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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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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09】
浅间学院的卫生部每年有两次外出教学研修:上半年的研修在3月,当时我尚属教工编制,故而有幸参加。下半年的研修在10月,今年参加的人选本来据说是阿竹,却在最后关头换成了春水。
对此,春水颇有微词。特地跑来研究室同我叨叨,我正在为一组实验数据作比对,被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害得根本无法集中。于是索性停下手里的活儿,专门当起了他的相谈对象。
“那你到底想怎样,让阿竹替你去?那你应该现在就去找他,而不是跑我这里来诉苦。”
他听了我的话,抱怨的口气总算收敛了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耐心快被磨光了,而朽木那边还在等待着我此次的比对结果。
“总之,”春水挠着脖子,行为举止完全像个已经步入中年的大叔,“我烦的重点不在于要去参加研修,而且再说…阿竹这次也的确没办法去。”
“哦~怎么说?”
“哎~你居然没有听说么?”春水很惊讶。
“听说什么?”
“就是那个啦~阿竹一直以来的研究课题,似乎终于要出成果了哟。”
我楞了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春水说的是怎么回事儿。
浅间学院卫生部的编制向来与普通高校不同。这种不同并不体现在员工薪资与福利的待遇上,主要是关于他们未来的职业走向。
卫生部内的校医大多由本院医学部的毕业生担当。当年,学院为了挽留所谓的人才精英,曾提出过一项名为‘留院转编’的企划。
具体来讲,就是挑选部分学院认为有资质的可塑之材,在毕业以后直接转入学院的卫生部担当校医,同时继续接受学院的培养再深造。等过个三年五载,有才能的就直接转入大学担任助教,而后晋升教授;而没有才能的,则继续留在卫生部荒废人生:比如春水,或者干脆像我这样另谋出路。
无疑,阿竹是属于有才的那一方。
犹记当年还在大学念书的那会儿,他所研究的课题就已荣获了系科教授们的广泛好评,并因此在毕业以后一举得到举荐,顺利转入学院卫生部编制。
而我和春水则明显属于惶惶度日、得过且过的类型。
只不过春水的运气比我要好——不知为何,学院的山本总理事对他总抱有了一股莫名的期许——每回看他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一粒被埋没在砂粒堆中的碎金块,而不像我,根本就是那众砂粒里被淘剩下的破石子儿。
很难想象,如若当初在毕业的时候没有春水与阿竹的合力举荐,我的未来究竟会变得怎样。或许也就往学院附属病院的哪个旮旯里头一塞,从此了却残生。
“唔……那很好嘛,他的研究课题总算要完成了?”我说。
“没错,”春水左手托腮,显得心不在焉,“据说还是同英国xxx学院联手,属于跨学院的合作呢。”
“哎~”我笑,“那样一来,山本那老头岂不是高兴坏了,他连做梦都想和那个学院联手干出件什么事儿呢。”
“听说的确如此,这几天只要看到阿竹,笑的连眼睛都找不到了。”
“什么叫‘连眼睛都找不到了’,那玩意儿他本来就没有吧,仅仅是两道缝而已。”
春水哈哈大笑。
蒸馏器里的咖啡已经煮妥,我先给自己倒上一杯,随后顺手也为春水满了杯。这一回的咖啡里没有搁糖,苦涩的口感更加浓烈。
我将倒好的咖啡递给他,问:“那既然不是为了去研修的事儿,而阿竹也的确不能代替你,你还跑我这儿,冲我抱怨些啥?”
春水吹着杯中上冒的热气皱眉:“我只是觉得,这研修的时间怎么那么…不早不晚,偏偏挨在这几天。”
“说来说去,还是不想去参加研修。”
“不是不想去。”
“那又到底是什么?”
我不由大奇。春水的脸蓦地红了,态度扭捏起来。
“唔…这个……还记得之前跟你说的快满5周年的事儿么?”
我顿悟:“啊……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说起来…好像就是这个星期的事儿吧?”
他点头。
“你几时出发?研修?”
这个问题令他肩头立时跨了下来,“今天晚上就出发…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呀…真可惜。”
“什么叫‘呀…真可惜’,从你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到可惜的成分~”
“唔……被看出来了?”
“废话”
春水‘切’了一声。随后又说:“呐,我说喜助~”
我拨弄桌上的瓶瓶罐罐,为下一步工作的就绪做准备:该用的按顺序罗列整齐,不该用的则直接收进橱柜。
“唔,干嘛?”我漫不经心的答应着。
“……帮我个忙…”春水说。
于是几天后的下午,我走在去寻找阿竹的路上:先是按常例跑了趟他在大学部的医护室,却得到消息说他刚刚离开不久,去了高中部。我便再度折返回来,一来一去如此空跑,让我觉得自己就仿佛是那被套在磨房边不停原地绕圈的傻驴。
最终,我在高中部化学社的实验室里找到了他。但此时的化学社正有访客,我只好贴着拐角落的墙根耐心等待。
访客离去以后,我推门而入,他正低着头在整理实验台旁散落的器皿。
“午安~”我冲他打招呼。
阿竹是聪明人,见我这副样子便笑笑,道:“在外面等了有多久?”
我挑了个闲赋的实验桌往前一坐,“也就一会会儿吧。”
阿竹不做声,继续埋头干自己的。我闲着无聊,随手摆弄起桌上的器材。这些器材大多年限长久,有个别几样已经老旧并损坏。
一盏酒精灯的棉线被人挑出老长,所幸的是,灯内酒精早已燃尽,并不存在安全隐患。
“找我什么事?”阿竹问。
器材整理完毕,他正拧开台盆前的龙头冲手。我目不转睛,手里继续把玩那根长出许多的棉线。
“你这句话不应该问我,而要去找春水说。”
“啊?”阿竹疑惑。
“我只是负责转交东西的人力快递。”
阿竹于是了然,不由微笑起来。
春水虽然个性豪爽,但在关键时刻却往往扭捏不前。想当年高中那会儿,他疯狂暗恋隔壁女校的某位女学生却无奈没有勇气传递情书,于是死皮赖脸的缠上我帮忙。后来被拒绝导致他从此在女性面前丧失自信这件事,暂且按下不表。只是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要透过我来向心上人传情达意,却实在不得不教人唏嘘。
好在他如今的心上人也不甚在意,只是平静的冲我伸出手讨要。
“东西呢,拿来。”阿竹说。
我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银光闪闪末端绑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呐~来自京乐先生‘爱的礼物’——特此庆祝5周年同居。要快乐哟,阿竹~”
阿竹望着手掌心的钥匙,目光神采奕奕,却努力压下嘴角,不让它们再上弯。
“什么东西来的?”他问。
我摊手,“我只负责传送,其余一概不知,至于这钥匙的来处么…”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摸索了阵,“京乐先生在这张纸上已写的明明白白,你按照上面标注的指示打开以后不就明了?”
阿竹撇嘴,“故弄玄虚。”
“得了吧,明明就高兴得要命。” 我忍笑忍得不行,随后又想到了另一件正事,“啊,对了……恭喜,研究课题顺利过关。”
阿竹回了我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多谢。”随后又说,“……说到研究课题,我倒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茫然的看向他。
“你应该从春水那儿听说了吧,我这次研究课题的合作对象…”
棉线紧紧缠住食指根部,在上面绕了个圈。
“说起同那个学院合作的时候,就大约猜到了。”我笑笑,“是平子么?”
阿竹叹气,“一开始只是构想,正式的合作大约在一年前才开始。当时我询问过平子,他特地叮嘱我要对你保密…”
晶莹的玻璃管里晃动着各色试剂,远远看去五光十色。金属体的反应液永远是之中最为耀眼的,透过光线波动,把对面人的眼睛原原本本的映入我瞳孔最深处。
『光盯着看可是没有用的,还需要好好的聆听哟~』平子说。
仰起头的少年,目光里总有我无法理解的神采。并不引人注目的外貌,却生了那样一对教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你在开玩笑么,真难笑。或许你该好好磨练一下自己的幽默感了,老师。』
我的头颅继续下沉,好让那对眼睛愈加贴近自己。乌黑的、没有光泽的,仿佛被人遗忘了打磨的黑色耀石,在它们的深处究竟潜藏了什么样的光彩呢?我对此感到疑惑。
『我可没有开玩笑。世界上所有的物体都通过空气来承载声音,金属也一样。只是它们的密度过大,把声音凝固了,所以……』
『…所以,这种时候更加需要好好聆听它们所传递的声音……』
平子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如此清晰,仿佛正贴近耳朵许许低语。
『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所有改造的前提,永远都需要沟通,而沟通的前提则离不开聆听。』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棉线被拽到了尽头,紧紧束缚手指,血液最终循环不畅。我的指甲盖隐隐泛白。
阿竹继续叹气,“怎会,平子虽然对你隐瞒了这个,但是他有来信吧,每个星期一封。”
“这也是他对你说的?”
“是啊,还一直跟我抱怨说某人从来不回呢。”
“分明是骗你来的,我可不记得有收到到过那样的东西。”
阿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我阻止了。
“那边的剪刀递过来给我。”
他冲我白眼,“想干嘛。”
我竖起略微泛青的手指,面向他晃了几下:“不小心绕上死结,解不开了。”
然后,我又想喝酒了。
离开实验室前,阿竹最终还是说出了那被我打断的话——他说:喜助,平子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近日内就会回来一趟。
我背冲向他,摆了摆手。
折回实验室前方的拐角处时,我停顿了一会儿。下意识往角落的某处瞥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排鞋柜静静摆放在那儿,顺着午后阳光照射,阴影被整齐划一的罗列成同一个斜角。
就当我还犹豫踌躇,止步不前的时候,原本等候在那里的人早已挪动脚步,去了远方。
我喝得酩酊大醉,站在排水沟前呕吐不止。幸好只是相对便宜的中档酒,不然若是鹿谷的话,我此刻恐怕要心痛到死。
抖抖索索开门的时候,顺便也开了回信箱。从里面陆陆续续掉出了一大打自今年6月以来的所有书信,日期最近的一天是昨天——薄薄的明信片上,散发着我最熟习的冷水香气。
我把那些的东西往桌上一丢,随后扯开领带,将自己直挺挺的摔进了沙发,就此不省人事。一直等到第二天,门外的铃声大作数遍以后,才重新回归到人间。
我揉着眼睛给外面的某位不速之客开门。
不速之客倚门而立,身旁安放了一大堆行李。尽管被帽檐低低压住了双眼,但从那习惯性下垂的嘴角边,我依然毫不费力的找到了过往的痕迹。曾经垂落腰际的长发如今已紧贴下颚曲线生长,只有那招摇过市的金色依然如同往昔,跟随清晨初生的阳光一道,闪得我两眼发晕。
“滚~”
我关门走人,但对方显然恬不知耻,伸出左脚死死顶住:“真是冷淡啊,喜助。多年不见,居然一来就叫我滚。”
他说着,一面摘下帽子,眯起眼冲我微笑。
“我可是好几天以前就发了明信片,提醒你事先为我准备房间的,你的记性总不会差到于此吧。”
“什么明信片,没看到。”
他得寸进尺,慢慢把身体也挤进门来。
“可我看到了哟~”他指指我身后,“就在那边的桌上放着呢,不要抵赖。”
于是最终,连同行李也一道被移入房内,堆的原本空荡荡的客厅满满当当。
“先说好,只是暂住。办完事给我立刻滚蛋。”我环抱双手,语气恶劣。
他双腿交叠坐在行李箱上,姿势优雅:“那是自然~”
只是这优雅下一秒里便毁于一旦,死皮赖脸的张开双手朝我贴来,“但要给我亲一个先~”
我伸手挡开,“抱歉,目前本人不接受任何人的发情,如有需要麻烦你左拐,那里有厕所。”
他悻悻回归原位,继续维持原造型:“喜助,你可真冷淡。我们可是情人哟~”
“只是曾经”我纠正他,“早八百年就分了,可不要告诉我说你忘了,平子。”
平子啧啧有声,“叫我真子,这一点我也提醒过你很多遍了,喜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