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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是刻在我心上的图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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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这片历经了殖民统治、二战、韩国战争的废墟上,说着同样语言,属于同一民族的两群人却由于意识形态地疏离分裂为韩国和朝鲜。近半个世纪以来,韩国经济随着以贸易为导向,以工业为基础,以金融为后盾的三元经济发展战略有效实施而高速增长,随之带动娱乐产业发展进入黄金时期。涉足演艺界以来,我幸运地可以一直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向发展,退出《TRIPE》接拍《一枝梅归来》,自始至终履行对自己不重复同样角色的诺言。虽然《归来》难免不被人与另一版比较,但这些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归来》新颖的叙事模式,复杂的人物性格,严谨的剧情安排,深刻的思想立意,精良的影视制作深深吸引着我。
鸭绿江水被夕阳映得灰黄,下游平静的江面下,湍急和暗礁渐渐被遗忘,暗流夹杂着泥沙没有消失殆尽,反而越发有生命力了。为了忠实原著,剧组辗转于几个国家,站在中国古老的街巷,我开始重复一枝梅的人生轨迹。四个世纪之前,一枝梅站在这里和母国隔江相望……
高中休学那年,我曾试图用游历的生活占满记忆,将她忘记。出发的那个凌晨漫天繁星,我却祈祷仰望同一片夜空的老师也能看见那颗星星。我没有和家人道别,我害怕遇到他们惜别的目光,我不想流泪。谢谢您来送我,妈妈!那一路上,我时常问自己:老师,我和您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也许是不能跨越的岁月,也许仅仅一步而已。雨后彩虹出现的时候,老师也出现在我面前,熟悉的微笑,久违的声音,失而复得的瞬间。我们吃饭、散步、聊天……我们都小心翼翼不去触及那些记忆。我能感觉到,叔叔在老师心上的印记还清晰可见,但是看到老师重新开始生活,我知道,我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初归朝鲜的一枝梅心境有些难于把握,曾经十六年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今天地之大却无一处容身。被养父母追杀的心痛、被王横步利用的愤恨、与生母不能破镜重圆的失落、失去达儿后的孤寂,种种不幸在他心底埋下了残忍的种子。一切都在还没有开始时,便结束了。
分别之前,我和老师约定保持联系。回首尔后的两个星期我们用短信交流,虽然每天为了准备开学而恶补功课,但日子过得轻快、甜蜜。可是,开学前最后的那个周末,一切都变了,梦幻水晶球莫名被打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晨,我迫不及待地奔向那个小镇,没有提前短信联络是想给老师一个惊喜。可是,房东却告诉我,老师早已搬走;拨通您的电话,停机;在学校教务处,被告知我们重逢的第二天,老师递交了辞呈;您的学生,没有人知道老师去了哪里;同年级的同事,听说老师辞职是为了出国留学。我知道,您只为逃避我。万般无奈我只能求助于小婶,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小婶拨通了老师水原家里的电话,家人说您确实出国留学了,但却不肯透露更多。我还记得,挂断电话,小婶无奈、怜惜、抱歉的眼神。
老师,您知道心被掏空了是什么感觉吗?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黑石洞的家,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被哥哥带到汉江大桥,记不起自己那次喝了多少酒......我想对着汉江呼喊,但我竟然喊不出声。我好像重又回到了一年之前,无望,无力......老师,您究竟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离开?如果是我给您造成了困扰,我愿意安静地走开。
(二)
结束在中国的录制返回首尔,正赶上初夏的雨季,剧组只能推迟原来的拍摄计划,趁这个间隙我刚好可以看望家人。叔叔和小婶复婚后,我和哥哥也相继搬出了黑石洞的家,每次回来爷爷奶奶都会抱怨:人老了,屋子里却越发冷清了,你们都是些没有良心的小子!玄关的墙上贴着家人给彼此留的字条,妈妈今天有学术会,爸爸要和客户应酬,爷爷奶奶和俊熙去了朴社长家做客,看来今天我只能一个人了。夜晚的黑石洞映着寂静,不时有汽车灯光闪过屋顶,两张单人床对脚放着,书桌上没有一点灰尘,沙袋还悬在角落里,记录这屋子里年复一年的神秘,我、哥哥、金范、由美、惠美、灿成都是来了又走,还有老师......
老师离开后,学习刚好可以用来弥补生活的空白,深入地学习也使我的人生脉络更加清晰,无论感情的纠葛亦或世事变迁,我终究要独自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
专注于某一件事情,总能让人忽略时间地流逝。不久后哥哥顺利被首尔大学录取,他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奔波于家和学校之间,每天帮我复习,他没有再提起由美。不打架,不逃课,不玩游戏,我成了同学和叔叔眼中的异类。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我进入了年级前30名,以风波高历年的平均水平,这个成绩在韩国普通大学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专业,但我决定到汉阳大学学习表演。妈妈没有顾及全家人的反对,支持了我的决定。尽管我极力掩饰,妈妈还是察觉了我的忧伤,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她对我说,只要你能像以前那样健康快乐地成长,是不是要上大学都没有关系,我的儿子长大了,付出这么多辛苦,做这样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明天fighting!大二开学哥哥准备住校,我无意中看到他行李中由美的照片,我在心里苦笑,我们两兄弟还真是相似。
连日的阴雨使我尽享与家人团聚的温馨,却也耽误了不少拍摄进度,下午天空开始放晴,剧组通知我明天在民俗村多加几场外景。晚饭后回到宜必思酒店继续温习剧本,高贵的灵魂从来不是与生俱得,一枝梅被涅空大师关在石屋中重新修习自己的人生。我则不断演绎着别人的人生。演绎是不断体会别人、审视自己、学习别人、修正自己的过程。经过多年情绪培养、记忆感觉、脸部表情、声音模仿等方面地训练、实践,眼神地伪装对我来说已经是最简单的功课。不断地汲取、付出,让我有限的精力无限地循环,从中沉淀自己的生命。
(三)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剧组的大巴车载着我们和器材缓缓驶向民俗村。经过二十几年地修缮,民俗村成为收集、保存、研究、展示、教育、交流韩民族民俗资料和文化遗产的国际级野外博物馆。许多反映朝鲜历史题材的影视剧都会来这里取景。从酒店到外景地大约需要30分钟路程,以后几天的拍摄都要经过这样一段路,无论我们怎样选择路线,总要有这样一段必经之路。
由于剧情需要,我要从大约四米高的屋顶跳下,虽然替身演员已经准备就绪,但我坚持自己完成这个动作。落地瞬间,脚踝钻心地疼,以我多年拍戏的经验推测是骨折。因为争强好胜影响拍摄进度,我感到很内疚。
从大学时起,我便开始“争强好胜”。四年如一日过着自习室、排练教室、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文化课、专业课始终保持年级第一;学习话剧影视专业课程的同时,修满导演专业的全部学分;压力无法排解的时候,去操场狂奔;一如既往远离艺术生们的集体生活。我又成了同学眼中的异类。然而,机遇并没有因此而青睐我,毕业后的一年中,只得到了几个广告群众演员的工作;平时只顾着嬉笑逗闹的同学却早早都有了归宿。
因为我的失误,剧组提前收工。由于围观的人太多,我们的车经过2个小时才来到医院,脚踝已经肿得很高,但万幸只是扭伤。晚饭后,黄导来医院探病。
“今时今日,你小子还这么拼命?换做别人,早就名车豪宅,过半退休的生活了。为什么啊?”
我笑笑:“希望世界上每个地方的人,都可以看到我。”
“什么?哈哈哈哈......那你怎么不去竞选总统?”
“那个……那个恐怕……呵呵……”
黄导走后,我摸着自己藏在头发里的伤疤,还思索着他刚才的问题。经过大学毕业后的空白期,在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能够实现梦想的时候,《The World Of Silence》使我真正走上了演艺道路。剧中男主角柳政浩少年时代的片段仅有几十秒,至今被我视如珍宝。那时片酬很少,只能给家人买些简单的礼物,因为我一定要去买那对戒指。传说,若女人无名指的戒指和男人小指刚好合适,他们就是命定的一对。
关掉单人病房的灯,拉开窗帘,把月光让进来,十几年没有规律的生活中,只有这样的状况下才能安静的看着月亮。没有聚光灯,静静回归自己,我终究没有失掉进入演艺圈前的初心。《归来》渐入佳境,前期潜藏的伏笔逐一被解开。月熙的影子幻化出达儿、母亲、涅空大师……温暖的感觉牵引着一枝梅再回朝鲜。情人还是丈夫,平民还是侠者,无论有无身份,人总还是要选择自己的将来。拍摄《归来》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是剧情伴着我入睡,醒来后身心都很疲倦。
(四)
第二天,脚踝消肿了大半,走路也不成问题,只是下楼时还有点跛,这点小伤与六年前的事故相比算不了什么。《归来》已经排期上映,拍摄不能再耽搁了。一枝梅与月熙的情感细腻而隐晦,总有一丝我揣摩不出的情愫。月色如水的夜晚,两班家偶尔几声犬吠,风大的时候树枝相互碰撞嘎嘎啦啦地响,远处隐约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月熙分辨不出这些声音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夜深了,只有这些声响都重复过之后,一枝梅才会回到月熙的院子里,枉死的达儿如同那扇纸糊的窗子,被隔在两边的人都揪心地疼,吹熄了灯,黑暗中声音还能借助介质的振动,影子却已映不进彼此的眼睛。可能是太过投入,这场戏虽然一次通过,但我却长时间不能从角色中走出来,总感觉有些东西郁结在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The World Of Silence》后,我成为签约艺人,公司对艺人的管理相当严格,从舞蹈技能训练,到礼仪行为培养,无一疏漏。周详地包装并没有给我的演艺事业带来任何起色,各方的压力和质疑几乎使我窒息。公司里约到通告的同事会互相祝贺,有时也出去聚会庆祝,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找借口独自离开。不想让家人担心,也不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我只能躲在大厦的楼梯间,吐着烟圈,打发这些空虚的时间。
签约第二年,经纪公司年终会上,我意外遇到了罗惠美,素色的套装,高束的马尾辫,得体的淡妆,那个丫头成熟了许多。新的一年,我重新开始往来于各地剧组面试,与之前不同的是身边多了惠美的陪伴。被导演“OUT”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变,有的导演甚至对我说“你这样演戏怎么能当演员?”。也许是那段时间太过孤独无助,我没有拒绝惠美的好意,就“任由”她默默地在我身边。每次面试结束,惠美并不追问关于面试的任何事情,这让我得以在她面前保留微薄的自尊。我不会在她面前掩饰沮丧的心情,也从不忌讳在她面前吸烟。虽然她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但我对她充满了歉意和愧疚,我能给她的仅仅是最普通的友谊。
惠美和我共同经历的面试有100多场,时间也过了一年多。参加《HK》剧组试镜后,我本以为结果会如是往复。一个月后经纪人通知我,面试通过,我得到了一个角色。《HK》是录制和播放同步进行的迷你情景喜剧,因此每天的拍摄都非常紧张,经常一天要赶拍出现在同一场景中的六集的内容。忙碌的工作使我和惠美之间的联络变得越来越少。偶尔,我也会因为忽略了她而感到自责,但这些亏欠终究无法弥补。
随着《HK》杀青热播,各种宣传推广、见面会、综艺节目接踵而来。而我也随着剧中那个戏份儿不多却十分讨巧的角色而被观众、媒体逐渐关注。正当我为众多广告和代言分身乏术的时候,惠美告诉我,她要同全家人一起移民加拿大,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了。机场大厅为她送行,等了很久却接到她的电话说移民是骗我,只是为了试探我会不会来送她。我为之气结的同时,惠美从大厅的圆柱后面转出来。看着她含着泪微笑着消失在安检口,我打开她留给我的信。
允浩: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勇气和你绅士般地拥抱。十年前我也曾假设,你从来就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但是两年前的重逢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段感情,我刻意忘却你的名字,但他却像蚀心的蛊,没有随着光阴流逝被削弱一丝一毫,反而更加清晰了。我们朝夕相处的这两年中,我努力过、期待过、也幻想过,最后我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些年你的心始终被一个杳无音讯的人占据着。你手上的戒指我偷偷带过,它不合适我。人们都说偿己心愿不如偿人心愿,可惜我现在才懂得。相遇——离开——重逢——再离开,这就叫做宿命吧?我想走得远一些,沉重的感情总是让人承受不起,希望不会再见面了。不要再吸烟了,在这个复杂的娱乐圈,多一种嗜好就多一分危险。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惠美敬上
多年前,达儿也是这样,来了又走,从一枝梅生命中穿过,什么都没有留下,或许留下了一点什么。
一枝梅的偷盗行为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两班的利益,义贼的身份也身不由己地转换成为贫苦百姓心中与黑恶政治势力斗争的正义化身;不能公然铲除贪官污吏,也不能摆脱义禁府的追捕;无法向月熙言明自己的苦衷,也无法保护心爱的人不会因为自己而受到牵连,现实的无奈将涉世未深的一枝梅折磨得苦不堪言,终于在月熙跳崖后,一枝梅迷失了本性。一枝梅沿着溪水奔跑,有几次我几乎要滑倒了,一场戏结束,脚踝又开始肿起来。
(五)
《归来》中大部分一枝梅被追捕的情节都会在雪岳山取景,为了方便拍摄,剧组选择入住离外景地最近的雪岳公园酒店 (Hotel Seorak Park)。经过几天休整,脚上的伤几乎痊愈了。明天又要全身心投入到角色中去。饰演一枝梅,我经常不是十分用心,因为感觉不到自己要努力变成另外一个人,不需要太多情绪地宣泄,也不需要太多技巧地运用,自然而然地就和他融合到了一起。《归来》清心寡欲正如我现在的心境,有人说这样的无欲无求是一种对生活的麻木。曾经有一位因伤瘫痪的芭蕾舞演员说“我是生活的舞者,我为生命而舞动”。而我的生存状态,长久以来是对生活地追寻,遥远而空旷,即便是有一天我也只能坐在轮椅上,也还是有一种希望一直支持着我。《归来》中的男女主人公经过几番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原点,而我始终是一个人还在等待着些什么。
一束白光向我射过来,就要刺伤我的眼睛,我从梦中惊醒,毫无征兆的梦。拉开窗帘,雪岳山和昨天来得时候一样,安静地睡着。收拾好自己,到大厅简单吃了自主早餐,上剧组的大巴车,熟悉台词。在那个医学还不发达的时代,一枝梅从生与死的边缘活过来,那些牵挂应该是让他留下来的原因吧?
六年前在蔚山拍《GOODBYE SADNESS》,我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听同事说,昏迷了三天三夜。那是一个长长的梦:我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穿着白色的礼服,手牵着手,向一个方向走着。我好像不认识他们,又似曾相识,我跟在他们后面,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我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像是要去教堂举行婚礼的新人,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他们走得快,我就赶上几步,他们走得慢,我也放慢脚步,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他们后面。教堂在前方若隐若现。教堂的墙面和石阶、门窗和栏杆都被漆成了白色。教堂的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钟声,钟声不像是祝福倒像是符咒,我想追上他们,警告他们那是咒语,不要接近,但是他们走得越来越快,离那个咒语越来越近,变成了两团白色。他们的白色和教堂的白色就要融合到一起,分不出来了。一束白光从我们对面射过来,强烈的白光,那白光让人睁不开眼睛,教堂融化在那道白光中。我想回头避开那耀眼的白光,白色的新娘不得以也把头转过来,那团白色是老师。我呼喊她的名字,但是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伸出手想抓住她,但是那道白光愈来愈强,老师终于消失在白光里。昏迷的那段时间,我被这样的梦魇困扰着,事实上这个梦更长,但醒来后,我只记得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和两团白色。从梦境中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一直戴在右手中指和小指上的戒指是否安在。这对戒指至今跟随着我。这戒指钻石镶在里圈,唯有摘掉,才能见到。如果永远不能将它送出,就让它戒如其名——“爱你在心里”。
一枝梅三次死里逃生,只在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了伤疤,他还真是幸运啊!结束一天动作戏的拍摄,已经没有力气吃晚饭了,我回到房间倒头就睡。最近几天,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形成了习惯,天还没亮我就醒了,生物钟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雪岳山的夜晚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让人不知不觉陷入思考,《归来》剧情已经过半,从富庶之家的独子到孤苦无依的流浪者,可能正是这样的心理落差才使得一枝梅对生母白梅苦苦追寻却忽略了身边其它人对他的关爱。
八年前我搬出了黑石洞的家。那一年,我开始为工作而忙碌,每天早出晚归,压力很大,生活在聚光灯下,没有自己的私生活,渐渐地我开始对家人挑剔:饭菜不和口味、衣服没有及时烫熨、关心我的行程都成为我对家人发火的理由。而现在每当回到单身公寓,面对冰冷的空气、回声的墙壁,一个人的时候,才懂得有人说教也是一种幸福。我也曾想过搬回去与他们同住,家人也一直这样希望,但是演员的生活没有规律,我不想他们再为我担心了。酒店的单人套房里,双人大床上现在也是没有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