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夜奔》浪雪

1、第 1 章

　　长鞭如惊鸿闪电般抽打在疲倦不堪的坐骑上，那匹数日不得停歇的大宛良驹长嘶一声，喷着干燥沙哑的鼻响加快了速度，在漆黑一片的茂林里吃力而决绝地向前奔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此刻，他已无心爱惜这匹世所罕见的宝马，手中的长鞭冷冽如刀，一下一下鞭笞着它。身后拖拉的马车颠簸不止，那个人隐忍的惊叫刺入耳膜，他狠狠一咬牙，又是一鞭。
　　这一路上，不知躲过了多少次追杀、围堵，只要能穿过密林，那边就会有接应的兄弟，车里的人与物，也就可以暂时逃过一劫！
　　只是还要有多远的路，才可以走出这片林子？
　　暗夜里，他的眼睛闪着一点星火，微光明灭。淋漓的汗水浸到伤口处，犹如无数细小的针刺戳扎，痛痒难耐。
　　半个月前，京师忽然传出消息，史官燕峣因秉笔直书获罪，已被暗中处斩。他奉汲雪堂的命令赶到，一路护送他的遗孀至承德，自有同道中人接应。
　　除了那个女子，怕是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吧？
　　一蹙眉，他的瞳子里闪过一星灼灼。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时，她一身缟素，苍白羸弱却神色淡定，恭然向他施礼：“拙夫得诸位英雄帮助以偿夙愿，未亡人替他谢过了。”
　　他竟是一怔——早就听说，燕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文采斐然，贤良淑德。他本以为，这个女子此刻已近崩溃，不想她尚如此镇静。
　　接着，她指挥家丁，连夜将私藏在家中的史书尽数搬到车上，数十卷蓝印初刻本，皆是燕峣冒死叫人刻出的——也正是因为这些书卷，他才会丧命帝京。
　　一夜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她的眼——素淡如水的凤眼，始终平和淡定，带着些远离世尘的默然，莫无声息地处理好亡夫的后事。
　　那样冷静而肃然的女子，白衣胜雪，目光坚定淡漠，他想遍了相识的侠女奇妍，也无一人可以与之相比。
　　燕大人过世后，留下的也只有她和这些书卷——当今圣上，荒淫无道，纲纪废弛，笃信巫蛊之术，朝中官员大多沆瀣一气。只有史官燕峣，仗义执言，不肯为皇上编写功业，最后本暗中处死。
　　这些天日夜兼程，时时躲避朝廷的追兵，若是今夜能够顺利穿过密林，见到汲雪堂的人，她……该就安全了！
　　马车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是尽力压抑过的，却依然冲破呼啸的风声传进他耳中。他神色一凛，回头：“燕夫人，还好么？”
　　“没……没事……”
　　他深深抽了口气，又是猛一鞭子。一路舟车劳顿，对他们这些行走江湖惯了的人来说只是平常，对一个文弱女子来说，几乎致命。
　　肋下一阵剧痛，他咒骂了一句，不由自主捂住了伤处。
　　真是可恶……那个昏君，手下的高手倒是不少！自从十六岁成名江湖，他司禹清自诩长刀无敌，从未碰见过这样强劲的对手！
　　暗夜的树林，鸟雀归巢，只有夜枭的长鸣在上空盘桓，如利剑刺耳。他额上布着密密的一层薄汗，迎着劲风微微发凉。
　　——刹那间，他隐隐感到了异样。
　　长刀出鞘，一片耀眼的刀花挽出，突袭而来的暗器被纷纷打落，一地碎花，已成残片。落地时火星未灭，几下闪动就归于无形了。
　　“屠苏？！”失声叫出名字，深深的恐惧被瞬时掩藏到冷笑下，“哼，竟然是你们！”
　　这一劫，真的躲不过了么？竟然……竟然连他们都来了？
　　他在黑暗中环顾着四周，对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轻蔑地冷笑了：“真是想不到！‘屠苏’虽然向来所行不端，终究还是江湖中人，今日竟然做了朝廷的鹰犬！”
　　本以为这场亡命天涯，只需要面对朝廷，不想“屠苏”竟然也掺和进来！
　　他的手在暗处紧紧攥到一起，指节间嘎嘎作响——“屠苏”，这个恶贯满盈的杀手组织，二十年来效命□□，不知暗杀了多少仁义豪杰。其门下高手如云，武功诡异多变，出手狠毒。如果是以一敌众，自己又能有几成胜算？
　　“哈哈哈哈……都是买凶杀人的主儿，朝廷和□□有什么区别！”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又是一片漫天花雨般的暗器洒来。他喉头一紧，挥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锋刃相碰，点点星火散落，就着那些微光，他一眼瞥见被自己打落的暗器——“漫花人！”
　　“屠苏”门下首屈一指的杀手，以暗器毒药见长。若是与他正面交手，自己或许还有五六成的胜算。但此刻要保护身后那个女子和那些书卷……
　　“司禹清，你的刀法果然精湛，可是凭你一个人，挡得住‘屠苏’一门吗？”
　　他的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沉重的□□在手中紧紧变得生涩。一个疏忽，肩头一阵刺痛，已经中了对方的暗器。
　　一狠心，他一跃而起，向着暗器发出的那团黑影攻去——不如赌一场，总好过这样被动抵挡！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竟然敢冒然反攻，一惊之际，纷飞的暗器少了许多。他心中微喜，一个刀花挽过去，直逼门面。
　　一门之中，司禹清的年纪尚轻，论资历武功都远不如许多早入门的前辈。但他少年轻狂，生性果敢，所以这一次才能接下如此重大的任务。能保住忠良贤臣的亲眷与稿本，是这次任务唯一的目的。所以这一战……无论如何不能输！
　　他心下一横，向着那团氤氲的黑影劈去。刀锋凛冽，分明已经碰到了那个人的一角，着力之处却是一空……可恶！
　　林子里已经刮起了微冷的夜风，吹得满树枝叶沙沙摇动，宛如静好天籁，掩埋了刀剑相碰时的戾气。
　　那团影子一闪，转瞬之间已经逼近了马车——“漫花人”精于暗器，同时擅轻功魅影之术，这场赌，他已输了。
　　抱着最后一线信念，司禹清翻身跃到马车前，顿时背脊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纷飞如蜂的暗器尽数打在他身上。
　　今天，真的功亏一篑吗？
　　绝望地闭上眼睛，他唇边噙着一丝苦苦的笑意。“屠苏”终究是厉害的，仅凭轻狂意气，怎么能是这个绝顶杀手的对手？只是可恨……他没有成功把她送到接应的人手里。
　　——“等一下！”
　　马车里传出的声音，单薄纤细，在静谧的夜里，一出口就飘散在空中，却自有一股撼人的气势。
　　那团影子生生收住手，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车厢微微地晃动，她小心翼翼地从里面走出来，一角白衣缓缓露出车门。林子里分外的静，叫嚣的鸟雀忽然全部哑然了，风声止息，仿佛都是为了等待她开口。
　　那个略显瘦弱的白色身影，于一片漆黑中静静地站定了，对着虚空中心狠手辣的杀手微微一笑：“放过他，书卷你全部带走。”
　　——什么？
　　他惊诧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她。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一片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口气却是淡淡的，带着些事不关己的寥然：“奴家一个未亡人，要这些书做什么？只要你肯放过我们，都归你。”
　　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腥甜的血沫子不断冲上喉咙，发出的每个字，都震得胸腔生疼——“不、不要……”
　　她疯了么？那个始终漠然平静的女子。这么多不相干的江湖人为了她的亡夫拼死一搏，难道她竟然就这样拱手相让吗！
　　“屠苏”的人，怎么会傻到答应她……取得了书卷，他们必然会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那团黑影似乎也怔住了，半晌不应话。
　　她再次轻笑了，不经意地轻轻推了推身后的车厢：“先夫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丧命的，奴家睹物思人，不想再留着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