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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黄砖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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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V的车门缓缓打开,车里很宽敞,第二排有两个座位,第三排的椅子放下去,形成了巨大的后备箱。
李兆赫一抬手把旅行包扔到后排,和黄义铖分别占据了第二排的两个座位,系好安全带,SUV的电动门缓缓合拢,车子平稳启动。李家主宅在他们身后消失,小区从他们身后消失,黄义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讨论刚才的谈话。
“你这是跟家里决裂了吗?”
“不是吧。”李兆赫尽可能地伸展着身体,似乎能将刚才暗藏的心结打开,“这么容易就能决裂吗?大哥闹成那样也能回家啊。”
黄义铖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地打了个岔:“你大哥真不是个好榜样。”
“大哥……”李兆赫寻找着措辞,终究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较任性吧,大哥。”
黄义铖小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似乎不怀好意。李兆赫皱眉,问:“你笑什么?”
黄义铖摇头:“没什么。”
看他好像要逃避话题,李兆赫一把抓着他手臂,摇晃两下,问:“你到底笑什么?”
黄义铖反手抓着李兆赫的手,捏了一下:“我说,人间世都要一个人亲自经历,没有捷径可走。该上的课的都要上。你这孩子,选了一条很艰难的路啊。小兆姐说的是对的,咱们可能会分手,但是家人永远是家人。”
李兆赫沉默下去,看了一会儿窗外,严肃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家人吗?”
黄义铖没有立刻回答,心脏跳得太快,他需要冷静一下。还没等他回答,李兆赫转过头,更加严肃地说:“咱们两个以后可能不会有孩子。所以,可能是唯一的家人。”
黄义铖呆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声,问:“你是认真的吗?”
李兆赫有些疑虑地点点头。这点生理常识他还是有的。而黄义铖像是听到了最难以置信的话,追问:“还有什么你现在想到的事吗?”
李兆赫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不在双诚,那你还有收入吗?”
“有的。”黄义铖含笑回答,“怎么,担心你男人负债生存吗?”
李兆赫瞪了他一眼,认真地说:“以我们现在的经济实力,估计过不上你以前的生活了。会穷一阵。不过我会努力画画,别听我爸胡说,好好练技术的话,我们这一行的收入还是很高的。”
一段时间内,他们确实会活得穷苦,开不起好车,去不起会馆。但李兆赫相信自己能度过这段辛苦,这本就是进入李家之前,他和大哥、妈妈一起,早已经熟知并习惯的生活。
只是画画的前景他无法估计。达拉游的抄袭游戏大获好评,虽然有玩家在论坛上痛斥,并未影响该游戏的市值,甚至因为热度将日活带得更高。就连盛凯都心疼他离职,仿佛不离职,他也可以参与分得巨额年终奖,一跃成为人生赢家。他们的工作室前途实在难讲,因此,当他向黄义铖许诺“恢复以前的生活”,难免有些心虚无力,不禁移开视线,下一秒脸颊却被抬起,黄义铖仔细地观察着他。
“还有要告诉我的事吗?”
“额……”
暂时没有,李兆赫在他的掌心里摇头。黄义铖露出一点笑意,问:“说到孩子,你想要孩子吗?”
李兆赫思忖片刻,再次摇头。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想。如果以后想要,那我们到时候领养一个吧……大姐冻过卵,如果她以后生了好几个,咱们可以抱一个过来。”
黄义铖的表情很微妙。“你问过小兆姐?她同意把她的孩子送给你?”
“那我没问过。”李兆赫如实承认,“我就是想,她生一个也是生,生两个也是生,说不定会要好几个孩子。总之大姐有生孩子的计划,那就行了,家里有她一个人的孩子就够了。我看我爸我妈都没有对我抱什么期待。现在唯一符合爸爸要求的人,只有大姐……”
现在他对这个结论也不是很确定了。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李先生想要儿子,前妻不想,他才找了妈妈。大姐的痛恨像地脉里的火焰永远燃烧。李兆赫不相信她会服从李先生的安排。
“小兆姐真是个人才。”黄义铖感叹地说,“她总能干出一些我想象不到的事。一般来讲,人是很难平衡所有方面情绪的。这个领域平衡一个,那个领域就失衡一些。就像有人在工作岗位精明强干,回家就很情绪化。但是小兆姐,好像除了跟你大哥吵吵架,其他时候都特别平衡。”
李兆赫点头称是,忽然心中一动,问:“是比较在乎某个领域,才会努力做到情绪平衡的吗?”
“一般来讲是啊。”黄义铖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情绪不平衡的领域,也不见得是不在乎。也可能是放松,没有防备,所以会容易暴躁一些。”
李兆赫谨慎地保持了沉默。关于大姐只和大哥吵架的原因,他隐约有了一点猜想,但是那个猜想实在太过惊悚,他不敢说。
——
SUV停在火车站外,黄义铖带着他下车,在自动售票机取了两张车票。没想到黄公子会选择这么经济适用的出行方式,倒是让李兆赫吓了一跳。等他跟着黄义铖进了商务座,又想,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黄公子就算失势了,依然是不愿意过于经济的。
黄义铖放平座位,躺在他旁边,说:“白溪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写生的东西都带了吗?”
“带了。”李兆赫给他看相机、笔记本、数位板和写生画材。黄义铖伸手翻了一下,惊叹:“你东西还真多。”
李兆赫朝他做个鬼脸,黄义铖帮他把行李箱合拢,近乎怀念地说:“我真是太久没回去了。现在的城市都日新月异,也不知道白溪变成什么样了。多拍点照片,回来发给我一份。”
“好。”李兆赫拉长了声音,“我去淘宝洗个相册送给你当纪念品,行吗,老黄?”
黄义铖呵呵地笑了。两人目光对视,不知道是谁先主动,两人的嘴唇迅速交叠又分开,。
高铁渐渐启动,李兆赫望着窗外,仍然不敢相信他刚才在高铁上和黄义铖接吻,他越来越大胆,并且竟然不后悔这样的大胆。他冒险看了一眼黄义铖,黄义铖大概是累了,开车没多久,他就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李兆赫轻手轻脚地打开旅行包,从包里拿出hay毛毯,盖在他身上,打开电脑,接上电源。
暂时不想给盛凯搬砖,反正好多天没搬砖,也不差这一两个小时。他打开文件夹,一张一张看着自己的作品。只看过他练习沙漠的黄义铖不会想到他在背后画了多少张他的速写和色彩,此刻他终于有机会仔仔细细地观察黄义铖,修正记忆里的细节。
他眉毛很浓,形状不错,肯定修过;笑起来眼睛下方有两条柔和的卧蚕;鼻子高挺;然而真正构成黄义铖的并非鼻子和眉眼的弧度,而是眼神。时而温和,时而冷漠,时而调笑,然而那目光深处始终有一个遥远的质点。他曾触摸不到那个质点,因此他画得像黄义铖,又并非黄义铖。
时至今日,那个质点终于向他打开。来自遥远过去的失败,夹杂在家族之网中的无奈。越是接触,越像是照镜子。关于大哥,关于自己,他不曾明白的东西,一点点在黄义铖身上看得分明。
如果黄义铖用“你为什么喜欢我”来询问,现在他也能回答了。因为黄义铖是答案。在答案出现之前,他不知道问题;但是答案出现之后,许多许多的事便有了解释。没有什么感觉比顿悟更清楚。他的存在本身就可以回答。
高铁在夜色里到了白溪。高铁站是小城市特有的匠气,和滨海城市特有的干净。海的气味浮动在他们周围。时间太晚,于是他们先回老宅歇息。爷爷已经不在这栋自建房里住了。他身体不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能住在疗养病房,让护工照顾他。
李兆赫站在一边,看黄义铖卡拉卡拉地开着生锈的防盗门。他见过了太多庄严优雅的建筑,并不会被自建房的爬山虎震撼。但他可以想象十几年前。
半山腰是寂静黑暗的,从老宅门前看下去,城区的灯光亮成一片。十年来,白溪的发展天翻地覆。不再是淳朴的河畔小城,只有一个金帆酒店,稍微上点档次的婚礼都要打破了头去抢婚期;如今的白溪高楼林立,城区灯光璀璨,是洒落在地上的繁星。如果没有那些星星,如果星星是十几年前的尘土,那这栋老宅就有超脱时间的繁华。
门终于打开了,黄义铖拉开门,请李兆赫进去。一进屋,李兆赫激灵灵打个寒噤,又潮又冷,简直可以当成冷库。虽然是三层的房子,但黄爷爷使用的显然只有二层。一层是半地下室,潮得无法居住,而通向三层的楼梯口封了一层塑料布。
注意到李兆赫的疑问,黄义铖说:“爷爷不让我多交取暖费,我只交了一层楼的,一楼和三楼没有供暖,冬天冷风吹过来特别冷。所以把楼梯口封上,一楼才会暖和。”
还有这事,李兆赫深感涨了见识,跟着黄义铖后面,掀开塑料布上楼。
楼梯是瓷砖的,踩上去不会发出恐怖片里的吱格声,只会让人脚下打滑,怀疑自己一脚踏空便会摔断脖子。三楼的房间荒废已久。两个房间里都空空荡荡,堆放着再不会有人打开的箱子。另一个房间则像跨越时空的布景,是黄义铖曾经的房间。
他和黄义铖在他的就房间并肩站立,看着墙上留下的痕迹。黄义铖小时候住在这里,高中又回到这里,于是墙上有量身高写下的数字和年纪。被子和桌子都用塑料布盖上,防止落灰。
黄义铖掀开塑料布,摸了摸早已起球的床单。李兆赫也跟着伸手去摸,触感潮湿沉重。
“小时候,爷爷都会给我晒被子的。”黄义铖说,“晒过的被子有阳光的味道。”
李兆赫本想按照常识回答“那是晒爆的螨虫”,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晒过的被子是不一样的,被子里含着阳光的热量,让人从骨头缝里温暖起来。
书桌上残留着黄义铖刻下的字。黄义铖辩解似的说,早这个字横平竖直,比较好刻。衣柜里的衣服只有寥寥几件,小时候却觉得衣服多得穿不过来。
土气的笔筒,字迹张牙舞爪的练习册。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五三。李兆赫很感好奇地看着黄义铖怀念地翻看练习册。他没有过按部就班参加高考的经历,忽然有些后悔对黄义铖青涩恋爱的嘲笑。那段爱情发生在特定的时段,他无从想象,无从共情,没有资格嘲笑黄义铖的眼光。
本以为可以在老宅休息,然而房子没有爷爷照料,处处都无法居住。他们只好下山投宿酒店。将行李扔在套房里,黄义铖忽然说,还有一个需要去的地方。
李兆赫默默地跟着他,出了酒店,黄义铖在尚未打烊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色菊花。他便猜到黄义铖要去什么地方。两人沿着起伏的马路走去,海风吹透他们的衣服,吹透他们的身体。左右无人,黄义铖握着李兆赫的手,把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夜里的海是黑色的。灰色的海浪拍打着金灰色的沙滩。滨海广场最外侧是滨海走廊,大约是时间太晚,已经没有太多居民在广场上散步。海风之强,就连两人的羊绒长大衣的下摆都在风中飞舞。黄义铖怀念地说:“这里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
他们踩过十几年前,黄义铖和赵锦程走过的路,向广场深处走去。偶尔和几个人擦肩而过,互相投以奇怪的眼神。夜里的天空是橙黑色,越往里走,越有种海天一线的吞噬感。黄义铖指着广场一侧的凹陷,黑黝黝的,仿佛洞窟,告诉李兆赫,那是赶海人一早上卖鱼的地方。
滨海走廊的尽头拦了层层石头围栏,围栏间拴着锈迹斑斑的铁链,上面挂着“禁止游泳”的牌子,还有一个久未使用已然磨损的救生圈。黄义铖在围栏前站定。李兆赫朝围栏里看去,一路走来,这里的海水颜色尤其深邃,也没有拍击沙滩的海浪,有数只小船在海水中轻轻摇晃。
李兆赫问:“这里也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吗?”
黄义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十几年前,信息没有现在透明,寻找替罪羊轻而易举。他又是旁观全过程的人,打电话,说理,论证,轻而易举。成绩单上都是赵锦程的签字,年级主任便轻而易举地把责任推给了他。
名额被撤销,曾经的三好学生被撤销。事情有闹大的趋势,年级主任甚至警告赵锦程,因为他的作弊行为造成了严重的影响,要给他退学处分。从年级主任办公室回来,赵锦程全身都在发抖。黄义铖没有和他说话,沉浸在幼稚的报复里。那么多次亲密,那么多情话,原来都是假的。他原谅不了轻易说出“从没有爱过你”的赵锦程。
他等着赵锦程来和他道歉,虽然他不知道道歉有没有用。然而整整一个下午,赵锦程纹丝不动地坐在桌前,面对着一张空白的卷子,一个字都没有写。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来上学。
中午的滨海广场人山人海。警车、救护车,各色车辆全部赶到。看热闹的市民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有赶海人报警,在停船的深海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上套着白溪一中的校服。
学校对这个信息进行了严密封锁,一切小道消息都靠学生私下传言。因此大家知道的都是零星而片面的消息。某个班的学生因为作弊被开除,想不开,自杀了。叔叔紧急赶到学校把黄义铖接走。他一度差点成了自杀的主角。等他再回到学校准备高考,事情已经过去了。赵锦程被定义为高三压力太大自杀。
一遍一遍地说,说到最后,黄义铖自己都相信了。警方调查结果也是自杀,来学校做的所有调查都指向自杀。警方也问了黄义铖话,没有问到可疑的事。一切都可以用高三压力大来解释。况且,赵锦程那么谨慎,他的家里,他的日记,他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恋爱的痕迹。
赵锦程的哥哥来了学校几次,年级主任亲自接待,给他分析赵锦程为了上好大学所做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努力。学校积极赔付,赵锦程又是作弊被发现后自杀,怎么都拉扯不上别人。虽然中间有诸多疑点,但黄义铖从中成功脱身,只有一点惊恐而迷惑的种子落在记忆里,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荆棘。
李兆赫默默地听着,想象着十几年前,先后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是什么心情。
时间赋予他理解也赋予他成长。在身体成长,心灵却未随之发育的年纪,太容易把一点小事当成遮天蔽日的大事。然而也没有人能断定它就一定不会变成遮天蔽日的大事。人只能做出一次决定,并且等待这个决定引导的结局。
四顾无人,黄义铖跨越了石头围栏的铁链,伸出手,看着那束白色菊花悄无声息地落下,落在深深的海水里,轻轻一抖,像是被海水的冰冷所惊吓。李兆赫担心他突然翻下去,在他跨越围栏的同时,紧紧抓住他瞬间扬起的长大衣下摆。黄义铖怔怔地站在围栏边缘,看了一会儿漂浮在水上的花束。
就连一束花,都没那么容易下沉。
“回去吧。”李兆赫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牙关打战,“明天还要去看爷爷。”
黄义铖点点头,顺从地翻越栏杆,回到李兆赫身边。两人朝广场的入口处走去,李兆赫忽然说:“不知道爷爷会怎么看我?”
黄义铖搂紧了他的肩膀,说:“爷爷会很喜欢你的。他非常有看人的眼光。”
李兆赫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心想,要么是眼光不属于遗传范畴,要么是他个人觉得爷爷眼光好,其实也不过是寻常。
“是眼光好。”黄义铖向他保证,“你看到他,就会知道了。”
身后逐渐黯淡,滨海广场的灯一点点熄灭了。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两个人一起跑起来,像是要逃离身后追逐的黑暗。
广场出口的路灯明亮,将公路染成橙黄的颜色,像故事里必定出现的黄砖路,贯穿商业街,贯穿不断建起的住宅楼和高级别墅,路过半山腰的疗养院,通向高铁站和机场,通向穹庐一样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