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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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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不知道邵椿南是怎么想的,在吴迪转学走后的第一节英语课上,似乎是压抑了好久的她终于爆发了。

      那是例行的背诵对话式课文:邵椿南先随机抽一个同学,再由被抽到的人自由选择一个搭档背诵的同学。只是这次第一个被点到名字的是李屏。李屏本来就是一个很内向、胆小的女生,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搭档当然就是自己最熟悉的同桌王圣楠了。可令她万万没料到的是,王圣楠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脑子就变得一片空白了。

      李屏只顾垂着头对着桌面小声地先背了起来,她的脸像身上的红色外套一般红;王圣楠也垂着头望着桌面,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而且,心里的紧张让她又开始腹痛了起来,她的双手紧按着桌面,死命咬住了下嘴唇不出声。李屏等不到同桌的回应,也不敢再出声了。

      安静,教室里愈发安静了起来。

      “一句都不会吗?”邵椿南冰冷的声音就从斜对面传来。王圣楠不知道自己和李屏究竟是谁先落了泪,她听到邵椿南拿起了手边沉寂了好多天的教尺,“啪!”桌面被敲得脆响。

      又要抽手心了吗?王圣楠的眼睛被泪水糊住了视线,她颤巍巍地抬起右手,缓缓往右前方伸了出去,主动去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可是,邵椿南的教尺却很久都没有抡过来。

      于是她好奇地抬起了头,只看到邵椿南的双眸里溢满了从教室窗口投射来的午后的阳光,那么亮,那么复杂。

      “还想让我打你?”邵椿南的唇角又上扬了起来。

      李屏已经在抽泣,她不知道同桌怎么突然不会背了,她认为是自己给同桌招来了大祸,心里觉得十分对不住王圣楠。只是邵椿南这日却没有要抽打她们同桌二人的意思:“去后门,蹲门后头去!”她那清脆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如此地冰冷和坚硬。

      王圣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怎么能蹲到教室后门去?!多丢人哇!

      而看着面前两个杵在座位上抽泣的小女生,邵椿南突然变得很不耐烦起来,她扬起了手中的教尺又重重敲在了讲桌上,再次厉声命令道:“咋回事儿?你们俩聋了吗!赶紧蹲后面去!”

      王圣楠和李屏这才不得不动身。二人依旧垂着头,因为得从讲台上绕过去,然后还要从南边过道的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她们就这样在全班同学目光的追随下,自尊被羞耻吞噬得一干二净。

      两个女孩子的眼泪流得越来越多了,这十米的走廊今天竟变得如此漫长。走在前面的王圣楠听到跟在自己后面的李屏已经呜咽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却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随着二人而移动,直到她们终于挪到在后门后面,蹲下去,缩成两个小团儿……

      邵椿南目送着两人走到后门处蹲下,才接着说起来:“我听说好几个家长给校长告状,说我打人,说打得小孩儿都不敢上学了!还有人说怕万一我把小孩儿打犯病了可咋办……”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特别可笑,在冷“哼”了一声后,又接着说道,“既然都觉得我在害你们,我以后也不多这个事儿、多操这份闲心了,想学的我自然好好教,不想学的我也不勉强了:你以后爱干啥干啥去,喂猪、种地、站街去我都不管了!”说完这几句话,她便掀开课本直接上起了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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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能蹲在后门旁呢?身边的李屏还在啜泣,王圣楠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蛰头,脑子里似乎在炖一锅滚烫的烂粥。她用双手捏住了耳朵,手上传来的冰凉的感觉让她稍微平静了下来。可没多时她就感觉自己的双脚和小腿渐渐麻痹了起来,不适感顺着神经往上爬,让她的胸腔也难受起来了。而每隔几分钟她就忍不住得挪动一下身子,虽然这样做也并没能让又麻又痛的双腿好受一点。

      在这么一个暖融融的冬日里,午后暖暖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窗、射过教室烂掉的门,照着浮动的无数灰尘和七(1)班的同学们及邵椿南,令一切清晰得失去了真实感。而透着朦胧泪眼看着这一切的王圣楠,每一分都在祈祷着时间赶快流逝。

      事实上,尊严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潜藏在心底,只有在别人“提示”自己的时候,它才会从泥沼里拱出来,从密林里蹿出来。当你不去听、不去想别人怎么看你、评价你的时候,它就像是睡美人一般,安静地蜷缩在幽晦的迷梦里。

      自从那天起,每次英语课邵椿南都会先点名让李屏和王圣楠一起背课文,刚学的、以前学的,直到两人磕巴起来,便直接让她们蹲到后门去。李屏和王圣楠不久就习惯了在每一节英语课前便自动蹲到后门去,李屏甚至感觉自己能坚持得更久才会感到腿麻了,可王圣楠不一样。

      王圣楠一天天地忍受着,自尊和羞耻感每天都随着从脚下传来的麻痹感一路上涌,冲撞着她的眼眶和心脏,让她陷入到灰暗的沼泽地里,失去了所剩无几的活力和希望。

      没过多久,提着一口气撑到期末考试的王圣楠再一次让邵椿南说中了,她依然没能进入年纪前十名,这次仍是年级第十二名。综合期中考试的成绩,她自然是不能被免除下学期的学费的。

      很多年后王圣楠都会记起那个傍晚,铅灰色的天空携着冰凉的冬雨早早带来了夜色,带着成绩单回到家的王圣楠面无血色地告诉父亲王全福:“爸,我考了年级第十二……下学期……得交学费了。”

      王全福听了半晌无语,而后沉重得叹了一口气:“哎!你本来能给咱家省了这三百多块钱的!你可争争气吧!”

      父亲的每一句感叹都砸在自己的心上,眼泪一下子涌上王圣楠的眼眶,又争着滚落下来,让她对自己又气又悲。王圣楠气的是自己的愚钝、“不开窍”,她悲的是自己怎么就长了一张招人厌的脸、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会被老师针对呢!可她改变不了现实,只能重新背负起着父亲的期望回到学校,继续读书、继续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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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很快远去,新的学期紧跟着开启,而温暖的春风也比往年更早一些地吹进了贾耳河一中的校园里。王圣楠遇到了新的尴尬,没有了换季的衣服——就在那过去的寒冬里,这个少女迎来了青春期身体的快速生长,去年秋天穿的单裤子此时已经短了近三指。平时缩在教室的角落里还好,但是每次蹲到后门时裤脚都会被膝盖扯上去很多,露出脚踝上部的一大截袜子筒。虽然被罚站已经让她感觉很没面子了,但哪个少女没有一颗青涩又敏感的心呢?尤其是后门附近坐的全都是些眼尖嘴利又没心没肺的男孩子,他们从不吝于掩饰嘲笑的眼神和唏嘘、咳嗽。

      王圣楠并不介意年年拾表姐们不要的旧衣服穿,虽然瘦小的她穿起相对高胖的表姐们的衣服并不合身,特别是她们给的那些较为肥大的裤子。为了不让裤子下滑,别无他法的王圣楠只能用皮筋撮住一边的裤腰扎上一个小揪揪,然后小心扯着上衣将揪揪捂严实。

      只是,在这个13岁的春天里,她想买一条新裤子了。

      只是王全福听到女儿的恳求后断然拒绝了,他很生气:“现在的裤子不是还能穿吗?!把心都放在学习上吧!请你给这个家争争气吧!”

      而一旁的母亲正哄着哭闹不止的弟弟睡觉,本来就心烦得不行,这时也忍不住扭过头叱骂女儿:“一屋子都是你的衣服了,还要买!穿那么好干啥?出去卖味儿去?!骚碧妮子不要脸,成天不想着学习,打扮恁好想干啥去!卖碧妮子……”母亲的话越来越粗鄙,王圣楠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来,她的耳朵无法屏蔽掉母亲肮脏的辱骂声,只好匆匆收拾东西回了学校,却忘了带上晾在院子外替换穿的裤子,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周她只能一直穿着身上那条洗得泛白的浅蓝色的牛仔裤。

      13岁的王圣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处境。从前母亲过得不快乐,在很多年里她总是认为是王圣楠的命太硬、挡了弟弟们的出生。没有儿子的母亲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除了迁怒于长女,她无从宣泄自己的痛苦。

      可王圣楠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弟弟已经出生了,自己怎么还会变成这个家里最碍眼的“东西”,母亲每每看到自己时不是训斥就是辱骂。而在学校里,她心里鼓着一股气想要学出个样子来,可每天的英语课上还是会被班主任撵到后门口蹲着,没有半分尊严……

      挨了母亲辱骂的王圣楠在这一周的状态更不好,她的脸越来越苍白,直到周四下午的英语课上,她来了例假,等她下课站起身回座位的时候,身后的男同学、女同学们都看到了沾在她臀部上的一大片黑红色的血污……她和李屏一前一后瘸着又麻又痛的腿走在教室狭窄的过道上,然而随着她们的起身,后排的几个男生先是唏嘘起来,而后压抑着笑用书拍起了桌子。

      王圣楠听到背后喧嚣声渐起,眼睛的余光还发现有很多人扭过头在看自己,她不知何故,心里着急起来只管低着头往前走,等她走到前门口要跨上讲台回座位的时候,身后的李屏却突然一把拽住了她往教室外走去。王圣楠感觉身体很虚,肚子也有些痛,虽然不知何故,也只好跟上同桌的脚步。

      等她们刚一跨出前门,班里的气氛仿佛一下子被解禁了,嬉笑声、吵闹声立时大响了起来。

      李屏出了教室后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然后小心绑在了王圣楠的腰上。李屏的脸通红,王圣楠的脸也一下子变得通红,敏感的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瞪大了眼睛,焦急地向李屏求证:“是不是沾裤子上了?”

      李屏看着王圣楠涨红的脸——她那一双含着泪的眼睛里满是惊疑和痛苦,可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王圣楠的泪水蓦然涌出眼眶,在苍白的脸上不间断地滚落下来。李屏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补救,只好挎着王圣楠的胳膊将她送回宿舍了。

      只是王圣楠并没有换洗的裤子,李屏比她矮了大半头,李屏的裤子自然也没办法借来穿,娇小的表妹陈一楠的裤子她更是穿不了。没办法,王圣楠只好让李屏先回了教室,自己去院子里接来了一大盆水,然后将自己锁在宿舍里,缩在角落里就着盆搓洗裤子上的那一片污迹……

      晚自习的时候,李屏迟迟等不到王圣楠,她只记得回宿舍吃晚饭时看到王圣楠缩在被窝里睡着了,就没有去打扰她。在两节没有老师看着的语文晚自习过后,李屏终于为缺堂的王圣楠松了一口气,可等她回到宿舍后却发现自己的同桌不见了。就连陈一楠也不知道表姐到底去了哪儿。

      此后王圣楠再没有回来过,而邵春楠也对她的辍学只字不提。至于桌凳和被褥,则全都是父亲王全福一个人来到学校给她带走的。而她的同桌李屏此后再也没有蹲过教室的后门,李屏身边空出来的一方空间当然也很快便被别的同学填满了。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李屏想到同桌泪流满面的样子时,心里总会感到一些失落和惭愧,她认为是因为自己的多嘴,才会让同桌陷在羞耻的泥淖里痛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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