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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祝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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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门铃准时响了。大家对视一眼,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神情。李先生咳了一声,主动去开门,黄义铖衣着清爽地站在门口,深灰西装外套,浅色长裤,软禁让他变瘦,神态也更沉稳,若无其事地和李先生打了招呼,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尴尬的气氛像隐约浮动的怪味。每个人都尽量装作没闻到,但它又真实存在于空气里,于是每个人都很不自然。妈妈最不擅长这种场合,僵硬地站着,想说客气话,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无措地摆弄着衬衫一角。大姐倒是轻松愉快地招呼,仿佛她不知道任何事情。
“黄坏,来啦?喝点什么?”
“不喝了。怪麻烦的。”黄义铖也回以同等的轻松,“来,这是给你的。”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大姐熟练地接过黄义铖的伴手礼,说着推辞的标准台词,“快进来坐。怎么能不喝呢,天气这么冷。来杯热茶。”
在大姐的推动下,黄义铖在沙发上坐了,李先生和妈妈坐在他对面,叵测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思索从生意后辈到儿子的同性恋人,应该如何恰如其分地转换社交礼节。大姐端上茶,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杯,抬起头,朝楼上嘹亮地招呼:“兆赫!黄坏来了!你快点收拾!”
“来了!”李兆赫在楼上回以同样响亮的声音。
黄义铖一眼扫到客厅角落,有一台黑色的雅马哈立式钢琴,随口问道:“谁学钢琴呢?”
“是我。”大哥从容回答。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大哥先对他淡淡地微笑了。黄义铖慢半拍才笑,这个人的眼神果然和以前不同。看来确实和李兆赫所说的一样,大哥被抢救过来之后,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对逝去恋人的憧憬终于和他融为一体。就连他正在学的钢琴,都是那位逝去恋人的遗愿。
他很高兴李兆赫能解开
楼梯上终于传来令人解脱的脚步声,李兆赫拎着行李箱,在众人注目下,三步两步地下了楼梯,看样子他本想直接冲到门口,然而观望片刻,弄清形式,放下行李箱,乖乖地坐在黄义铖身边。
大姐笑眯眯地开头寒暄:“最近忙不忙?”
“还好。”黄义铖迅速地瞟了李兆赫一眼,“公司改组了。以后我不搞经贸,也不在双诚。伊甸园也换老板了。装修风格应该也会改,等我们装修完,务必过来玩。”
“换成谁了?”大姐感兴趣的问。
黄义铖犹豫片刻,说:“一个姓梁的。你不一定认识。”
李先生对这个名字竟然有反应:“姓梁的?”
“梁博的孙媳妇。”黄义铖低声说。
这个家有点巧合,梁博的孙媳妇居然也姓梁。李兆赫之前并没有听过梁博,但是李先生和大姐都默默点头,便问:“梁博是谁?”
“我叔叔的一个朋友。”黄义铖简单地回答。
李兆赫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他隐约察觉张金玉被抓,对任何人都没有本质的触动,Rudy不再当伊甸园的老板,会有其他人代替,黄义铖不在双诚公司,双诚公司也不会就此停业。
在这件事里受到影响的只有黄义铖。
他不知道是不是黄义铖想要的变化,但黄义铖是个大人了,可以为自己做决定。而且,从他的私心,他也不希望黄义铖再被监察软禁调查。
“你叔叔还好啊?”
“还好。”黄义铖谨慎地回答,“他要退二线了。您知道吗?”
大姐点点头,同情地说:“挺突然的吧。你们这边都收拾好了吗?”
黄义铖笑了,放下茶杯,搓了搓手:“人算不如天算,这些人选就慢慢物色吧。有没有我都是一样。干了这么多年,也该去干点自己想要干的事了。”
大姐闻言笑了一笑,显然并不认可,但是保留意见。黄义铖抬起眼睛,问她:“小兆姐有什么意见吗?”
大姐微一扬眉:“咱们认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大概是钓鱼吧。”黄义铖非常出乎意料地说,“一把年纪,我也该退二线了。总不能一直是我喝出酒精肝。”
大姐微微咬住嘴唇,眼神闪动。李先生平淡地说:“这么早就转幕后,不太好。你离开这个小店,再离开双诚,打算是什么?”
看似完全相同的问题,却得到黄义铖不同的神态和回答:“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想带兆赫回去看他。”
尴尬的沉默在客厅降临。就连李兆赫都听明白,这是要正式会亲家了。虽然这事在圈子里很常见,正儿八经地发生在自己家里,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老爷子多大岁数了?”李先生问。
“八十多了。”黄义铖说,“现在有点不清醒,希望他还能认识我们。”
想到黄义铖对爷爷的依恋,李兆赫轻轻拍了拍黄义铖的手。李先生的眼角很厉害地跳了一下,而妈妈惊呼了一声,举起双手捂住了嘴,十分戏剧化地转动着眼睛。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她放下手,非常突兀地说:“应该去啊,是老人家,大家都应该去看他。”
大姐嘴角露出一点冷笑,朝旁边不屑地翻个白眼。李兆赫脸上一阵阵地发热,黄义铖眼神微微一动,随即诚恳地说:“是这样,阿姨,等我安排好了,希望您都能去看他。”
李先生咳了一声,重浊地说,“兆赫,你说句实话,你是下定了决心当这个同性恋吗?”
一瞬间,茶几变成了银河,李兆赫和李先生隔着千万光年对视。大哥淡淡笑着,向后靠着沙发靠背,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终于在李先生的眼睛里看到了动摇和惶惑,李兆赫一瞬间有些心软,本能地想要向后闪躲,然而这念头稍纵即逝,除了有求于李先生的人,别人不会按照他的愿望生活。
李兆赫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说:“我下定决心的,是想做喜欢的事,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不是故意想要挑衅,或者想要激怒您。我永远像尊敬一个父亲一样尊敬您。”
大哥笑了,神态像是听到了有生以来最清新的笑话。而妈妈则像被人当头殴击一拳。李先生看样子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李兆赫撒泼打滚,他非常清楚怎么应对;而平淡陈述,却会击中他无法应对的地方。
黄义铖适时说:“李叔叔,请您放心。虽然我不在双诚,但我不会离开这里,您可以随时监督我。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李先生交叠双手放在腹部,嘴角动了动,不像一个笑,更像是全世界通用的,露出牙齿以恐吓对手的神情。
“我对你一直寄予厚望。以前,我没有儿子,就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我的事业。可是我有了儿子,这两个却一个比一个让我失望。这是什么,基因问题?”
一根钝重的针在李兆赫胸口转动着。这句话每次都能让他内心的伤口新鲜地刺痛起来。承担指责的人永远都是他,犯错的人却不会对他道歉。他看着妈妈。她没有说话,看他们的眼神非常置身事外,像是在看一场不知道规则的比赛。
继续献祭自己,或许能再次得到短暂的平静。可是,他生命里无数个孤单的夜晚,在老城区破烂砖房里的黑夜,都是他自己走过来。没有人倾听过他的呼告,唯一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黄义铖。
“是,有道理,毕竟,我是你儿子嘛,基因问题,确实。”
李先生像是遭受了一记无形的耳光。就连大姐的神情里也有一点不自在。李先生向前倾身,说:“你现在也开始这么跟我说话了?”
他早就该这么反击父亲,早就该保护他应该保护的。李兆赫握紧了黄义铖的手,回答:“我希望您能祝福我,才把这件事告诉您的。如果您不能祝福我,我也会去选我自己的幸福。”
李先生的眼神里浮动着讥讽:“你的幸福?画画这个爱好能养活得起你自己么?”
“我能养活我自己。”李兆赫勇敢地说,“如果我们这个行业个个都养不活自己,也就没有这个行业了。”
他稍微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如果您不能祝福我,我就会努力过给您看。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我会做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生活,还能过得很幸福。”
李先生听着听着,不屑地笑了。
“日子是过给你自己的,不是过给我的。你还是太小了,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一点点运气,就以为自己很有能力。可惜,比你有本事的人可太多了。你在这些人中间什么都不是。小黄,你告诉他,像你这么有能力,第一份工作还不是你叔叔给你找的。”
黄义铖尴尬地笑一笑,试图抽回手,减轻场面的剑拔弩张。李兆赫气得涨红了脸,松开黄义铖的手,挺直后背,硬邦邦地说:“是只能在‘我想’和‘你想’之间二选一吗?”
李先生深深呼吸,如暴雨将至。妈妈觉察出不对,急忙说:“兆赫,你说什么呢,还不快点跟爸爸道歉!”
“我不。”李兆赫顽强地说,“从来没有安排过我,也没有照顾过我,现在怎么指责起我没能力、又让你失望了?你对我抱的期望究竟是什么?”
妈妈倒吸一口冷气,就连黄义铖都神色尴尬。或者他应该再好好想想,不要张口就问。内心的理智告诉他,李先生的话是对的。但他暂时控制不住自己,长期不愈合的伤口形成了应激反应,冲动的荷尔蒙在血管里沸腾,这个问题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已经心灰意懒的哥哥。
“我希望你当一个正常人。”李先生掷地有声地回答。
大概这就是双重标准。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好家长,所以要求儿子是一个正常人。然而好家长的门槛是如此之低,正常人的门槛是如此之高。
李兆赫情不自禁地看着大哥,大哥也看着他,眼神里既有欣慰,又有感慨。那条意味着柯希的项链在他颈间闪烁。他已经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项链,而是用骨灰压制成的宝石。
我希望你快乐。
“我会努力当一个正常人。”李兆赫说,“只是正不正常,你说了不算吧。”
“别吵了。”大姐终于开始发言总结,“你们真是,我服了啊!一个一个都要吵个没完。爸,你让兆赫爱干嘛就干嘛去吧,年纪轻轻的,以后的事谁知道啊。兆赫你也是,少说几句,少问没用的。”
黄义铖朝李兆赫使个眼色,李兆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透过窗外的玫瑰枝叶,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SUV。
李兆赫起身,没有特定对象地说:“那我走了。再见。”
没有人站起来,李先生甚至没有看他。大姐朝他笑着,笑容像一只柴郡猫。“路上小心。”
李兆赫拎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妈妈在身后叫他。两人一同回头,妈妈站在玄关门口,一手扶着胸口,脸色煞白煞白。
“你是因为黄义铖才受伤的吗?”
她终于跟上了全家的进度,真让人欣慰。李兆赫思考着怎么回答才能不伤害她,黄义铖再次抢先回答:“是。伯母,非常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了。”
妈妈无声地发出一点哽咽:“兆赫,你为什么非要谈这个恋爱不可?兆微也受伤了,你也受伤了,有什么意思呢?听妈妈的话,你和他分开吧。”
李兆赫想和她解释,然而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虽然是母子,心灵上的距离却遥远得仿佛隔着一片星海。他无言地朝她微笑,摇头,朝黄义铖伸出手。黄义铖迟疑片刻,伸手拦了一下,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说了声“伯母再见”,和李兆赫一同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