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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 ...

  •   冷,湿润又刺骨的冷。

      混沌之中,聂清归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因为这种寒意颤抖起来。随着这阵颤抖,五感归位,她听见了密集的沉闷的击打声。

      噗噗噗地从遥远的地方落下,又夹杂着清亮的啪嗒声,像是......

      她又听见了自己下颌不住撞击上颚牙齿的声音,聂清归控制呼吸,憋了一口气将牙关咬紧,然后睁开了眼睛。一滴雨水就撞进她的左眼,疼得她立马伸手捂住眼睛。

      一场大雨将她完全笼罩,她晃晃荡荡地从泥潭里爬起,四周无人,这荒郊野岭的路边上只有一座孤坟。

      聂清归低头,瞧见那坟头旁,方才自己躺着的地方散落着一两块木片和石片。她伸手去捡,于是看见自己的指甲里全是泥垢,这无名无姓也无碑的坟冢或许是“自己”挖的。

      她有心再探查一番,然而已经浸入骨髓的寒冷让她十分难受——不止是冷,还有使人快要昏厥的头痛。聂清归只好奋力前行以期寻得避雨之处。

      她沿着这小道走了不知多久,路上滑倒三五次差点爬不起来,最后找见一座矮小的土地庙。那土地庙不过半人高,庙门只比寻常狗洞大些,檐下油灯已经熄灭,香蜡也被雨水打翻在地。聂清归顾不得体面,费力钻了进去蜷了起来。身上的短布衣裤已然湿透,她有心掐个避水决驱开这恼人的雨水,然而莫说避水决,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一丝灵气也无。

      她没有多的气力探寻其中缘由,便又昏过去。

      “醒......醒醒......”

      聂清归是被人叫醒的,她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一位杵着锄头的老丈正弯腰看着她。

      见她醒转来,这老丈便问道:“你这小娃,如何睡在这土地庙里啊?”

      聂清归咂了咂嘴,嘴唇干涩无比,一时讲不出话来,只发出一串微弱的“嗬嗬”呻吟。憋了半晌,她才吐出两字:“躲雨......”

      “唉这、躲雨也不该在土地庙里冒犯神仙,你家在何处?你家大人呢?”老丈伸手要拉她一把,她只顿了顿,便支使着发麻发僵的四肢爬出土地庙。

      聂清归跪坐在泥泞不堪的路旁,不知当如何回答老丈的话,只得摇摇头。她尚不得知自己如何死而复生,如何来到这具小娃娃的身体里,又如何知晓这具身体的家族亲属呢?老人家还在絮絮叨叨一些敬鬼神的话语,她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反而思索着要去自己醒来的地方看看。

      于是她朝这老人家拱手道了声歉,又蹒跚地朝来时的路走去。额上余热还未消,吹着风,一阵阵脑中烧痛,身上的衣衫被泥浆和雨水浸透,贴在皮肉上教人忍受不得,腹中饥饿,周身发虚,但总归比刚醒来时好上不少。聂清归现在脑中充满着困惑,这身体也没有半丝灵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任何头绪,她索性在脑中念了段宁神决,让思绪平复下来。

      聂清归慢慢地走着,那老丈似是顺路又或是打探,只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过了两个弯,约莫三里地的样子,她才走到醒来的地方。此处两周都是低矮的斜坡,中间开了条能过两架牛车的大道,那坟包就挖在路旁。先前那阵雨下得太大,这坟又挖得浅,面上的泥土已经冲得个七七八八,下面的尸身手是手,脚是脚地露在外头,已然有些发涨了。

      身后的老丈跟了上来,哎呀一声,惊了一跳。她蹲下去,捡着石片把那点泥土又刨开,看见那无名尸体的面容,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被雨泡过之后显得可怖,但是聂清归突然就控制不住地鼻头一酸,开始落泪。

      那老丈回过神来,小心问道:“这是你家里人?”

      “这是我......娘。”她点了点头。

      那老人家便想起最近邻州中发了洪水遭了殃,这对母女怕是翻山逃难来的,只是途中这孩子便失了母亲。他只摇了摇头,叹了声造孽。

      “你在此处等着,我去叫些人来,帮你收拾一下。”这老人家看她可怜,要去叫村人们过来帮她将母亲下葬。

      聂清归闻言,只浑身摸索了一阵,摸出两个小小的银锞子递给这老人家:“多谢老丈相助,这些钱,也不知够不够。”她从前修仙,对于平常人家的钱财并无概念。

      这老丈看见两锭小小的银子,咽了咽唾沫,又推了回去:“既然是助人,我如何会收你钱财。你揣好,财不露白。”

      聂清归又把钱递了出去道:“便是您心好,也不能叫其他人白出力气。

      他听罢点了点头,这才收下其中一个:“这就够了,叫来三四个人差不多。”又再三嘱咐她收好钱财,切勿外露,直到她点了头才离去。

      见这老丈已走,聂清归开始查看这尸身的线索。从外貌看,能勉强看出这是个三十左右的女子,被雨水浸泡过的尸身骇人可怖,但是她却感到一阵难过,或许这死者确实是她现在这具身体的母亲。聂清归甚至怀疑,要不是自己突然从这具身体里醒来,或许她也已经在这个雨天死去。从身高和手脚大小来看,自己这具身体的年龄也许只有六七岁。

      聂清归摇了摇头,继续在尸身上面摸索着。这女尸着着一身青蓝色的布衣,比刚才那老丈穿得好一些,或许家中称得上小康。她想起自己身上那几个银锞子,再忆起那老人的神色,确实算得上有点傍身的浮财。至于如何沦落到此处,先前那老丈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无太多在意和惶恐,或许是见惯了也说不定,约莫是逃难。她见尸身并无外伤,也未显出饥色,只道这女人是病死的也未可知。

      她在尸体上面反复寻找,终于在内衬里摸着一块木牌子,上面似是刻着官府的印章,又写了此人的身份姓名“周国梧州安平南县陈家村陈聂氏”。可巧自己也姓聂,聂清归不愿照着这块牌子改姓什么陈,姓氏用了几百年岂是说改就能改?至于名字,她却不知道自己还是否该叫清归这个旧名。算了,且看吧。

      她将费力地将这女尸拖了起来,却见坑底落着一把制式古怪的短剑。说是匕首又太长,说是剑又稍短了些。这把短剑的底部仿佛被什么酸毒溶得坑坑洼洼,这些坑洞覆盖了小半个剑身,剑尖处有一道似有若无的红纹,自剑脊向下延了一寸不到。这剑的剑柄同剑身一般粗细,木柄裹着还要稍大一圈,也无剑镡。聂清归回过味来,这原是一柄断剑。

      她将这断剑捞起来,那一丝红纹竟流转开来,剑身上居然浮起几道炫丽的纹路,然而这些红纹流到底部,触及那些坑洞便寸步难进,这剑上的剑纹毁去了泰半。聂清归如何不认得这纹路?陪了她半生的天陨剑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只教人黯然落泪。

      这尸身再无任何线索可寻,聂清归只能翻找自己身上还有无多余的东西。一方白绣帕,三锭银锞子,都是一两左右。还有小半吊铜钱,钱上刻着丰元通宝,她不记得凡人有这么个朝代,甚至于那照身帖上的周国,她也毫无印象。

      她在心里捏好腹稿,想着之后如何应付陌生村人的盘问。又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叫聂焕,取焕然一新之意。

      聂焕望着云中将出未出的太阳,不知如今是何世,也不知自己死了多久?她闭着眼睛舒展了一下身子,隐隐约约感应到些微的灵气在天地间漂浮。这具身体或许也有灵根?只是不知道资质如何。

      她勉力将那女子的尸体打整干净,说是干净也不过是将面上的泥土擦了擦,然后将那方白色的帕子做了孝帕系在臂上。她努力忆起前世所学的一段渡魂咒,不急不慢地念了起来,只求这可怜人和这具身体原来的魂魄安息。

      一切做完,方才的老丈也带着人从村中过来,三个中年汉子,两个长得有些像的方脸中年,一个尖脸青年人。身后跟着几个妇人,许是好事的家眷,还有个半大少年也跟在一起。聂清归,现在叫做聂焕了,聂焕对这一行人拱了拱手。她先前哭了一场,余劲未消,此刻便是一副眼眶通红,脸上脏兮兮的可怜模样,看得这些人直叹气。

      那老丈姓方的,携了一副有些破烂的草席子往尸体前面一铺,和着三个汉子一人抬一只手脚将那女人抬起来,放到席子上一裹,然后就抬将起来。不知是否是钱财到位的缘故,他们不见得有多避讳死人,只像抬个寻常物什一般,就抬起来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小妹子从哪里来啊?”一个穿着麻衣的中年妇人见她跟在那草席子后面,忍不住搭话。

      聂焕回头看了一眼那妇人的神色,见她只是好奇,便回答道:“我从陈家村来。”那妇人听了这回答,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便做出努力回忆了一番的模样,又补了一句:“是安平南县的陈家村。”

      于是这女人恍然道:“原来你是隔壁梧州的,怪不得。”聂焕不知她在“怪不得”什么,也没有接话。妇人又追问:“我听说你们梧州遭了水灾,严重得很?”聂焕哪里知道严重不严重,只胡乱点了点头。

      这时那个半大小子跳出来,却问道:“别的从梧州逃难的人都从村口过,你们怎么从后山那条路来?”这可问着她了,聂焕如何知道原因,幸好只是小孩模样,装作一问三不知也不显得可疑。

      前面抬席子的尖脸青年刚换了个手,便搭起话来:“怕是逃难的人太多,孤儿寡母的自然要避开那群氓流,由安平北县那边的山道过隔壁聚贤村,再从聚贤的小道翻后山。”

      那少年又问:“怎么孤儿寡母就要两个人走?”青年闻言,只嘿然一笑,不再解释。

      聂焕接不上话,多说多错,她只问:“各位叔伯要将我娘葬在何处?”前面两个方脸汉子显然没料到这小孩子会问这个问题,顿了脚步看着她。

      这时,那位方老伯拿过话头给她讲解道:“我们村子过村口,再走八里地便是桐州州城。这城外有一片乱葬岗,最近梧州逃难过来,没撑住的,都葬在那里。”

      老人家怕她听见乱葬岗觉得心中不快,正要开解两句,又想起这个年岁的小娃子知道什么乱葬岗,犹疑着要不要解释什么乱葬岗。却只见聂焕点了点头,一行人不再讲话,只道这苦命孩子没了娘亲,一时悲伤压抑,反倒比一般孩子来得成熟。

      穿过村子的时候,一行人和熟识的村民打了几声招呼,那半大少年被路过的亲长揪着耳朵带回了家。又加了一两个好事的青年,地也不修整,就扛着锄头跟来。出了村口就上了官道,聂焕果真见着一批逃难的流民,从南边往桐州走。或许是梧州桐州相隔较近,这数十难民并未显得过于脏乱。

      她细看了两眼,这些人背着布制的行囊,好些人还背着床被子,棉花稀稀拉拉地结成块,不像是逃难路上染脏的,倒像是常年累月浸出来的。大部分人腰间挂着葫芦,竹筒,手里握着锄头,钉耙或者扁担,有个人或许殷实些,还背着口锅,只是这锅太大了背在背上显得笨重又滑稽。她注意到这些人几乎都是青壮男子,队伍里只有两个健壮的女人,握着锄头还揣着柴刀。

      方老伯等人站在路边,等流民先过。他们皱着眉头,表情十分警惕,而那些流民的神色也紧绷着,每个人路过聂焕一行人,都会下意识偏头看两眼,气氛相当紧张。等流民过去,方老伯才招呼着抬尸的队伍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想再度与这些难民相接。

      聂焕猜到这队伍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自然闭口不言。方老伯却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聂焕道:“好得你和你娘从小路过来,要是走大路,遇上这些人,怕不是被抢得精光。”聂焕不做声,只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看着他。

      那后面两个新加入的汉子却接话道:“要是桐州州治安置不下这些人,看他们怕不是要作了贼。”另一个又对方老伯说道:“全叔,看这样子,回去之后要叫村里面把门户关紧些,闲时叫人在村边巡逻才好。”

      方老伯点头,他又道:“这才几天,等后面那些裹挟着老弱的来了,最好把村口也封了,叫谁也不许拿粮食出去。这些人,自然有官府管。”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又走没多久,他们已经隔着两道弯见着桐州州城,这时他们踏入了右手边一条种着柏树的小径,走出二三十丈的样子,一个官差模样的人从草亭子里走出,把他们拦住。他脸上遮着一张棕褐色的帕子,因此讲话也翁声翁气的:“方老哥,你们青岗咀的人到这乱葬岗来做甚?”

      方老伯指了指那被放在地上的草席子,又指了指聂焕:“逃难的从我们村子后面过,这小女娃的娘没了,等着埋。”

      “你娘叫什么?”那差人走到聂焕面前询问,聂焕便递出那木牌子给他,然后回答道:“聂,聂二娘。”

      那差人接过牌子又问道:“你叫做什么?家中可还有亲长?”

      她便伸手挠了挠头作苦想状,然后道:“我叫聂、聂焕,我娘说要带我去找舅舅。”

      那差人便问道:“那你晓得你舅舅现在在何处啊?不对,你如何姓聂?”

      “我娘说了,我爹和人跑了,我就和她姓聂。”她又摇头:“不知道舅舅在哪里......”

      听闻“爹和人跑了”这种荒悖之语,一群人都笑了起来,那差人也没在这事上多追究只道:“倒是精灵得很。”他又转头对方老伯说道:“那方老哥你们就别进去了,这两天死人太多,怕是不好。”他招手唤来两个还在挖坑的衙役,示意把这女尸抬进去。

      这时聂焕走到那草席子旁,努力把那席子滚开,露出了那女尸面容。她端详着这仍然可怖的死人的脸,努力把她记下。这身体又不自禁地泛起悲哀的情绪,她捂着脸哭了起来。一群人看得动容,方老伯从怀里掏出些铜板,又递给那官差。那官人收了钱,对手下的衙役讲:“去寻块板子来,上面照着这个写。”

      他把那照身帖递了出去,然后催促道:“快走吧,你若以后记得你娘的名字,找过来看看也好。”聂焕勉力止住泪意,抬手擦了擦脸,对着那官差和方老伯一行人拱了拱手,才又跟着方老伯他们走出了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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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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