大昭开了战。由于事发突然,等前线传来消息的时候西北郡县已经沦陷了大半。这消息闹得满国风雨,百姓们人心惶惶,朝中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求陛下亲下圣旨,把那帮夷人打回去。

      外敌入侵,就是再怎么昏庸无道的皇帝也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今上很快下了谕旨,命怀远侯亲率七万大军平此乱事。

      怀远侯领了命,不日便率军亲战西域诸国。

      然而这次的仗却不好打,怀远侯率军打了快一年,七万大军打到最后就剩了几千人,这才终于把那帮夷狄人打退。但就是在最后那场仗里,怀远侯遭人围攻,力尽不敌,末了战死沙场,等副将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却只找到沈和等人的尸骸几副。

      怀远侯战死的消息是随大军战胜西域的消息一同传来的。

      而那一天正正好好是沈小侯爷亲娘的祭日。据说消息传入将军府的时候,沈小侯爷正在祠堂祭祖,结果三根香燃了一天一夜,沈青川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

      后来副将带着怀远侯的尸骨回京,皇上体恤军情,对有功之将士及其家眷大赏特赏,同时下令,京城百姓为战死将士哀缅一月,月内禁止大办宴席,流连笙歌,若有违反禁令的,为官者减俸贬官,平民直接抓进监牢,判“大不敬”罪。

      那段日子倒是卖棺材的发了财,但这事可不能声张,否则要被开罪的。

      怀远侯沈和的葬礼是皇帝亲自张罗的,沈青川作为沈和独子,那一个半月里都披着麻戴着孝,直到前几天过完怀远侯的头七,皇上这才下了令,让沈青川择日来面圣。

      既然是面圣,就不能再披麻戴孝了。

      沈青川换上素袍,然后就乘车进了宫。

      宫殿总是金碧辉煌的,日光一照,琉璃瓦便泛着泠泠的光。

      严公公把沈青川领到启承殿外,脚步稍顿:“小侯爷在这儿稍等片刻,老奴这就去禀报。”

      沈青川颔首道:“劳烦公公了。”

      语气和方才一样,淡淡的,带着点不近人情。

      严公公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进殿去了。

      沈青川在殿外等着,视线在同样候在殿外的那几个随从身上停了停。

      虽说是随从打扮,但瞧着却跟普通随从不同。

      殿内还有人。而且不是普通人。

      沈青川顿了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临走前闻岳叔叔同他说的那番话:“这次面圣,皇上多半是要对你另作安排。如今将军府就剩你一个人,你父亲又是功臣,他绝不会薄待你,所以,若我所猜不错,皇上可能会让你留在宫中。不过今上为人谨慎多疑,最忌讳后宫与朝堂勾结,你以后是要承继你父亲基业,做大将军的,皇上忌惮你手里的兵权,大概不会把你交给有皇子的妃嫔那儿。不过这样也好,没有皇子牵绊,说不定那些后宫里的人会真心待你……”

      闻岳是怀远侯的副将,和沈家一向私交甚好,沈青川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一直很信他。

      “虽说这次打了胜仗,但西北边境还得好好重整一番,”闻岳说着叹了口气,道,“若我要去的地方不是西北,我一定带着你,代你父亲照料你长大。”

      沈青川听了没吭声,心里却执拗地想:“正因为你要去的地方是西北,所以你才一定要带上我。那是我父亲战死的地方。”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初春时节总是乍暖还寒,春风料峭。

      沈青川垂下眼睑,挪了挪脚,却不觉得冷。

      在殿外等了会儿,一位小太监迎上来,低眉顺眼道:“小侯爷,陛下有请。”

      沈青川拱手回了个礼,然后抬脚上了台阶,走进殿内。

      “臣沈青川,”沈青川说着朝大殿之上身着龙袍坐于主位的人拜地行礼,“叩见陛下。”

      “快起来快起来。”皇上忙差人把沈青川扶起,然后赐了座。见沈青川脸色苍白,皇上又急忙让宫人拿了汤婆子过去,“天正冷着,川儿你怎么不多穿件衣服来,脸都冻得青了。”

      沈青川接过汤婆子,起身行礼道了声谢,然后坐回座位,朝对面坐在左首上那人看了眼,却没说话。

      那人约摸三四十岁,穿着身紫袍,气质温和,眉宇间还留有年轻时的俊气,眼角有笑纹。

      沈青川从前常闷在自家屋里练武看兵书,素来不爱见人,就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拎着去见了,也往往是扭头就忘了人家的名字和人家那张脸,下次再见时总是颇多尴尬。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沈青川却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见过,却想不起名字。

      沈青川出于谨慎,只朝那中年男子拱手行了个礼。中年男子冲他点点头,眼角笑纹涟漪似的漫了漫。

      “这是淮南王,也就是朕的五弟。”皇上笑着向沈青川介绍起了那个中年男子。

      沈青川顿了顿,随即起身,板着脸向淮南王作了个长揖:“青川有眼无珠,得罪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动作是恭敬的,声音却仍是冷淡的。

      淮南王没在意,虚手扶了扶,温声道:“我同侯府少有来往,你不认识我,也是应当的。小侯爷莫要往心里去。”

      沈青川默了默,回座位的时候又瞥了那淮南王一眼。

      他少经世故,坦白讲也分不清这些待他“好”的人里究竟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那淮南王温和坦荡,瞧着倒不像是坏人。

      “以前是少有来往,今后来往可多了!”皇上乐呵呵地笑了几声,继而又说起了别的。

      皇上和王爷之间的话,沈青川一个半大小孩也插不上嘴,他抿着唇默了半晌,正思忖着皇上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时皇上突然叫了他一声。

      “川儿,”宝座上的皇上看着沈青川,幽幽地问,“你可知朕今日叫你来,是为何事?”

      今上多疑,平素见了人最爱问的就是这么一句。据说这句话曾问得宰相以及六部侍郎们哑口无言,淮南王想起这遭,有些怜惜地看了看沈青川——分明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但却被皇上这么猜忌。

      或许这就是沈家的命运?

      淮南王心里一软,正要开口帮沈青川一把,哪知话未出口,沈青川却先他一步摇了摇头:“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皇上沉吟片刻,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淮南王道:“皇兄既然心意已定,直接告与小侯爷便是。如今沈府无人,小侯爷尚且年幼,皇兄既有心为小侯爷作主,想来小侯爷定是肯承此情的,便直说了吧。”

      皇上掀开眼皮朝淮南王看了一眼。

      淮南王和皇上的其他兄弟姊妹不同,他没野心,最大的愿望是找个孤乡僻岭做闲云野鹤,不为名利所累。正因为此,皇上才偏要让淮南王留在京城。至于那些野心大的,心思重的,皇上早把他们打发走了。皇上多疑,起初不信自己这五弟没争权夺位的野心,甚至还派了眼线盯他。但日子久了,皇上又忙着对付自己那些个儿子,渐渐地,对淮南王的戒备倒也松了。

      这次他选定淮南王,与其说是出于他对淮南王的信任,莫若说是他的无奈之举。

      到底是怀远侯独子,薄待了难慰天下将士之心。

      皇上拿起酒杯喝了口,笑道:“既然五弟这么说,那朕便直说了。川儿,”他转向沈青川,“你方才也听到王爷说的了,沈府如今无人,你又尚且年幼。朕前几日和太后商量过了,打算让你先住在淮南王府,等到你及冠成年,朕为你新设将军府,让你继侯位,继续做大将军。你觉得如何?”

      沈青川垂下眼皮,默了默,没吭声。

      殿内气氛滞了一瞬。

      见皇上面子有些挂不住,严公公忙道:“小侯爷年纪小,许是怕生。”

      “对对,”皇上笑了两声,就坡下驴道,“川儿一向面子薄,朕记得你从前也不怎么爱见人来着。”

      淮南王想了想,转向沈青川,笑道:“小侯爷不知,我膝下有一独子,最是活泼好动,你若愿来,正好帮我调调他的性子。”

      “是了,前些天琅儿进宫,还在太后那里抱怨王府里没有兄弟姐妹陪着玩闹,无聊得紧。”皇上道,“若是川儿肯去,他倒正好多了个哥哥,你也正好多了个弟弟。”

      沈青川暗自腹诽,谁要多个弟弟?然而面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他顿了顿,忽地起身向皇上行了个礼:“陛下好意,臣心领了……”

      皇上心里打了个“突”,以为沈青川准备拒绝他——若是沈青川不愿意,这事儿倒有些难办了,总不能真让他进宫。宫里皇子那么多,万一跟哪个勾搭上了,将来麻烦可就大了。

      他看向沈青川,正准备要不要打断他,哪知这小子下一句话却是——“……不知陛下想让臣什么时候搬去淮南王府?”

      皇上一愣,随口说了句:“你收拾好东西便搬去吧……不过也不必太着急。”皇上回过神来补了句。

      沈青川抬头,微微看了皇上一眼。那眼神冷淡极了,但又夹杂着旁的东西,像是不忿。

      那一瞬,死去的怀远侯仿佛借着他那独子还了魂,他直直地望向大殿之中的陛下,目光绵长。

      皇上怔了怔,还当是自己看错了。他揉揉眼,朝那个半大少年看去。

      “臣,”沈青川双眸半垂,向他叩首,“叩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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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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