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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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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事太子始结伯仲情敬恩义初尝青梅意
洛皇后一卷懿旨至孝亲王府的时候,林瑞嵩正因背不出《论语》而躺在长条凳上挨板子。他爹孝亲王高傲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而一看到孝亲王妃拉得老长的臭脸,而把一肚子求情话都咽下去了。
这孝亲王高傲是明德皇帝高远的双生弟弟,两人出生时间就差了一炷香时间,但是性格却差了十万八千里。高远性子冷僻,不喜热闹,从小爱习武和兵法。长大后更是不苟言笑,一连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深得永嘉皇帝的喜爱,一直赞他有汉武之风。而高傲,人和名字相反,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亲王,在家最听娘亲,也就是仁嘉皇太后的话。皇太后过世后,他便最听孝亲王妃林绣如的话,而孝亲王妃的妹妹,则是护国公洛阳子的夫人林宛如。京都人都知道孝亲王的幼子是姓林的,因为孝亲王妃娘家未有子嗣,而孝亲王妃为他生下世子后,没两年又生了瑞嵩。林绣如一发话,孝亲王非常听话的,没有任何意见,就让幼子归了林家祠堂。
这七八年来,孝亲王活得相当洒脱,洛阳子兵谏之时,他在皇陵守仁嘉皇太后的孝;洛皇后当政之时,他成天遛鸟玩古物,对朝政一点意见也没有;当洛皇后开口要他八岁的幼子林瑞嵩做太子伴读,乐得他抛开正吃着竹板炒肉的小郡王,谢恩领旨。
林绣如领完旨以后,倒将竹板搁到一边去了,默默不作声想了一会。瑞嵩瞅着一个空,爬起来拎起裤子就往外跑。高傲见王妃沉思,不好打断,等瑞嵩跑远了才开口问道:“你觉得有何不妥?”
绣如反问道:“伴读倒没什么不妥,为何单单挑了孝亲王府家的这个顽劣?按说同岁数的,贞王爷的嫡子也恰好八岁,且骑射诗书样样精通。”
孝亲王笑道:“那是皇后娘娘偏心咱们家,你倒能想上这么多条弯。”
绣如摆摆手,低声说:“我和护国公夫人是嫡亲的姊妹,按说洛皇后是不该想让我知道太多宫里的事情。贞王一直对洛皇后有微词,这也无奈之举吧。”
没几日,京都中有名的顽劣郡王林瑞嵩入了宫,在东宫尚德殿里陪太子读书与骑射。这林瑞嵩,一向顽劣著称于皇城。六岁那年腊月孝亲王做寿,他在花园里跟奶妈小子一起玩耍,贞王与礼部侍郎于沣二人闲庭信步,恰好看到这小子。贞王冷笑一声,朝着于沣嘲笑道:汝见这等黄齿小儿,尚不知道祖宗祠堂已改了方向。不料被瑞嵩听去,晚上寿席上,瑞嵩端了漱手盆,将一盆冰水将贞王从头泼到脚,众人皆愕然。从此贞王一步也不踏进孝亲王府,而孝亲王府上下,除了孝亲王妃,其它人都怕极了了小郡王。
在入宫前,林瑞嵩听了不少关于太子的传闻,比如他在宫外的寺庙里长大,宫里礼仪不是特别懂,比如他扑朔迷离的身世,说的人往往讳莫如深,点到为止。而孝亲王又前后交代了很多遍,不许他跟太子提到这些方面,但是越禁止,瑞嵩心里越像猫爪子挠挠一样,越想问个究竟,以至于两人在尚德殿里头一次见面,瑞嵩就差点问出来。
很多年后,瑞嵩驻扎在北疆之时,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四月春天,尚德殿外开满几树几树粉色西府海棠,一阵风过,空中开始飘着嫣红的花瓣。瑞嵩穿着墨翠色骑射服,心窝处滚着金色绣云,心头涌着几许骄傲。带路的小太监让他在殿前稍等片刻,他进去通报太子。不多时,他便见一个绛红色身影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何,本来气盛的他,心里暗自涌起来一阵紧张与心悸。
他垂首行礼之后,那个人儿清脆道:“郡王无须多礼,以后我们便同是太傅门下,当以师兄弟称呼,更不用提一起扬马习武。”
瑞嵩抬头望去,太子与传闻中说的有些相似,瘦弱、有些白皙,没有盛气凌人的皇家气质,甚至听到他人的敬语,他不自觉得会往后退一小步,他笑起来有一些心虚,说那些礼节上的话,似乎是照本宣科,怯怯弱弱。尽管他得承认,太子穿着那一身绛红色骑射服,衬着肤白唇红,倒是个书卷美人。
尽管如此,瑞嵩不免有一些气馁。当孝亲王府上下揣测为什么找这个顽劣郡王入宫伴读时,他兀自兴奋地几宿未眠。作为庶子,且过继给林家的他,按说是仅有个郡王头衔,以后难说有什么大展拳脚的机会。入宫陪读,以后便是辅佐太子的人。一想到这里,他便将太子幻想成三头六臂样神通的人物,而自己就是那治世的良臣,平天下的将领。
不料太子不仅没有三头六臂,反而孱弱胆怯,将瑞嵩一腔热血闷死在萌芽时。两人相顾无话。当立起麦靶,挑了合手的弓后,洛阳子教两人各自射靶看看,林瑞嵩非常得意地拉开雕花长弓,一箭正中红心,然后拍拍手,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太子爷想必也能百步穿杨吧。”
慕泠白了他一眼,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把弓撑开,洛阳子见他手臂上下肌肉无一不在抖动。恐怕正是难为了她了。洛阳子心说。于是上前握住慕泠的左手,一面右手帮着她搭弦,教她如何扶正与瞄准。慕泠只觉洛阳子大手温热,指根处厚厚老茧却不十分磨人,语气舒缓却不容质疑,他玉树挺拔,不像过往见过的那些个军爷粗鄙不堪。“好,瞄准后放开右手。”在洛阳子手把手的指导下,慕泠射出第一箭,那箭迅猛入靶,恰在红心边上。
“太好了!”慕泠笑望着洛阳子,而后者亦回报以似阳光温暖的微笑。
“我赢了!我正中红心!”瑞嵩扬了扬眉毛,“不服气可以再来!”
“来就来!”慕泠挽起袖子,插着腰回敬道,“别以为你比我学得早,我就怕你了!”
“我让你四箭,你十箭我六箭,红心为十分,中环五分,外环三分,敢不敢?”
“来就来,一箭不让我照样赢你!”
洛阳子看这两人意气盎然的样子,不禁莞尔。
“让你想起我们小时候?”蓦地,洛皇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洛阳子转过头去,见副将们已经跪倒一片。他刚想施礼,洛皇后却摆摆手,“你我之间,无须多礼。”她突然小孩心性,歪着头凝视着洛阳子半晌,“那时你也这般不服输,我让你两箭你非不肯,最后不也连玉珮都输给我了。”
“哪有姑娘家像你一样不爱女红,难怪那时候没人敢提亲。”洛阳子笑道,“你啊,要是男儿身,这骠骑将军非你莫属。”
“是啊,所以呀。”洛皇后凝望着不远处那个绛红色身影,“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到,而且比我做得更好。”
“宓儿……”洛阳子低低地在唇边唤了一声,这游丝般蜜意却仅在心头停留,无法传递。离得再近,也似隔着万重山水。
毓庆宫
“气死我了!”慕泠一回宫便跟前来为他更衣的月吟嚷嚷道。
“怎么了?太子殿下一回来就火气很旺啊?”木棉笑着从里间盈步而出,手里擎了一盏青铜蛇纹灯,交给月吟道,“我来,你将毓庆宫点上灯,天色暗了。”
“那个叫什么郡王的,真讨人厌!”慕泠展开双臂,让宫女们为他脱去骑射服,换上常服,“你真没看到他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好像会射箭有多了不起。”
“那太子就多加练习,赢过他不就挣回这口气了吗?”木棉笑着为他整理交领处的褶皱,几个月一过,慕泠也养白胖了,透着一股精神气,而他的头发却是长得最快的,已经能束起来,显得脸型饱满一些。木棉仔细端详起慕泠,公允地说,慕泠遗传了洛皇后那双美目,不矫作不艳俗,一眼望去干净凛然。而鼻子倒不像,洛皇后是小巧尖尖的鼻子,包括洛阳子也是,高挑笔直鼻梁,却在鼻尖处蓦地上翘,以前村里老人们说那是美人翘,非常撩人。而慕泠却有一个圆润的鼻头,跟明德皇帝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概是真的太子吧。木棉心说,却蓦地一惊,自己怎么这样八卦,打探起这些不该去想的事情。
慕泠没有注意到木棉的异样,一个劲儿说着瑞嵩如此如此傲慢,如此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料木棉却扑哧一笑,慕泠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就是那里嘻嘻直笑。慕泠见左右无其他宫女,咯吱木棉道:“快说快说呀,有什么好笑的?”
木棉咧着嘴巴,又装作一本正经地样子说道:“太子殿下呀,你们俩真是欢喜冤家!”
“谁跟那个没上没下的野家伙欢喜冤家!”慕泠穿戴完毕,突然正经说道,“我是不会输给他的。明早一亮就叫我起来练箭!”
正说着,净慈大师从廊檐那边踱步过来,她怜爱地端详着慕泠一阵子,交代木棉月吟要照顾好太子殿下后,她抿了口茶,轻声道:“太子殿下让我调查的那个万花楼小伙计,已经知道下落了。”
夜过三更,慕泠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半是因为得知万花楼众人已经发配边疆,好在净慈大师打点了一下,一路不会有衙役为难众人,想必小阳微也会跟过去。另一半,是净慈大师告诫慕泠,不要向林瑞嵩透露宫中事宜。慕泠当时便说:“我不要伴读,叫那个郡王爷回家去吧。”净慈大师笑而颔首,揉着慕泠纤长的手说:“你要懂得培养自己的死士。”
死士?慕泠觉得这是个寒冷的词,他记得前不久洛太傅讲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时言语的悲怆,他还记得当太傅讲到这里时,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身影,便是洛阳子。八年前洛阳子兵谏时,是不是也这样迎着烈烈冷风,带着必死的决心,去挽救洛皇后以及自己的生命?
突然慕泠顿悟了,当自己也身处这样的危境,谁会来教我?死士。他默默地在心中念了一遍。谁会愿意为我而死?林瑞嵩?他一想到这个名字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顽劣的小郡王才不会为我而死呢!洛阳子?净慈大师?木棉?他心里一个个数着这些名字,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想那么多干嘛?我有母后,我有洛阳子。慕泠念叨着这两个名字,便安心下来,沉沉入睡。
约莫两月后,林瑞嵩只道与慕泠比武射箭越来越吃力,有时让两箭竟会输,心中大为不服,他本来便不喜读圣贤书,在孝亲王府里常大失颜面,孝亲王妃亲自动手用竹板打他,来了宫中不得已天天跟着念书,因此骑射武艺是他唯一比太子强的地方,这输给太子他心里死活过不去这道坎。
这日他在宫中晃悠,遇到了毓庆宫做杂事的小太监,拉扯到一边的假山里,用一块玉扳指买来这其中的秘密,那小太监别的不多说,只是神神秘秘地让他寅时来校骑场。寅时?通常林瑞嵩还在府上呼呼大睡,他下了狠心,第二日一早寅时刚过,他便来到校骑场,清晨雾色迷离,看得不太清楚。只见跑马场上一绛红色身影挽弓射箭、骑马扬驰。那小人动作纯熟,在马背上竟能夹着马肚,转身反射一箭,虽未中红心,却入了靶,看得林瑞嵩痴了一般。
那小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结果,摇摇头,从箭筒里又捻起一枝,两腿一夹马肚,再奔将起来,转身射出去。一次又一次,直到那箭靶上密布了箭羽,那小人方下马歇息。小太监们忙上前将靶子换下去,重新立一块新的。雾色渐渐散去,林瑞嵩在一旁见慕泠目光似炬,沉心静气,刚烈果断,小小年纪竟能如此坚持与决绝。他越想越觉得嗓眼生烟,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这便是我将辅佐的太子殿下!
从此之后,林瑞嵩再无对慕泠不敬之辞,他也只字未提那日在校骑场上所见,只不过此后每日,林瑞嵩在孝亲王府寅时便起身练武,念书至子夜,两人的射骑比武依然继续,竟比不出上下之分。而在尚德殿内,太子太傅等人亦对两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