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3、云开雾散,雨过花繁(完) ...

  •   夜影醒来时,周遭一片通亮,并未多想,他便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天界,他被处决的后殿。

      心下存疑,却也没有妄动,因为动动手脚便能发现,在这样五花大绑的境况下,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只不过,这种绑法……

      夜影皱了皱眉。

      当真是连手指头都不放过……

      殿中靠后,置有一方书桌,夋尊坐在桌旁,眼也不抬:“醒了?”

      夜影不答。

      夋尊也不急,只兀自淡道:“我虽自混沌而出,但既有了实体,一朝为主,很多事,终归要考虑得周全一些。”

      “方才对不住了。”

      夜影难以置信:“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榆木脑袋,却不想行事竟也需要这般周旋刻意,演技如此上乘,脑袋看着也不笨,怎的原形会死板成那样?”

      一手拢拳,掩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夋尊抬眸望他,扬出了浅淡的一笑。

      “你猜?”

      夜影当即愣在原地:“你……”

      “在下面,我任你揍骂多年,在这里,你让我扭一回脖子,礼尚往来,不亏吧?”

      夜影顿沉了脸,被紧捆的身子猛地一挣——没能挣断。

      心底里骂声一片。

      ……演技甚好啊,连他都骗,两清?

      ——休想!

      “哎哎……别动气,小心气大伤身,再堕成魔可就麻烦了。”

      夜影脸色更黑。

      ……这分明,就是辰风!

      “滚。”终于隐约能够明白为何旁人都好,唯独一见辰风,就想上手揍他,敢情是神魔之间那深入骨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在隐隐作祟!只是夜影并非完全的魔物,本能的相斥之下,仍能控住自己,加以克制,“你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别凶我嘛……”辰风一笑,明眸皓齿,须臾,有感而叹,“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家青刑的冥灵花丹是真好用,若不是那一颗花丹吊我三日残魂,不然你现在哪里还能见得到我?”

      “鬼才见你?”夜影皱眉,满眼不耐,“解开!”

      苦笑当即爬上嘴角,辰风摇头:“不,不能解,我待会还要见人的。”

      “啧……”

      寂了半晌,夜影突然开口。

      “喂……”

      “嗯?”

      “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收了笑意,神情又回到了那副波澜不惊,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毛笔尖上,一点浓墨汇于毛尖,落于纸上。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夜影看着他:“什么问题?”

      辰风抬眸,饶有兴趣地托腮望他,淡淡问道:“你有多久没有唤过黑枫了?”

      夜影微愣。

      ……确实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唤了。

      “这又怎么了?”夜影直问。

      “别急。”辰风继续道,“再多一问,你可知道,酆都城中众魔,对青刑的别称是什么吗?”

      夜影微皱了皱眉。

      他曾听花言聊起过两句,说墨情……无心。

      夜影乍一听这别称并不奇怪,想来也许不止人,魔物都觉得他冷漠无情,心狠手辣,连同类都下得去手,可不就是无心吗。

      但现在突然被单独拎出来提,却让夜影直觉,这其中或许还有文章……

      “第三问。”辰风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黑枫,是怎么来的?”。

      夜影再按捺不住,张口就来:“你有病?”明明知道,还故意在这浪费口舌?

      ……辰风早在发现他偷养黑枫后不久就知道了,黑枫是他从石窟里捡回来的,但辰风不知道的是,夜影究竟因为什么,才会那么执意要养那么一把邪性的东西。

      ……他不知道,夜影不过是闲来无事,听进了那一语无凭无据的承诺罢了……

      虽然,夜影对此,从未当真,但在当时,也不知是怎了,夜影总觉得,若是放下不管,这把刀,便太可怜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定……”辰风看着夜影,眼底带笑,微微眯起,“我知道,你是在一个石窟里遇见的黑枫,但我还知道一件事……”

      “你进去时,那个石窟深处,满是魔物尸身,血流成河,那里,原是一群魔物专门拿来集会享乐的地方,然后,就在你收养黑枫的前几天,那处石窟,被青刑挑了。”

      欣赏着夜影愕然的表情,辰风带着餍足的笑意,低头提笔,在纸上落下道道柔柔淡线,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趣,就那么随手描绘着一幅美人踏雪。

      “你不知道,那一战,他以寡敌众,恰逢月圆前后,魔气极其不稳,负了重伤。”辰风淡淡说道,“他确是没有心。”

      “因为他的心被魔物掏了,混在石窟血河中,叫他弃了。”抬眸,辰风微眯的眼底意味深长,“然后,让你养走了。”

      紧抿的薄唇间,上齿狠狠咬着下唇的内壁,就这么浑然不觉地过了许久,直到一股淡淡的腥味泛起,方才堪堪停下。

      辰风笑了笑,道:“你就从没想过,为何青刑一个四不像的魔物,能驱得动你的黑枫?你又凭什么认为,黑枫是魔物的东西,就能受得住青刑的魔气呢?”

      ……只是,辰风刻意瞒下的是,彼时,在他二人大战双生之后,夜影负伤,那一夜,辰风带着夜影住进客栈,帮他敷药治伤之时,一道青影,悄无声息,立于门外,就那样在他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大概是吃醋了吧。

      夜影低着头,默不作答。

      辰风自顾自道:“我本以为青刑对你这般讨好,定是意有所图,只是没想到,五百多年,你救他一回,算上这回,他便能为你身死四次,倒也是个难能一见的痴情人。”

      “四次……”夜影声音低哑,眸光发紧,“何来四次?”……加上这次,不是三次吗……?

      “嗯?你不知道吗?”辰风扬了扬眉,想了想,“那应该是血海那回吧。”

      “血……海?”血海之夜,墨情……也在吗……?!

      “夜影,我记得,你怕冷怕极了。”辰风看着他,轻描淡写间,言语间,意有所指。

      夜影茫然一瞬,片刻后,慢慢怔大了眼。

      啊……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为我找来蜡烛,为我阻隔凛风严寒的……

      一直是你……

      心脏像是狠狠绞紧了一般,百感交集,难能自己……

      ——所以,墨情所说的等,并非骗他……

      ——而是真的!

      因为他的心,还在他这。

      “问你一事。”心绪起伏间,被夜影强按着,冷声问道。

      “嗯,你说。”辰风言语轻快,全然没了夋尊的那副冰冷淡漠,不近人情。

      “天机为何处处限制新君开口、示出真容?”

      “啊……这个啊。”辰风扬高了眉毛,“这件事他们做不到,是他们的问题,和天机没有关系。”

      “怎么回事?”……若是新君早早便能说出他的身份,再加以劝诫,或许,今日之劫,便不会发生。

      “司权……也就是段长风,在他的新君濒死之际对他用下的劫灵永生,事实上,并没有起效。”

      夜影一怔:“什么?”

      辰风轻叹一口气,抬高手臂,左右抻了抻腰筋:“谁说劫灵永生用了就一定要起效的?试想,若是你家青刑临死前让你劫他的魂,你照做了,然后呢?”

      夜影皱眉:“做都做了,还有什么然后?”

      辰风一愣,眼神忽然怪异了一瞬,盯着夜影看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一脸认真,想想还是作罢,现在这人危险得很,还是不调侃的为好。

      “这么说吧,你会把青刑的魂灵,拿来给你自己填命吗?”换言之,也就是替死……

      “不会。”夜影斩钉截铁。

      辰风两手一拍:“这不就是了吗?”

      “司运的魂,段长风动都没动,但不巧的是,这个世上,就算世道再差,试想,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出现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以不同的身体,面对面交流,别说我不允许,天都不容,若这都能行,这世下,不乱才怪。”

      所以,新君无法跟段长风好好沟通,以真容相见,是因为段长风收了新君的魂灵后,便将之护在了体内一角,好好封存了。

      ……即便最后一战,受死之际,也没有挪动半分丝毫。

      “不过话说回来,依我来看,司权确不愧是司权,若不是因为他这一劫没能蹚过,我还是很欣赏他的。”放下笔,辰风微微倾身,将纸上墨迹吹干,慢道,“只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相比之下,倒不如傻人有傻福要来得好呢。”

      从头谋到尾,到头来,两手空空,一切归无。

      ……

      长谈至此,也算是说开了,辰风给夜影松了绑,夜影给他面子,忍下了发热的拳头,一动不动。

      敛起笑意,一个转身,俨然又回到了夋尊那副清冷无欲的姿态,移步门口,扬袖开门。

      “走吧,什么都别说,跟着我就行。”

      夜影看着他,点了点头。

      一路跟在夋尊身后,夜影半低着头,秉着做戏做全套的责任心,整个人显得无害谦卑,默默无闻。

      当他们再回到前殿时,殿下众仙,无一不发出一阵诧异的惊哗。

      夋尊极其耐心,入了座,半掀着眼帘的双眸就这么慵懒地望着殿下隐隐躁动的一众仙臣。

      “诸卿——”

      殿上惊哗,戛然而止,一众仙臣,接连俯首,大气不敢出。

      “就在刚刚,我已将怪物亲手除去,现下,怪物已死,诸卿可以放心了。”

      “可……可是夋上……他……他明明……就在……”方才那个提议不留后患,对夜影欲以杀之的仙臣一时反应不及,根本没料及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

      “你可是没听清楚?”夋尊半耷的眸光一冷,“怪物已死,诸卿——放心。”

      诸仙臣:“……”这是护短吧……这就是连掩盖都懒得掩盖的护短吧……?!!

      “……夋上……圣明——”

      夜影半低着头,难受了半天好歹,总算捺住了几欲脱口的笑意,面目表情,甚是严肃,不动如山。

      ……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并不藏着掖着,只要演这么一出停留在表面上的戏,台面上,夋尊杀他一回,算是给足了一众仙臣的脸面,而实际上,却是逼得那些仙臣不得不让他这一步。

      否则,就算他放了夜影,万一被发现,也会再次成为众仙的众矢之的,台面不成,背地里也定然要想方设法,置他于死。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摊牌,干脆利落。

      ……

      议散,堂空。

      座上,广袖一扬,华服化作星点,零零飘散,另更一袭浅白,衣摆翻飞,随意而翩然。

      夜影睹之,深觉此刻之景,宛若昨日,辰风看着他,然而习惯间,抬起手时,却没了那柄折扇流光。

      余光飞来一道白影,辰风抬手,稳稳接下。

      喜色在下一刻乘着笑意,攀上眉梢,刷拉一下,俨然是昔日那个浑爱惹人、欠骂欠揍、没个正形的浪子。

      “我也算顶风作案,帮你大忙了。”辰风摇扇慢道,意味深长,“现在同你讨点代价,应该不过分吧。”

      早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夜影看他:“说吧,要我做什么?”

      ……流光扇本在任督手里,但就在辰风死后不久,夜影暂居酒馆小楼时,任督交给他的……

      ……没了主人的炼器,自然,也熬不过多久了。

      ……但看眼下,流光归主,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了。

      “其实也不难。”收了扇,辰风走近,与夜影并肩而立,单手若浆,在身前横过,拨开了脚下流云。

      苍穹之上,流云之下,二人眼中,山河万里,大雨滂沱,仿若一幕晕水过多的水墨画卷,朦胧而壮观。

      夜影先前便觉,这场大雨,连绵不断,当有其由,以他直觉,这场落雨就像是为了阻挡什么一般,才会一直不停。

      “还记得之前在西坡子镇,我们谈到过,若是阴云尽散,天下魔物,还能否得生吗?”辰风开口淡道。

      “现在我便告诉你,答案是能。”二人就这么望着脚下一派河山,雨幕重重,“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夜影不语。

      ……他当然明白。

      ……这场大雨,是作为一个分水岭而存在的。

      一旦雨停,太阳出来,半数以上的魔物从栾洲消失不见,便足以让人们认为,正是太阳的出现,才带走了大地之上所有残留的灾劫。如此一来,雾开云散,人们便能的阳光之下,重拾本心,安心生活,安居乐业了。

      而大势安平之下,酒馆的淘汰,将成必然。

      夜影低头一笑。

      ——这是一场交易啊。

      作为辰风,他希望夜影活着,而作为夋尊,他希望的则是山河大好,三界安宁。

      为保两全,夜影便成了那满弓上的利箭,不得不发。

      阳光普照之下,于酒馆来说,魔物殆尽,他们功成身退,自然不必再拼上性命,奋战厮杀。

      但其实不然。

      原本,魔物的存在在此劫过后,应该被尽数消灭才是。

      但辰风知道,夜影定不会容他这么做。

      故而在魔物仍存于世的未来,作为夋尊,辰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要夜影成为栾洲的最后一个猎魔人,守栾洲大地,护世代安平。

      夜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独留下一句“别再让我看见你”。

      言外之意明显:你要敢来,皮都给你扒了!

      流光一展,辰风话锋陡转,笑得灿烂:“不过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流光,这么久没碰它,都快给我憋死了,幸好——果然,还是你最好!”

      摸着下巴,辰风闭眼点头,展颜望去,道:“你还我扇子,本想此事算我欠你个人情,可既然你日后都不想见我,那索性现在就了个干净吧。”

      二人并肩,辰风转过头看向夜影,夜影却浑然不理,当即将头别开了。

      “你看好你底下的人,别惹乱子我就感恩戴德了。”

      扬了扬眉,看不透的眼里若有所思,这意思是……什么都不求吗?

      半晌,抬了抬下巴,辰风说道:“既然没有头绪,我便帮你说一个吧,你看能不能行?”

      夜影回头,看了他一眼。

      辰风扬了扬嘴角,流光一合,点了点夜影肩膀:“嗜血的冲动,我帮你消去吧。”

      夜影面无表情。

      虽无言语,但辰风看出来了,他不会答应。

      点了点头,辰风转身,背对夜影,一边慢步,一边抬手挥了挥扇,像是调侃,又像是叮咛:“悠着点,别憋久了,实在忍不下去,适当找些动物或熟人取一点也好,万一哪天真等到了,别什么都还没做就把人生生喝干了去,到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夜影半低下眸,低声简短:“……要你管。”

      “啊,顺带——”身后,辰风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个,我就拿走了,既然不再见了,就算是留给我当个饯别礼了。”

      夜影微怔,回头望去,只见白色的背影正大步扬长,高举的手里握着流光,扇尾处,那道雪白的缎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刻的漆黑!

      他哪里会认不出那是什么!

      “等等。”

      辰风脚步一顿,原以为他是有什么想要的了,遂而站定回身,然却不料,在刚回过身的下一刻,一道突疾而来的残影便迎面刮来,紧接着一声闷响——辰风只觉脑袋一阵嗡鸣,唇角濡湿,鲜血顺着唇边滴答而落,刺痛不已。

      “嘶——”辰风吃痛,龇牙咧嘴,哭笑不得。

      夜影甩了甩手,片晌,弯身伸手,把跌摔在地的人拉了起来。

      他神情颇淡,漫不经心:“我没什么想要的,但从刚刚上来到现在,倒是有件忍了颇久的事,现在做完了,算两清,你既想要,这绷带,留给你也无妨。”

      辰风扬嘴笑了。

      ……这才对。

      ……不见真容,不付真心。

      可若是把面具整个留下,不论你愿或不愿,有些事情,该做还是得做,该面对的,也还得面对。

      ……这绷带,姑且,就作为这场交易的信物吧。

      ……没什么用处,但,意义颇重。

      就这样吧。

      ……

      ……

      时间一晃,五年过去了。

      夜影的居所也建成了。

      五年间,很多东西都有了变化,当然,也有很多东西还维持着原样,也不知是不想改变,还是懒得改变。

      比如酒馆后面的二层小楼,龙鸣之战后,栾洲也随之安平,到处皆是一派祥和,酒馆从原本的大盛,到现在,也开始慢慢改道,在城民的照顾之下,做起了卖酒打铁的生意。

      后院小楼的风景还是一成不变,原本楼里还住着许多人,但到后来,各自长大的长大,成家的成家,住到最后,整个院里,就只剩三个人了。

      某日清晨,任督打开窗户,便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小小的骨鹰——那是前酒馆用来传信之物。

      任督心下一动,捧起那只小小的骨鹰,带进了屋。

      大胡子昨夜喝多宿醉,睡得呼噜震天,口水横流,丝毫未觉外面狂躁如雨点的敲门声。

      终是忍无可忍,“哐——”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开了!

      “老胡子,起来!”任督沉着脸,站在床边,开口喊人。

      隔壁,新人被一声动静吓得骨碌滚起,连滚带爬地夺门过来。

      “怎么了这是!?”

      五年过去了,原本还是新人的少年经过时间的洗礼俨然成长了不少,除了在大胡子这个没有着落的师父面前还像个孩子那般,任督心知,这孩子心性纯良,机灵聪明,和在他们面前不同,在外行事,定差不到哪去。

      一抬下巴,任督冷声:“去,把你师父弄起来。”

      新人和着一身中衣单薄,睡意尚有,却也早已叫这巨响弄醒了大半,叹了口气,习以为常了一般,摇摇头,从容走到了床边。

      弯身,趴近了一些,清了清嗓子,将语调慢慢放轻,新人闭上眼,捏着声音,薄唇轻启:“官人,你喝醉了吗,小蝶来看你了……”

      说完,给自己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蝶,据说是和大胡子青梅竹马的姑娘,然而因为种种原因,爱而不得,便一直惦记到了现在。

      还是有次喝醉酒说梦话时给说漏的……

      故而此法极其有效,无一例外。任督不是不知,但要让他用那种声音说话……还不如直接宰了他。

      大胡子滚起身,坐在床上,一脸懵然。

      任督逮着机会,上手拉人:“走,吃饭去。”

      大胡子困眼惺忪,一脸茫然:“啊……??”

      “魇月请你吃饭,去不去?”

      ……

      神荫山。

      夜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对着一本翻得快烂的食谱,两手托腮,闭目沉思。

      忽然,肩上传来一下软软的轻拍,夜影睁开眼,回头看去。

      是萝卜怪。

      “吃……萝……卜……”

      俨然已经见怪不怪了,夜影笑了笑:“好啊。”便伸手接过。

      一人一魔物,一手一萝卜,各自安静地啃嚼着。

      萝卜怪跟了夜影五年。

      夜影便带着它一起过了五年。

      萝卜怪爱吃萝卜,夜影便在院子一角辟出一块地,专门种它喜欢吃的白萝卜。

      萝卜怪睡惯了野外,不喜房檐屋下,夜影便帮他在那块萝卜地旁搭了个结实的木棚,让它伴着自己的最爱酣然入睡。

      只是看着它,夜影不禁心想,也不知任督他们时隔多年再见魔物,会不会被吓着。

      这几年,正如夋尊所言,并非所有的魔物都是自觉,愿意归顺酆都麾下,闭城不出,不以活人为食,自力更生。

      夜影闲来无事,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出门,游旅一番。

      零散在外的魔物只知存安酒馆已经没落,加上山高皇帝远,一只只的身在边远之处,便不再压抑本性,肆无忌惮起来。

      而夜影所到之处,不是除魔,就是在一连串声泪俱下的求饶保证后,给酆都城带去新的劳力。

      次数多了,连原本没什么好气的紫烛每每见了夜影,除了阴阳怪气地啧上两声,末了倒也不忘多加叮嘱两句,告诉他要好好保重身体,需要帮忙,或是渴了饿了,都可以来找。

      毕竟八竿子内,马虎也算是有姻亲在的……

      夜影每每听了,无不是神情复杂,尤其这句姻亲,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

      ……

      回看五年前,夋尊送他下来后,夜影便在神荫山定居了。

      确切来说,是建房子。

      这里马虎也算是他住过好一段时间的地方,只是和过去不同的是,不知为何,相比百年前,这里的环境要好了很多。

      ……像是被人刻意打理了那般,清楚、干净。

      故而只是一眼,夜影脑海里便慢慢浮现出了那时的情景——浮现出那日,在存安城墙下,那阴暗一隅中,墨情安慰他时,对他说过的话。

      “……若只是想要躲起来的话,我倒是有不少可以安顿的好地方,那附近可以寻到很多吃的,不至于总被饿死。周遭的草木茂密,挡得住寒风,御得住冬雪,砍下的木柴足够造几间很大的屋子,被褥就去城东你常去的那家铺子买,床造得结实一些,这样便不会老是挨冻了……”

      所以,他现在,活得很好。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直到夜影觉得,是时候该展现他的技术了!

      三日后,任督、大胡子、新人,应邀而来。

      望着这般小桥流水人家的静谧生活,新人流下了羡慕的眼泪。

      时隔多年不见,双方皆是颇多感慨,菜还没开炒,酒先灌了半肚。

      夜影照例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相敬而饮。

      被过喉的酒水激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大胡子开始喊起了下酒菜,夜影请客,自然应该招待周全,便起身进了厨房,开始起灶生火。

      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徐徐飘出。

      任督瞥了一眼大胡子,数落他太不客气,不懂礼数。

      大胡子嘿嘿一笑,对他道:“你还说呢,你自己酒都喝了多少?既然开心,魇月又不介意,何必端着呢,没必要没必要……来都来了,当然要放开了玩!”

      大胡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任督懒得多言,仍是端着,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听他洗脑。

      又过了许久,实在是坐不住了,任督“刷”地起身,皱眉低声:“太久了,我进去看看。”别回头菜没炒好,厨房烧了。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堵上了一只庞然大……萝卜……

      任督:“……”

      大胡子:“……”

      新人:“……”

      只见这根萝卜,两只软短的小手,分别置于胸前两侧,一手一个大盘,盘里……装着菜。

      “魔、魔物……?!”新人惊愕,瞠目结舌。

      听到动静,夜影忙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想了好几日,偏在这时把这茬给忘了!

      对着萝卜怪伸手,夜影语气温和:“给我吧,我端出去。”

      萝卜怪听话,把菜还给夜影,又朝他们慢慢鞠了一躬,便转身从屋后出去了。

      因为萝卜怪的出现,让这顿饭的氛围也变得隐隐有些诡异起来。

      大胡子愣得闷头喝酒,新人则惊得不敢出声。

      任督对此倒无所谓,他只关心一件事。

      “五年了。”任督看着夜影,“还没回来吗。”

      夜影微微一愣,低下眸,很快转而一笑:“是啊,不过反正我也无事,也没什么好着急的,日子该过还是得过,而且我现在也过得挺好。
      啧……不对,和尚你不厚道啊,酒菜如何,吃都吃了,不给个评价?”

      成功将话题转移了,夜影看着任督,耐心等他咽下嘴里的食物。

      任督看得出一二,也不纠结,闭上眼,又夹了一筷子葱烧排骨放进嘴里,面不改色:“嗯,可以,色香味俱全,等青刑回来,你做给他吃,他一定高兴。”

      夜影将信将疑:“当真?”

      “我说话,何时有假?”任督说完,抬手握向酒杯,酒喝得比刚刚更猛了。

      夜影:“……?”这人原来这么能喝的吗?

      任督面色不改,负责吃菜,大胡子和新人自从上了菜,话没说两句,便接连醉倒,不省人事。

      直到入夜,任督才把他们拍醒,无奈这二人眼睛刚睁就又睡倒过去,任督毛了,双手一勾,弯腰一起,一肩扛着一个,和夜影道了别。

      夜影站在门口,望着昔日同僚远行的身影,笑意难掩,合上门,望向窗外月色清明,心想,今夜倒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时下正值深秋,将冷不冷,热也不热,恰是正好的天气,也正是丰收的季节。

      一阵风过,拂了院外竹林,繁叶簌簌。

      如此,便衬得房中,越发孤静。

      今夜月圆。

      夜色已深,萝卜怪已然在棚中睡下,夜影点上烛灯,昏黄的微光透过窗柩,门咔嗒一声,落了锁。

      然不过须臾,房内便断续传来压抑难忍的低闷呻|吟。

      萝卜怪抬起头,望着窗柩上昏黄的暗光,眨了眨眼,片刻抬头,又望了一眼那晴朗的天穹,并无多余的动作,只是调了个睡姿,将脸朝着那扇目所可及的窗户,重新趴下,眨着眼睛,默默地守着那朵昏弱的微光。

      ……五年了。

      ……五年间,每隔七日,就要发作一回,可不知为何,它的主人偏就执拗地抵着一口气,宁挨折磨,也不愿取任何一滴血来缓释。

      萝卜怪似懂非懂,自知劝不动,故而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地守着。

      今夜风大,秋风带着落叶,簌簌而落,又一阵风过,掀起落叶漫天,盘旋起舞。

      故而全然听不出,萧瑟的晚风里,簌响的落叶间,还匿着旁的声音,悄然而至。

      萝卜怪异常警觉,抬起头,洞查着黑暗中的一切,却一无所获。

      再趴下时,余光瞥见那映在窗上的微光晃了一抖,并无它异。

      只是它未察觉到的是,那微不足道的一晃,晃的,根本就不是屋里的烛光……

      ……

      一身中衣单薄,已然汗湿,粘在身上,缓缓蜷展的动作间,湿衣上便又揉出了数道细密的褶皱。

      夜影坐在地上,伏在床边,齿间紧咬的,是一方柔软的绿帕,叠了数层,含咬在嘴里。

      细密的冷汗布满额头,蜿蜒而下,颈部的线条绷得发紧,道道汗水沿着肌肤淌落,没入衣间。身上烫热难止,粘的难受,夜影两指扣上衣襟,用力扯开,降了温,便将头埋进了臂弯,呼吸紧促。

      ……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叫嚣着,窜过每一道毛孔和神经,警告他,是时候了。

      但他偏生不给,非但不给,还抵死咬牙,饿了自己,整整五年……

      意识朦胧间,夜影撑起身,一只手伸长,去够那敞在床尾叠放得齐整的大麾,那一串黑蝶,一如当时,栩栩如生。

      每每这时,思念就会化做一只饿狼猛虎,倾力扑来,将他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烧灼和疼痛相互交织,不断折磨,捱得难受了,夜影闭上眼,眼睫湿冷发颤,阖紧的唇缓缓松了松开,被咬得发皱的帕子却犹粘在唇间,喉间溢出的声音嘶哑,透过那方皱帕,更显低闷,疲惫不堪。

      “……阿青……”

      怀抱从背后拥了上来。

      耳畔,一声熟悉却又陌生的回应轻声响起。

      “我在……”

      并未表现出出乎意料的惊异,反而,夜影将头埋得更低了。

      颤抖着喘出一口气息滚烫,夜影半阖着眼帘,不为所动。

      他心想。

      这大概……又是幻觉……

      只是这真实过头了的怀抱,连肌肤的冷冰都是这般细致,让他忍不住,想要埋头依去……

      直到——

      环在腰间的双臂慢慢收紧,收到他将将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夜影才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

      他撑起身,回眸望去,回首的那一刻,眼底的赤色在半空中划过两道残影殷红,满目惊愣。

      墨情眉眼温柔,一如沉夜般的黑眸抬起,四目相碰间,就这么望进了对方的眼底,揉进了彼此的心间。

      ……以往的幻觉里,墨情的话语,都是安抚。

      ……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将他箍在怀中,给他疼痛,搂得他生疼。

      连紧攥着大麾的手都忘记松开,回身将他等了整整五年的人,紧紧圈进了怀中,身体上的痛苦交织着难过和责备,终是化作泪水,叫他喜极而泣。

      这回,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了……!

      夜影饿了整整五年,只是任墨情怎么安哄,都不肯将嘴里的那方绿帕松开。

      墨情看了他许久,冷汗涔涔,湿了满身,而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最后,夜影还是松口了。

      再怎么说,唇齿隔着丝帕,实在还是……太难为情了。

      然而取下丝帕,夜影渴极累极,却仍不愿浅尝一星半点。

      ……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把墨情一口咬死。

      “那便明日吧……”独睡已久的床上突然间多了一人,却也不显拥挤,墨情从身后环过双手,将夜影护在怀中,耳鬓厮磨,“明日,再渡给你。”

      “影哥哥要多少,我便给多少。”

      翌日。

      花言背着药篓子,和紫烛一道出城,往神荫山过来了。

      因为酆都鲜有白日,故而许多喜阳的草药都种不大活,花言便托夜影,在后院帮忙辟出一块地来,种些城里种不出来的药草。

      然而就在快要到门口时,二人脚步皆是一顿。

      ……血味!?

      紫烛捏着小扇半展,当即用扇羽虚虚掩了口鼻,蹙了眉头:“这是忍不住,开荤了吗?……味道这么重,这得喝死多少只兔子?”

      花言微愣,转而看向紫烛,表情啼笑皆非:“为何是兔子?”

      紫烛看花言的表情亦是奇怪:“你没有渴过血吗?”

      花言摇摇头。

      “……”紫烛表情复杂。

      “这么说吧,人类除外,反正我渴了饿了,一路喝下来,也就只有兔子的血最合我胃口。”

      花言:“有什么区别吗?”

      “……”紫烛,“你又不渴,知道区别有什么用啊?”

      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花言点头称是。

      “那怎么办,还进去吗?”不似紫烛,花言从刚刚开始便隐约发现了这周边似乎哪不对劲,但看了许久,却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直到他余光瞥见了侧边的窗柩上,像是一只手按了上来,但也仅只一瞬,便消失无踪了。

      仿若幻觉……

      幻觉……

      花言愣了许久。

      然后通窍了。

      紫烛丝毫未料前方的屋内早已不是他所熟悉之状,抬步便要上去敲门。

      然刚迈没两步,身后忽然“哎哟”一声。

      紫烛顿步停下,回头看去,就见花言捂着肚子,表情痛苦。

      “怎么了这是?”

      花言埋着头,像是疼极了,话都说不齐一句。

      直到紫烛走近,花言的声音才微弱地传来。

      “紫烛哥,我肚子,好疼……”

      紫烛闻言,懵地一怔,僵在原地,面色青白,毛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紫烛……哥?

      当即狂风一阵,开了羽扇,狠猛一挥,在脑子里那声恐怖至极的称谓的冲刷之下,直接打道回府,闭门谢客了。

      花言被扔在自家药铺子前,起身时,已然是一身黑底花色,放荡不羁。

      孟闲拍了拍衣角,像是自语:“啧,青爷这次回来,功力又长,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花言闷在黑暗中偷笑。

      “不过说真的,那味道重得,应该不会被弄死吧……就算是青爷,给得会不会也太多了点?”

      黑暗中,花言对孟闲说了几句什么。

      孟闲一惊:“你看到了?”

      花言点头。

      “真……就在窗户边上?”

      花言嗯了一声。

      孟闲惊得直咂舌。

      “蠢弟弟啊……”孟闲低声一叹,“我感觉我现在不该担心青爷。”

      孟闲摸着下巴,一脸正色:“我觉的魇月的处境可能更艰险……”

      花言不置可否:“嗯,同感。”就……希望明天还能爬得起来吧……

      夜影爬不起来。

      “……”放纵过了头,苦果还要自己担,得不偿失……

      墨情侧躺在旁,单手支着头,修长的指尖食髓知味地在夜影湿润微肿的唇瓣上揉按游离。

      夜影不敢看他。

      然而目光往下移去,后果便是看见身侧人那满颈拜他所赐的咬痕伤口,叫夜影脸上烧得更烫。

      ……有的伤是因为汲血,有的伤,是因为他疼……

      有的则是……

      夜影急急刹住了思绪。

      两眼一闭,干脆什么都不管了。

      “影哥哥……”墨情音色轻沉微哑,覆在耳边,低低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震颤,一路荡进夜影心间,惹人发痒。

      “还要吗?”

      夜影羞红了脸,两颊烧得发烫。

      埋低头,伸手紧了紧被褥,把自己裹紧,闷声:“不……不要了。”

      “……可是,我想给。”

      说完,侧身前倾,勾起身侧人的下巴抬起,便将唇瓣又覆了上去。

      浑身带着止不住的颤意一阵一阵,不知放肆了多少回,直到床褥湿皱得没一寸能睡,才堪堪停下。

      事实证明,夜影终究是低估了墨情。

      世人皆道小别胜新婚,他们二人,一别五年,墨情为他,更是不惜弃了往生,五百多年,四度生死,煎熬于人世,只因他一语余愿,阴差阳错,促成了一场时隔五百年后的这段长缘……

      五百年,墨情为他而熬,此番死别,又是五年未见……

      夜影半推半就间,忆起往昔,一时心软,便迁就了墨情,从夜晚到白天,从床上到桌上、门口、前堂、窗边……翻天覆地,难能自持。

      再醒来时,夜影唯一感觉到的,便是哪哪都疼……

      所以,到后面,他说什么也不跟着上头了。

      太伤了……!

      放纵了几日,到后面实在折腾不动了,墨情便主动掌勺,做出一道道养人的菜色清淡,味鲜爽口,甚是美味。

      在墨情细致的投喂下,夜影状态逐佳,精气神也跟着好了不少。

      就这么又过了数月。

      直到某天上午,夜影醒来后,突然发现身侧空了。

      坐起身,忍着腰背酸楚,伸手探到床尾去够自己的衣服。

      裹好中衣,将肩膀和锁骨下那点点红淤尽数遮掩,系好腰带,起身出去。

      一开门,便是一阵清风拂过,叫人顿觉神清气爽,惬意斐然。

      自去年入秋,墨情回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春天了。

      这期间,不时有访客至,花言紫烛来的次数倒是直线减少,大概是因为草药还未到成熟的季节,且也因现在的魔物和过去不同,若想安生,无事最好还是不出城。

      任督倒是来过几次,每次见,都隐隐发现这人似乎越发地丰润了,便忍不住试探过好几回,问他是不是青刑有消息了?

      夜影每次都是笑颜相对,避而不答。

      倒不是因为故意卖关子,而是因为墨情不让说。

      他说:若是说了,这日子短期内便安生不得了。

      夜影不是不能理解。

      ……一别五年,他们之间,还有好多事未了,说起来,他还有一愿相欠,尚未偿还。

      再回想这五年间,自己的足迹已经蹚过了不少地方,鬼门也去过一回。

      是因为鱼和。

      墨情消失后,鱼和便也跟着一起不见了,独留下熊掌两小只,虚弱不堪,勉强用夜影体内的魔气吊着才得以续命安生。

      夜影本想通过大壮找些施救的方法,然大壮听完,显然有心无力,想了一圈,最后还是摇头同他叹了声“可惜了”。

      夜影莫名。

      大壮告诉他:“若是生判还在,兴许那几只小东西还有希望……但生判早就被青爷一脚踹了,在三途河里滚了不知有多少载了,现下,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捞不着了!”

      夜影心有分寸,虽然惊讶,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还是清楚的。

      唯一恼人的是,既不能言,整个鬼门中鬼怕是都一致认为生判被墨情踹下三途河,再无生还可能。

      但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

      只是生判所在,他无处可寻,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出游时四处留意,但可惜,毫无收获。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虽无所获,但好在,那个人,他等到了。

      如此,鱼和回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

      ……

      夜影胸前搭着一把竹扇,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晒太阳。

      春风拂过,撩得一片竹林,簌簌作响。

      墨情脚步轻缓,踏叶归来。

      似有所感,夜影睁开眼,就见墨情立于身侧,眉目温柔。

      鬼使神差地,望着身侧背光的人,夜影抬起了手,墨情眉眼带笑,顺从地弯低了身。

      手指夹下落在发间的薄叶,摩挲了一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又把眼睛闭上了。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动作先于思考,便这么做了。

      墨情笑着摇头,坐到一旁的石桌边上,提壶泡茶。

      “青爷,问你个事。”

      “嗯?”

      “生判原是下面的人吗?”

      墨情神色不变,淋过茶,沸水倒进杯中,白雾蒸腾。

      “他在下面原是个不小的官。”墨情道,“但下面没有辞官一说,要么劳作,要么灰飞。”

      夜影讶异地扬起眉:“这也太惨了吧?”

      ……这样一想,那些活着不成,扬言做鬼也不放过你的人大概撞破头也想不到,下面的制度比起上面竟还要残缺不如!

      墨情淡淡一笑,接过话道:“碰巧那时候我有意找下面的茬,生判眼光毒辣,便组成了以他为首的官差,和我做了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

      夜影失笑,哪有自己这么说自己的?

      “所以你就把他们一个个都踹下去,借此放他们解脱,也顺带立了自己的威信吗。”

      墨情沏好一杯茶,放到夜影面前:“影哥哥聪明。”

      然夜影想不通的还有一事,问道:“可你好端端的,为何会去找下面的茬?”

      墨情抬眸,看了夜影一眼。

      轻声淡道:“没什么,心血来潮罢了。”

      夜影:“?”

      夜影不知道的是,当初他误闯鬼门,毁桥破门,叫一众小鬼追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而那些小鬼领的,便是生判麾下的令,放在墨情心里,左右都是报复,若是能成助力,自当再好不过。

      故而原本说好的那一脚,墨情毫不留手,真真把他们接二连三,一个一个实打实全踹了下去!

      而因为那一场可怖的“肃清”,生判落水,极力逃生,出来后,又花了许久才缓过劲来,恶心了足足数载之久。

      但很快,这一群出逃的冥界差官便建起了属于自己的乐园——幽乐岛。

      岛上过的日子,不可谓不惬意滋润,叫人流连。

      知道墨情心思重,有时说话避重就轻,夜影便也不再多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感受茶香沁鼻,慢慢回甘。

      “对了。”夜影忽然道,“你早上出去了?”

      墨情点头:“嗯。”

      “去哪了?”

      墨情想了想,不答反问:“影哥哥可还记得,龙鸣一战时,那些破膛而出的魂灵?”

      夜影一愣,脸上淡淡的愉悦顿敛。

      “它们没事。”

      夜影微怔,抬眸:“……?”

      墨情重复:“那些魂灵无事。”

      夜影睁大了眼:“此话当真?”

      笑了笑,低头轻嗅茶香,墨情道:“生判欠我人情,理应当还,当然,他还不至于懒到那种程度,救魂乃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天性,若是碰上,他必然出手。”

      “所以……”

      墨情接过话:“所以,川陵姬赶到后,花言便让他去寻了生判,但川陵姬走遍全城也不见他人影,直到她再度赶回龙鸣山,远远便看见了一道淡蓝身影匿于僻处,划阵护法,将那些还未散尽的魂灵,悉数收引囊中。”

      生判一直留到了最后,故而,他不但目睹了墨情在那一记天劫中以身相抵、直至殆尽,也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

      尤其……是那两团随之消散的小小鬼火,最是有趣。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魂灵,身而为人,既然身死,就该好好往生,全然不懂人死后为何会抱着在他看来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一点愧疚而在人世间飘荡数百年之久,只为向一个连它们自己都记不起来的人,说上一声对不住……

      ……您是一个好人,然我等身份卑微,遭难之际,袖手旁观,虽非本意,但实际上,也确无半点作为。
      ……吾辈二人,亲如兄弟,守陵数载,但避锋芒……只是,危难之际,我等无法挺身而出,胆小如鼠,是我们,对不住您……

      ……殿下。

      ……

      夜影闻言欣喜,从躺椅上坐直身子,望向墨情,一双眸中,仿若有光。

      “那,秦娘她……”

      “影哥哥,关于这个,我问过了。”墨情放下茶杯,轻轻转着,“但生判说,里面没有。”

      夜影微愣:“……没有?”什么叫……没有?

      “段长风说了谎。”墨情半低着眸,道。

      绷紧的身子像是有些失望,慢慢松了下来,夜影低了低头,片刻一笑:“他真是坏透了。”

      墨情起身走近,抚了抚夜影脑袋,手掌顺着黑发一握,任发丝流过指缝,转而捏向了后颈。

      夜影被捏得背脊一酥,缩了缩脖子。

      失笑,回望墨情:“这是怎了?”

      墨情望他,眉目柔和,不假思索:“影哥哥这里,捏着舒服。”

      转而又道:“去逛逛吗?”

      夜影“嗯?”了一声:“去哪逛?”

      “存安。”

      ……

      入夜,存安城。

      今日恰逢存安一年一度的花灯节祝,祭祀礼过,以灯祈福,放眼长街一道,河灯、花灯、孔明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灿若繁星,好不热闹!

      夜影本是不大喜欢热闹的。

      墨情知道,或者应该说,甚是了解。

      所以,他们从城东门进,进城伊始,墨情便去买了一个面具,给他带上。

      是只兔子。

      夜影:“……”

      满眼的疑惑叫那半张面具挡了个严实,夜影抬头望向墨情,哭笑不得:“为何是兔子?”

      墨情笑意浅淡,觉得有趣:“兔子像你。”

      夜影:“……”?

      “开玩笑的。”

      夜影哦了一声。

      “应该是你像兔子。”

      夜影:“……”??

      ……有什么区别吗??

      于是,一人一“兔”,并肩而行,街上热闹,孩童众多,扎堆嬉戏,妙龄女子,三五成群,亦有男女成双,女貌郎才。

      二人游走在人流之中,墨情侧首,薄唇翕动,像是说了什么,街上吵闹,夜影根本听不清半句,大声回他:“我听不到。”

      墨情笑笑,牵起夜影的手,附耳过去:“影哥哥可有想买的东西?”

      这一下着实把夜影问到了,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被褥。”

      墨情神情似有一顿。

      “……”恍然意识到什么,夜影一下也默了声。

      可确实需要啊……

      且不说夏季未至,就算盛夏,被褥像现在这般,每天几床的换,且不说他架不架得住这种频率,主要被褥的库存跟不上换洗的速度,这就足够让夜影提心吊胆,很是头疼。

      “那走吧。”墨情说着,执着夜影的手紧了紧,随着涌动的人潮一路游逛,来到了被褥店的门前。

      进了店,老板娘一眼便将夜影认了出来。

      “哎呀,这可是稀客啊!”老板娘一把年纪,笑起来,那眼角的皱纹便衬得容貌更加慈祥,和蔼可亲,看着便十分亲近,很好相与。

      老板娘打完招呼,目光便在墨情身上停留了片刻,笑意更浓:“这是等到了啊。”

      夜影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出于礼貌,抬手便想将面具摘下。

      “哎……不用不用。”老板娘摆了摆手,“戴着吧,怪好看的,跟我还客气什么呢,见外了不是?”

      说完朝身后扬了扬下巴,熟门熟路:“又来买被褥了吧?这不,夏天快到了,你若是怕热,店里最近新进了一批上等棉料,吸水、透气、不易变形,这可不是我随口说的,店里卖的被褥,我在家都置备了一套,试下来,还是那套棉料睡起来最舒坦!现在啊,不像以前,晾晒的东西半干不干,总是发潮,现在有太阳了,这料子好使,干得更快。”

      夜影想了想,极力婉转,试探地道:“……这料子,好清洗吗?”

      老板娘一愣,片晌,回过神来,抬手一拍身后的褥子,信誓旦旦:“那必须啊!”

      夜影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应该是没听出什么毛病来。

      “那就这个吧。”夜影常客,买东西一向爽快,尤其被褥,“我要四件。”

      老板娘张了张嘴:“……啥?”

      夜影以为有什么问题,微愣:“没货了吗?”

      “……有!怎么没有?你等着哈,我去叫伙计给你拿!”

      说完转身,抬手一掀布帘,进了后边,老板娘做买卖时的声音尤其洪亮,张口就来,吩咐后边的给拿四床褥子过来。

      趁着伙计拿褥子的时间,老板娘回到柜台,和夜影聊得甚开,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夜影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又要了四床厚实的。

      ……冬天用。

      墨情心内,啼笑皆非。

      脑海中,实在忍不住了,捺着笑意,轻出了声:“影哥哥未雨绸缪,这是做好准备了?”

      夜影一顿。

      因为墨情就在身侧,故而近来相处,他好像已经十分习惯有话直说了,几乎都快忘了,他们之间,还能这么交流。

      “……”夜影低眸,半张兔子面具配合上此刻的动作,竟是意外地更显乖巧,也略透不安。

      毫不掩饰笑意,墨情看了他片刻,才后退一步,递了台阶:“黑爷,玩笑话,切莫当真。”

      夜影抿了抿唇,早知是玩笑话,可心下却总不免恼他。

      先将被褥暂时寄放,一共八床,老板娘为人爽快,保证来取前一定帮他们存得好好的!

      临走时,老板娘看着二人转身,眉目和蔼,忽然开口,道了一句。

      “孩子,日子还长,一定要好好过,别亏待了自己,有些身外之事,忘了它,便罢了吧。”

      这是为人长者再普通不过的一声叮嘱,语重心长间,也透着过来人眼里满满的关切。

      夜影回眸一笑,衬得雪白的兔子更加可人乖巧,双眸如月,满含光彩:“会的,您才是,趁着过节,此番便祝老板娘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您得活得久,我才睡得香呢。”

      老板娘被夜影逗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目送那两道背影出门,那双饱含慈爱的眉眼笑意更重了。

      ……别的不说,长命百岁,是真有了。

      门外,夜影望着一阶之隔的拥挤人潮,有些犯愁。

      墨情同他并肩,执着手,紧紧握着,半分不松。

      低了低眸,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墨情回过了头。

      只见柜台后,老板娘正对着大门,望着他们,满目慈祥。

      见墨情回头,想了想,一张嘴无声地动了一动,末了,她朝墨情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慢慢抬手,掀开布帘,深蓝厚旧的帘布在身后落下的同时,也扑散了那一片漫漫金光,仿若星辰,叫人睹之,便再移不开眼。

      墨情眸光微动。

      回过头来,他看向夜影,神色如常:“殿下,我们去哪?”

      夜影像是已经决定好了,望着对面那一排热气腾腾的摊子,笑意欣然:“青爷,请你吃好吃的,赏不赏脸?”

      称谓陡然一换,却在夜影听来毫无半分违和之感,甚是受用,墨情温淡,此刻却是悦上眉梢,顺从道:“但听黑爷吩咐。”

      夜影请墨情吃了一顿辣菜。

      墨情面不改色,吃得干净,一点不剩,连汗都没出一滴。

      “青爷,厉害啊?!”

      墨情低着眼帘,擦拭着嘴角,辣的发红的嘴唇不知为何叫夜影光是看着,眼里便噙满了笑意。

      目光被桌上的一方精致小盒吸引,墨情问夜影:“这是何物?”

      夜影单手托腮,扬了扬眉:“难得节日,送给你的,礼物。”

      墨情眉梢微挑,拿起木盒,端详片刻,抬眸:“可以打开吗?”

      夜影:“嗯。”

      木盒精致,连锁扣都是小巧,轻轻一拨,盒子便自己开了。

      盒中之物,墨情望了许久,眸光深邃,也变得愈发难以捉摸起来。

      ——那是一截束着红绳的黑发。

      默了片刻,指尖微动,墨情眼帘微垂,关上盒子,将银钱在桌上放好,站起身,走到夜影身旁,抬手搭肩,紧接着,周遭蓦然黑下。

      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具便被取下,刚张开的嘴随即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并未过多的欺负,更像是短暂的发泄,随后,节奏放缓,浅尝辄止。

      夜影被墨情一道迷阵携回了神荫山。

      并未回到院中,而是将人带到了山巅的最高处,放在了山顶老树的粗干上。

      眼下虽是春天,但入夜的山风偏冷,不待夜影反应,诧异间,一敞麾披便落在了肩上。

      一时间,身上心头,皆是暖的。

      墨情坐在夜影身侧,抬手向后,从腰间取出一方小盒,和夜影的小盒不同,但亦是古朴精致。

      夜影隐隐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嘴角含着的笑意融融,胸中就像是饲了一只绒兔,跳脱不停。

      ……想来,今早,墨情不止是去寻了生判。

      大概这世间真有所谓的心有灵犀,只不过,他比墨情要稍快了一步……

      ——他不大想等了。

      所以,这一下,便算是交付了。

      将他此生所有,里里外外,全部托予心上人之手,诚愿在这岁月的长河中,洒脱快意,亦能坦然相依。

      月色清皎,宛若玉盘,皎白的月光下,看着墨情指尖修长,解开红绳,将两束黑发,并成一束,再将红绳系上,封入红色小囊,放入盒中。

      墨情抬眸。

      月光落在二人眼底,繁星相衬,远处,花灯节祝,孔明灯起,带着万千希冀,璨若星河,淌入那天河漫漫,点亮长夜光华。

      ……彼时黑暗,乱世苍茫,仿若一梦黄粱,满目虚幻。

      但好在,他们活下来了。

      尽管满身泥泞,浴血脏污,也仍咬牙抵死,拼力活下来了……

      回望昔日,一朝前缘,埋下种子,殊不料,这颗缘种竟在冥冥之中,不断延续,直至数百年后,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连木成林。

      他为了他的一语余愿。

      他拥下他的几世执着。

      唯君不负。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完结撒花——!!!
    其次,正文完结,番外的话,是想写的,但是暂时还没定下来,所以就打算慢慢来,日后陆续更吧。
    连载了快一年了,再次感谢小仙女小可爱们的喜爱和陪伴,以及不离不弃~!
    顺便,下一本正在路上,开了文案预收,但文案也还没定下来,只有标题暂定《林深不见鹿——见鬼》,文案正式出来前包括主角的名字甚至文名都可能会有改动(毕竟我老卡文,简直矛盾集合体= =),喜欢作者或是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提前收藏,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年再见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