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关系》超几何分布方差

1、第一章

　　“抱歉，我们无法录用你。”说着欠然的话，面试官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歉意，像罩了层壳子一样面无表情。

　　姜塘握紧拳头，心道：第十五家。

　　他低下头，纤长的睫毛轻颤，日光打在漆黑的大理石桌面上，强烈反射的光直直照进眼里，刺得他不适地眯起了眼。

　　即使第十五次得到与之前别无二致的答复，姜塘也没有泄出一分失落的情绪，他避开刺目的光线，看向面试官，目光沉静：“请问，我能知道我无法被录用的原因吗？”

　　面试官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约莫是早上起晚了，胡子都没来得及刮，密密麻麻的络腮胡钢丝球似的团在下巴上。他一开口，露出嘴里清一色的黄牙，门牙缝儿里还倔强地挤着片油绿的韭菜叶，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早上吃的是韭菜鸡蛋饼。

　　听见这句话，面试官面具似的冷漠神情豁开道裂缝，露出几许鄙夷：“看你穿着得体，脑子却不大好使？你作为一个设计师，抄袭了别人的设计稿，还妄想继续在设计行业混下去？蔽公司窝小，容不下您这尊被拉进黑名单的大佛，还请另寻高就吧——”

　　夹枪带棒的讥讽绵针似的钻进耳朵里，姜塘面不改色，淡淡地看他一眼，起身鞠躬：“谢谢。”

　　“……”面试官噎了一瞬，表情像吃了只死苍蝇似的，嫌弃地挥了挥手：“我又没录用你，担不起这声谢。没事就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我还要面试下一个应聘者。”

　　姜塘走到面试台前拿过自己的简历，一言不发地走出会议室。

　　诚然，姜塘不是什么被人打了一拳还乐呵呵傻笑的棒槌，他之所以谢那个面试官，只因为他是这三个月以来第一个对自己说出不录用原因的人。

　　姜塘轻叹一声，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他之前是一家名叫栖野淙的设计公司的主设计师，毕业后就进了公司，干了四年，也加了四年的班，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终于从设计师混成了主设计师，结果屁股都没来得及坐热乎，就被栖野淙一脚踹出了大门。

　　哦，还顺道拉进了黑名单，姜塘面无表情地想。

　　至于原因，这档子糟心事还要追溯到四个月前——栖野淙接了个竞争项目，和另一家叫星达设计的公司共同竞争为创美饮食公司设计一款牛奶包装图案的机会。创美在国内算排的上号的饮食公司，因而两边都也对这个竞争项目十分重视。

　　姜塘前前后后统共改了三十多版设计稿，画了大半个月，饭没怎么吃头发却掉了不少，这才终于敲定了最终设计稿，给同事和设计总监看过后，一个个皆说好，高兴得恨不能已经开始准备竞标成功感言了。

　　结果竞争会议上，星达设计公司的设计师居然拿出了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设计稿，张嘴咬定是姜塘抄袭的他。创美挺大一公司，负责人却跟个没脑子的石头似的，别人指哪他丢哪，不分青红皂白直接认定姜塘就是抄袭者，当场解除了和栖野淙的合作。

　　栖野淙的速度也很快——两边跟比谁效率更高似的，当天下午就把姜塘炒了鱿鱼。

　　不过，就算栖野淙没动作，他也不会继续呆在那里了。

　　他的设计稿是栖野淙的员工看着他一版一版改的，到底谁抄谁的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数，可是在会议上没有一个人为他作证，只是漠然地看着他被人嘲讽，而后开除他。

　　纵然没有墙倒众人推，这种独善其身的态度，着实还是令人心寒。

　　离职十分轻松而迅速，但是再就业却是一条道阻且长的漫漫长路。

　　离职后的第二天，姜塘做好简历，在招聘网上挑了家公司去面试，然而简历刚递到面试官跟前，“哗啦啦”翻开个扉页，他只来得及听见一句“下一个”，然后连人带简历被丢了出去，连问一句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栖野淙拉进了黑名单。

　　绝，实在是绝了。

　　出了面试公司大门，他长长叹了口气，烦闷和不安瞬间如丝如缕地绕上心头。

　　“做人不能太栖野淙。”他默默腹诽。

　　“叮”，手机短信铃催命似的响起，姜塘翻开看了一眼，顿时感到一阵雪上加霜的心烦，懒得做任何回复，收起手机就往街边走了。

　　发信人的备注是姜明远，短信只有一句话：“这个月的钱怎么还没打给我？”

　　很显然，这姓氏和语气并不是巧合，姜明远是姜塘他爸。

　　从姜塘记事起到他现在28岁，对自家爹的印象一直都是酒鬼加赌鬼。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卖了拿去赌，赌赢了他就买酒喝，赌输了就卖家里的家具，到姜塘十四岁的时候，家里的东西终于被他全部霍霍完了，真正是“家徒四壁”，家里干净得像刚买了还没来得及装修的毛坯房一样。

　　姜明远没钱了，也没有能赚几个子儿的方法，就只好去借。先是问亲戚借，但是他只借不还，久而久之也没有亲戚再愿意借钱给他了。之后他就开始和赌场的人借，慢慢地认识了放高利贷的人，累积到姜塘大学毕业，家里已经负债二十万的高额。

　　姜塘拎出心里的小算盘，拨来拨去算了两下，现在他一个月基础工资六千，加上全勤、加班费和提成，撑死八千。八千在元都市算中等水平，但是他的生活并不富裕。一个月寄回去五千给姜明远还债，剩下三千，刨开房租水电也就所剩无几了。

　　姜塘走到公交车站台，等了几分钟，坐上四路公交车准备回家。

　　四路公交车不跑城区，因而车上的人并不算多。这辆车明显已经上了年龄，但凡司机稍微开快点，乘客就感觉脚踩在云上，下一秒就要原地起飞一样。

　　姜塘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个市重新找工作。估计在元都市他是找不到工作了，但是三个月的空白期消耗殆尽了他仅存的积蓄，要去其他地方的话，住宿和交通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姜塘打开手机银行，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余额：8752.7。他叹了口气，转眼把换地的想法抛在了脑后，决定还是在元都市再找一阵子工作——至少得把这个月的房租蹭到期。

　　他给姜明远转了五千过去，然后关了手机，靠着窗开始闭目养神。

　　四路公交车一路晃晃荡荡，摇篮床似的催人眠，终于在他几乎睡着时停在了建设路南，姜塘揉了揉惺忪的眼下了车。他住的小区其实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因为地理位置有些偏僻，没有公交车会经过，这一站是离小区最近的公交站台了，离小区大概有个五分钟的脚程。

　　四月的天虽不算太热，但是姜塘穿着一身西装，还扣了两颗扣子，捂出了一身的闷汗。他到家后径直冲进浴室冲了个凉，洗去了一身的粘腻，整个人顷刻舒爽不少。

　　时钟指针停在十一点半，他早上走得急，胃里空空，洗完澡出来后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于是边擦头发边去厨房拿出一只碗开始泡面。

　　他家囤的是一箱袋装方便面，虽然比起桶装的要麻烦一些，吃完之后需要洗碗，但是比桶装的便宜不少。

　　他拿出一袋猪骨味的方便面，拎起方便面袋子的开口处，双手稍一用力，将袋子从中间撕开。口子从方便面袋子中间出现，他再向两侧拉扯，将方便面袋子撕出了非常平整的口子，而后将面和调料包都拿出来，放进碗里倒入开水。

　　然后他拿起已经倒干净的方便面袋子，将开口处两侧对整齐，再向下折叠，与底边再次对齐，手指压了压折叠处，压平整之后才将袋子扔进了垃圾桶。

　　趁着泡面的功夫他又拿出手机开始在招聘网上查看，然而翻了三分钟，直到泡面闷成一坨了都没翻出个适合、且未投过简历的公司。

　　他放下手机，揭开泡面碗的盖子，决定还是先解决生理需求最要紧。结果泡面刚吸了一口，熄屏的手机突然亮起，像暗沉海面上拨开云雾的一座灯塔——一封新邮件通知。

　　姜塘手一顿，随意嚼了两口泡面咽了下去，擦了擦手，拿起手机翻看邮件。

　　当他把邮件从发件人到最后落款一字不落看完后，足足愣了两分钟，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到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才把他的思绪扯了回来。

　　邮件的发件人是圣博集团人事部，通知他明天上午十点去元都市总公司参加面试。

　　姜塘赶紧把手机从桌上捞起来，检查了下手机四周，幸好没磕到哪。他猛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喜悦春笋冒尖似的一丛丛冒了出来。鬼知道他在网上投了多少家简历，都是石沉大海，现在居然收到了圣博集团发来的通知！

　　国内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几个不知道圣博集团，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游戏开发，每年的游戏收入占比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公司的总部在元都市，在国内有七家分公司，公司总员工可达四千多人。

　　姜塘想了半天圣博为什么会通知他去面试，按理说这种大企业更加注重企业形象，肯定不会用黑名单员工的。他当初给圣博集团投简历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想着广撒网，能捞到鱼的概率要大一些。

　　然而直到最后，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接着吃面，然后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圣博官网，当他看到圣博设计师的基础工资一个月一万二，上不封顶的时候，嘴巴不自觉地张大，嚼着的面差点漏了出来。

　　大公司不愧是大公司，基础工资是他原本的两倍之高。

　　他赶紧三两口解决完泡面，碗都没管，直接丢进池子里让它自生自灭去了，兴冲冲地跑去玄关把自己的西装捡起来，仔细地清洗熨烫了一遍，抚平了外套上的每道细小褶子。

　　翌日清晨八点，姜塘早起后在家吃了早饭，穿上昨天熨好的西装，还特意拿发胶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站在全身镜面前细致地打好领带，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左右，但其实他已经二十八了，只不过占了脸型的便宜。他的脸型有些圆，看起来很有欺骗性，一头栗色的短发，干净利落，小狐似的眼睛——记得之前有人说他这种眼睛一看就很想欺负。

　　确定好仪表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姜塘终于出了门。今天他没有再选择坐公交车，怕因为坐公交车而把自己的西装坐出褶子，一咬牙捧着心肝血，哆哆嗦嗦看着计价表，打车去了圣博总公司。

　　一个小时之后，出租车停在了圣博总公司的门口。

　　姜塘下车之后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支付成功页面，感觉整个人的心都在滴血，原本公交车六块钱可以解决的路程，换成出租车之后直接飙升到了三位数，那是他好几天的生活费……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手机，抬眼看向前方的“狼”。入眼的先是正大门外的公司名称石碑，黑底白字，铁画银钩，刻着圣博二字，简约中带了几分遒劲。往后两侧是两栋十几层高的办公楼，楼层的钢化玻璃折射出七彩的光，他抬头看了一眼，差点没闪瞎双眼，中间则是较低矮的招待大厅。

　　姜塘理了理自己的领带，深吸口气，抬脚走进招待大厅。

　　现在是早晨九点半，招待大厅的人并不多，只有两个前台小姐以及三三两两走过匆忙路过的人。

　　姜塘走到前台，前台小姐面带职业微笑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姜塘：“请问今天十点面试的人在哪里面试？”

　　前台小姐右手微靠在腹部，左手摊开指向左侧：“在您的右手边的三会议室。从这走过去穿过走廊的右手第一间会议室就是了。”

　　姜塘对她笑笑：“谢谢。”

　　前台小姐依旧面带微笑道：“不客气。”

　　姜塘一路穿过连接招待大厅和右边写字楼的走廊，一眼就看见了右手边的三号会议室。他将自己的简历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在会议室外的长椅上坐下开始默背自己的履历，一直到九点五十五，才轻轻敲了敲会议室的门。

　　“请进。”

　　大约因为隔着厚重的门，声音显得有些厚重。

　　姜塘推门进去，偌大的会议室，只有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主席台的位置。

　　他走到会议桌的一侧，微微鞠了一躬，镇定道：“您好，我是来面试贵公司设计师职位的姜塘。”

　　他直起身，正好看见转过身来的男人。

　　那人的五官生得极好，不管是单看某个五官的部分还是直接看一整张脸，都是十分精致的帅气，冷刃削出来的鼻梁，斜眉入鬓，一双桃花眼却满是迫人的凌厉。唇是恰到好处的厚度，上唇峰有颗圆润的唇珠，恰如其分的乖巧冲散几分那“生人勿近”的气息。

　　姜塘看清那人的容貌后便直接石化在了当场，而他的反应，引得那人微微扬起一边匀长的眉，哂笑道：“好久不见，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