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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红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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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赫坐在餐桌边,瞧着黄义铖往杯里斟酒。他暂时吃消炎药,不能喝酒,但他极力推动黄义铖去煮红酒,天冷,他喜欢热腾腾红酒捧在手里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黄义铖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以前黄义铖总是很笃定,知道他喜欢这个口味的咖啡,直接就为他做好端上来;不知道他喜欢的饭店和喜欢做的事,就随着他的性子来。而这次,无论是见面的拥抱,还是现在斟红酒的态度,都流露出一丝隐约的忐忑,仿佛之前包裹着他的蜡纸融化了,露出一个酸甜的小糖人。
黄总,黄老师,黄坏,黄大哥。除掉变化的身份,黄义铖不过是个容貌端正的普通人。
被软禁的日子显然不好过,黄义铖有些无精打采。现在结束软禁,又透出一股轻松。看着他,心痛和温暖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不曾对别的女人有过这种感觉,也不曾对别的男人有过这种感觉,他喜欢的是黄义铖,并不是作为男性或者女性,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喜欢。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珠,敲在窗户上,有十分轻盈的声音。地上暖,雪珠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李兆赫接过黄义铖推过来的热红酒。冻僵的指尖被温度惊得跳了一下。
他本想告诉黄义铖他家的新进展。三个人在大哥面前只字不提那场打架;大哥主动问起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的打算,父母和姐姐竟然一致反对,倒像是李兆赫主张把大哥送进去。李兆赫总是跟不上他们的新变化。但他可以看到奇异和平下的裂痕。
然而坐在有些紧张的黄义铖对面,他忽然不想提这些扫兴的事。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别人来负担自己的人生,
“你后背怎么样了?”
李兆赫轻微一耸肩:“恢复得还行。你要看吗?”
黄义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红酒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他的脸。李兆赫耐心地等待着。经过小半杯热红酒的润泽,黄义铖果然放下杯子,下定决心般说:“如果你要起诉赵德阳,我会为你作证,给你介绍律师,帮你安排相关的手续和文书。”
李兆赫稍微弯了眼睛:“你不劝我们和解吗?”
黄义铖一怔,反问:“你想吗?”
水果和香料在红酒里漂浮。每晚睡觉,一不小心,都会压到伤口,把他从梦里疼醒。他以为自己会恨赵德阳,然而他只是骂骂咧咧地换个姿势又睡过去。他不恨赵德阳,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可怜。他只是受了伤,赵德阳却失去了他的弟弟,这些年他一定和大哥一样生活在地狱里。况且赵德阳想伤害的人也不是他,他只是笨,遭遇了池鱼之灾。
赵锦程这个名字挂在他嘴边,甚至浮动在空气里。但他不知道怎么问,他也从来不愿意故意打听。
“让他赔一下我的医药费、误工费,就让他走吧。反正他本来想杀的是你,按照你的工资赔我误工费也行。”
黄义铖笑了,伸手揉一下李兆赫的头发,顺势捏了捏他的脸:“真的?”
“真的。”李兆赫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黄义铖的笑容消失了:“看守所。Rudy在另外一个地方。叔叔曾经警告过我,不让我过于信任他,看来还是我不会看人。”
李兆赫想对Rudy做些评价,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尽管他和Rudy冲突很多次,但他对Rudy毫无了解,关于黄义铖的朋友圈,他不了解任何人。
“现在没事了,你朋友会不会叫你去吃饭?”
“可能会。”黄义铖承认,“你会跟我一起来吗?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光是想象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李兆赫就打个寒颤,立刻摇头拒绝。黄义铖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说:“那我带你去见我爷爷。爷爷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亲人。”
李兆赫一怔,谨慎地看着他。
黄义铖留意到他的眼光,笑出声:“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妈都在。只是他们在特别忙,几乎没时间管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爷爷照顾我,一直到我十八岁去外地上大学。我跟我爸妈有一阵子没说话了,突然跟我爸妈说你,还挺突兀。但是爷爷,我想让你见他。”
李兆赫点头,问:“你爷爷在什么地方?”
黄义铖越过他的脸,看向窗外,雪变大了,纷纷扬扬。这是白溪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白溪的雪最大不过刚才的雪珠霰霰,将连绵的群山蒙上一层浅浅的白。
“白溪。你知道吗?”
李兆赫不知道,黄义铖丝毫不意外,打开手机,为他寻找白溪。
白溪现在主打纯天然旅游风景,被某个地级市合并,房价和地位都水涨船高;在黄义铖读书的年代,白溪是一个查无此人的县级市,唯一让它在当地有点知名度的就是白溪一中。
当然,现在的白溪一中早已跌下神坛,优秀的老师绝大部分被地级市高中收编,零星几个走向全国各地。不管怎么看,白溪都是地图上平平无奇的一小块,连接着海,数面环山。
“这个我知道。”李兆赫指着白溪旁边的著名旅游城市,“我去过,没想到和你老家这么近啊。”
“你去过就更好了。我还担心你水土不服。”
“哪能那么严重。”李兆赫撇嘴,“什么时候去呢?最近吗,还是再说?”
“最近。”黄义铖说,“如果你方便,我们这两天就出发。”
这个时间安排让李兆赫眨起了眼睛。红酒没有刚煮出来那么热了,黄义铖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脑子和身体一同热起来。他需要一点冲动,像临门一脚,让他吐出滞涩在胸口多年的症结。
“你不好奇赵德阳吗?”
来了。
“好奇啊。”李兆赫坦然回答,“你会讲给我听吗?”
“会。”黄义铖一口答应,“但是,我们要换一个地方。”
李兆赫一惊,还以为他在说什么隐晦的话,然而黄义铖只是拎起酒,将谈话地点从餐桌变更到沙发。
确实,餐椅再怎么舒适,也比不上沙发舒适。李兆赫像平时盘膝打游戏一样,将腿蜷到沙发上,双手笼着红酒。黄义铖坐在他身边,将红酒倒进热酒专用的壶,确保酒一直有着沁人心脾的高温。
恍惚间,李兆赫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神父,不断地倾听各种人的告解;但他心里清楚,大哥和黄义铖的痛苦不会是同一回事。大哥向他和盘托出的是多年的深重创伤,而黄义铖再三准备,可能给他看的只是一粒种子。埋藏在多年的时光里,在不同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他是赵锦程的哥哥。”黄义铖这样对他开头。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他。他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上高中,他已经工作了,在鱼市上班。你知道吧。打鱼人三四点钟去赶海,将新鲜打捞的水产分类,送到市场去卖;大概八点钟收摊,挣得是辛苦钱。赵德阳当时就在鱼市,不赶海,他只负责卖鱼。”
李兆赫试图想象赵德阳卖鱼的样子,但他想不出来。在他印象里,卖鱼人全都是一个样子,穿着深色衣服,高筒皮靴,脸色黝黑,双手粗糙。而赵德阳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黄义铖沉默了一会儿,又啜饮了一些红酒,才说:“他弟弟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憨头犟脑的人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十几年前的盛夏里。蝉鸣无休无止,赵德阳穿着蓝布衣服,在校长门口不断打转,愣头愣脑,和他的目光数次相接。
“出事当时,他不找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他找的是校长。当时快高考了,我家也主要长辈出面,没让我直接参与,我后来才知道解决方式。学校把这件事定性为学生压力太大,学校疏导不到位导致的悲剧。人道主义赔偿他几十万,他拿了钱,不许再闹事,比如上|访,或者找校长。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我还以为这件事就此完结,没想到我本科快毕业,回白溪去看爷爷,就遇到了他。”
在山路上,他被赵德阳拦住。拿了赔偿款的赵德阳不再是以前的卖鱼强了。衣服整洁,人也白净,但他并没因此变得好看。相反,赤日炎炎,黄义铖硬是吓得倒退了一步。面前站着的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知道谁和他说了什么。他开始觉得,是我杀了他弟弟,不是精神意义上的泛指,是动手捅刀子那种杀。他当年拿钱,完全是被学校蒙骗了,糊里糊涂在文件上签了字,所以不能伸冤。一看文件上的签字,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待。我不是为自己开脱,我当时就是太小了,比你现在还小,让我怎么跟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解释。所以我跑了。狂奔。这大概就是他一直说我躲着他的原因。”
李兆赫默默点头。红酒随着他的动作颤抖。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黄义铖紧靠着他。
“除了爷爷,我家没人在白溪,都搬走了。后来我也回了几次白溪,想劝爷爷也搬走。但是爷爷不愿意走,那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家。我劝不动他。”
那栋风雨飘摇的自建房,已经成了老宅,房子上爬满爬山虎,一楼潮得不能住人,打了半地下室。一到晚上,餐厅的灯就昏黄的亮起。每每从晚自习回来,那盏灯都让他感到安心。
“听邻居说,赵德阳也去找过爷爷,只有一次,后来再也没去。他不知道我们的事,但爷爷知道。我当时小啊,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他写到我家的族谱里。我不知道爷爷怎么和赵德阳说的,但他确实没有再去。现在看,大概他找过爷爷,就离开白溪。一直到Rudy联系上他。”
在询问室,他和Rudy短暂地见过一面。按理来讲这是不被允许的。但他是黄义铖,总是有办法。询问室的灯光非常差,任何人进了询问室,都会拥有一张死刑犯的脸。灯光将Rudy压得憔悴干瘪,他抬起无神的脸,告诉黄义铖,是他找到了赵德阳。
理由非常有趣:他想让黄义铖直面过去,走出抑郁,打开心结。他不知道赵德阳的仇恨,以为他们只是有些小矛盾。他觉得黄义铖总是逃避爱情,所以他想设计一个场景,让他逃无可逃。
红酒在壶里细微地翻转着,橘子的丝绦在酒里起伏。李兆赫让黄义铖紧紧靠着他脖颈,伸长手将红酒放在一边,把带着酒水余热的手搭在黄义铖的手上。黄义铖在他肩头低沉地呼吸着。拔出种子的阻碍有些超乎想象。因为时间厚厚地压在往事上,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根须。
“你带赵锦程去见过爷爷啦?”
黄义铖急忙辩白:“我们当时是同学,带同学回家玩很常见。我可没有再带别人去过。这么多年,我只带过你们两个。你可千万信我,要是不信,你问爷爷。爷爷不会在这种事上掩护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