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夜奔》浪雪

2、第 2 章

　　黑暗之中，“屠苏”的刀手嘿嘿冷笑了，那个女子却全然未闻似的，依旧恬然站在那里，水波不兴。
　　“你就不怕……我拿了东西还要命吗？”
　　她轻轻抱住了手臂，纤弱的腰肢在夜风中宛如一片剪影，飘荡无依：“这些书卷，已经足够先生在‘屠苏’门中取得长老的位置了，先生何必还要多伤人命？”
　　那些话说出来时，仍然是她一贯淡泊的口吻，略有些京畿之地的口音，尾音微微挑起，颇有几分轻松嬉笑。
　　“你……你究竟是谁！”
　　罡风鼓动，催命的暗器几乎直逼她颈边，那团黑影不住地颤动，一触即发。
　　这个女子……到底是何人！屠苏一门，向来行踪诡异，江湖上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见其形。门下的组织刀手，更是不传之秘。一个深宅大院中生活的诰命夫人，如何能知道他争夺长老之位的企图！
　　“如果安排无误，下一个赶到这里的，应该是‘月退西楼’。眼下正是朔日，恰是他武功最为精进的时辰，如果他要与先生抢功，请问先生有几分胜算？”
　　万籁俱寂，只有司禹清粗重的呼吸声，愈发急促。黑暗中的绝顶杀手似乎已经动心，良久没有接话反驳。
　　方才那些淬毒的暗器，药力猛烈，司禹清的胸口犹如重锤猛撞，眼前一阵阵斑驳的光影。他却拼着喉咙里的那线气息，极力阻拦，一只手抓住了她雪色的衣角：“不要……不许给他！”
　　燕夫人轻轻躲开了，脸上的神情不明，口气分明是轻蔑的，对脚边那个委顿的血性少年厌恶十足：“哼，男人都是这样自不量力么？——先生觉得这个办法可好？”
　　她疯了么！——他的喉咙里堵满了血沫，不能言语，胸口却猛烈地起伏着，恨不能当场大吼出声，质问她其中的缘由。忠良的遗孀，怎么可以这样苟且偷生！
　　她却全然不觉身旁这个江湖义士的悲愤，继续劝告暗中的杀手：“如果先生冒然杀了我们，‘月退西楼’赶到时，必会和先生抢功。只要先生放过我们，他便会以为我们侥幸逃过，那时，先生早已携书卷回到‘屠苏’，长老之位，也唾手可得。”
　　这一番劝说，真是诱人呢！
　　司禹清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这个女子的真实面目。不可能……绝不可能！一个官宦人家长大的女子，怎么会对这些江湖秘事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地把握一个绝密刀手的意愿！
　　“漫花人”低声冷笑了：“哈哈，你这个燕夫人倒是聪明！可即便我放过你们，‘月退西楼’来了，你又要用什么对付他？”
　　她向前走了两步，一袭白衣拖到地上，如一片云霭，恍然间依旧有远离尘世的宁寂萧瑟：“奴家不懂官场中的事，先夫过世后只愿归隐田园，不理世事。‘月退西楼’搜不出什么，又何必还要为难奴家？”
　　那些话说出来时，她始终是澹然的口吻——她真是天真！如今屠苏受朝廷指派，不赶尽杀绝他们是不会罢休的！不然，组织上的兄弟怎么会拼死保护她！
　　漆黑的树林里传出一阵狂笑，惊得归巢的鸟雀纷纷振翅飞起，树影婆娑：“好啊！成交！”
　　白色的人影微微躬身：“多谢先生，请先生稍候。”
　　火折子被点亮了，一点如豆的光火将黑暗撕裂一角，露出微许明朗。昏黄的光晕将她的身影勾勒成一尊牙雕，伫立在纵横的树影中。
　　司禹清的意志已近模糊，恍惚间，依然见到了那双凤眼——细长斜飞，如一片柳叶，目光永远温婉平静。
　　她开打车门，依次搬出了摞叠的书卷。二十七卷蓝印手书本，正是燕峣获罪的因头。她将火折子插在马鞍上，随意翻开一本：“‘十三年春正月辛卯，四川建武所兵变，击伤总兵沈思学。二月丁未，南京地震。京师自去年八月不雨，至于是月。’——你们要的，就是这些吧？”
　　微微昂起头，她冷然直视漫花人一身夜行服的身影，嘴角一纹冷漠的嘲弄：“太平盛世，就要斩杀如实记载的史官，先夫若是早点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了。”
　　委顿在地上的侠士忽然挣扎起，用无力的手抓住那些黄卷：“不可以……燕大人冒死记下的东西，怎么能……被这些畜生拿走……”
　　黑衣人手臂一动，杀心已起。燕夫人静静地望了他一眼，皎然的目光里，忽然有一种看待稚子般怜悯的神情——为了守住忠臣毕生的心血，这个少年也算万死不辞了。只是世上的事，哪里如他眼中的江湖那么简单？
　　“先生且慢——如果杀了他，屠苏门下的杀手必定会起疑心，恐怕先生同奴家一样，都不愿节外生枝吧？”
　　黑衣人一滞，慢慢转向雪衣素服的女子，黑巾下疑惑的目光慢慢变作激赏：“哈哈哈哈……燕夫人行事果然周密！真是想不到，燕大人竟然有个这么聪明的妻子！”他拾起一卷书，就着火光略微一翻，眼里终于露出满意的眸色。
　　这一次，朝廷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要追回燕峣遗孀带走的二十七卷史书。官府甚至买通“屠苏”动手，对付那些决心对抗到底的江湖义士。
　　“屠苏”之中，争权夺利之风盛行，灭口抢功之事时有发生，这一次若能避开后面紧跟而来的杀手，提前回总坛，倒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黑衣人得意地冷笑了，只留下那一卷在手中，剩下的尽数堆在地上，一支火折子扔了上去。
　　“不要——”
　　已经眼睑泛青的少年忽然扑了过去，用血肉之躯压住了燃烧起的书卷。一股皮肉焦糊的腥臭顿时升腾上来。白衣女子一惊，瞳子映着黑夜里耀眼的火光陡然缩了缩。
　　“哼，真是坏我的事！”黑衣人愠声骂了一句，数片暗器撒去，纷纷插在少年肩头。他喉下一声痛苦的低吼，竟然分毫不动，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面孔，多日奔波后难掩倦色，重伤之下血色全无，可他的眼里却迸射出异常凌厉的光芒，仿佛两柄利剑，让那个成名已久的狠毒杀手心里一寒，
　　“这小子真是命大，竟然还不死？”
　　掌风刚猛，少年终于支撑不住，被撞击到一边，仿佛是不甘，五指狠狠地扒在地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
　　熊熊的火焰燃了起来，伴着劈劈啪啪的响声，堆积起的书卷渐渐变成灰烬。少年紧紧闭上了眼睛，却有一线泪水涌出来——到底……还是未能保护这些东西。
　　一群涉世未深的少年，怎么能与朝廷的杀手抗争？
　　这一战，注定是要输的吧，只是……输的太出乎人意料！外人口中贤德才高的燕夫人，竟然……竟然将他们拼死保护的东西拱手相让！
　　最后一眼，他只看到白衣的女子依旧静静倚在车边，墨眼雪肤，静默微凉的目光定定注视着快要熄灭的火光，脸上的神情不辨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