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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三十二章 ...

  •   〖零•20〗

      3月,我应邀参加县内卫生部例行组织的每半年一次的研修讲座。地点位于名古屋的下吕温泉,为时七天,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星期。
      春水对此颇具微词。他觉得我大可不必在这个当口担下这份远行的差事,甚至还暗示:只要我乐意,他不介意顶替我前往名古屋。但我只是笑笑,并未接受他的好意。
      “我不明白了,喜助。”他说。
      “不明白什么?”
      “你到底在想什么?”

      自少年带着他的全部家当离开我公寓后,我俩彻底失去联络——原来的租屋在我们同居前已经退租;唯一有效的手机号码拨打后,永远只能得到关机的答复;至于几个固定的打工点,也被告知辞职已久;至于老好人楼十的店铺更是在年前换租易主,成了一家中古的饰品店。
      我即便是穷尽所能,也已经无能为力。

      但春水显然不这样想,对于我所表现出的冷静与超然他感到无比震惊。可随即又释然。
      “你总是这样,喜助。”他说,“总是这样的平静。”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也不喜欢他话语里的那句‘你总是这样总是那样’的评价,令我感觉似曾相识。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丢下一个告别的笑容就只身远赴名古屋。

      对于我的这份潇洒,我是这样作解释的——并不是对春水,而是对阿竹——他也在我临行前问了同春水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喜助。

      翻来覆去,大同小异的问询让我很不耐烦。但阿竹和春水不一样,他远比春水要固执,也要认真。
      所以倘若想用敷衍春水的态度来同样对待阿竹,是万万不可行的。
      于是我只好一本正经同他解释说:我们如今在冷战。死小鬼不肯接我电话,成心躲我。所以,对现在这种情况,相比一头热的紧追不放还不如冷一冷来的有效。
      “但他现在连我们的电话也不接,而后天就是交换留学的面试。”阿竹表示。
      对此,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他会来的。一桩事归一桩事,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我可以向你保证。”

      对于我所说的两句话:前一句我说了谎——这从来不是一次简单的冷战,我知道,少年也知道;而后一句——我是打心眼里如此认为,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是我错了。错的太离谱。

      当我得知少年行踪不明,且与交换留学彻底失之交臂的消息时,已是一个星期行将末段——我自下吕温泉优美的自然风光中转过身,重投轻井泽异常的宁静怀抱以后。
      阿竹对此很生气:“你竟然还敢对我下保证,喜助。这算什么狗屁的保证?”
      相交多年,这还是我头一次自阿竹的嘴里听到‘狗屁’这个词。一时没能忍住,就这样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只不过你说‘狗屁’…噗哈哈…………”
      阿竹见状也无奈:“是啊,可见我是真被你给逼急了来的。”说完,自己也笑了。
      春水刚巧路过,看到我们两个笑得东倒西歪,还当我们都疯了。弄清原委后,他依然不觉得好笑。
      “老老实实去山老头那边投案自首吧,喜助。到时候如果又笑出来,就直接收拾包裹滚蛋吧。”他恐吓我。
      我当然清楚如今的山本会是一幅怎样的表情,但那远远吓不倒我。因为我早已领略了真正能令我畏惧的东西,所以我全无所谓的顺着春水与阿竹的指示,前往老头子的办公室。
      老头子很冷静。事实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凭你如何激动也已是徒劳。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们都足够冷静,冷静到能坐下来,相互给对方斟茶倒水,嘘寒问暖,然后慢条斯理的交流过下吕温泉的种种美妙以后,才开始思索如何收拾这个残局,并最大限度把对学院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必须要做出表态。”山本说。
      “是的。”
      “要明确向对方表示出我们抱歉的态度。”
      “没错。”
      “那么对于这件事,我们就需要有人能站出来承担责任。”
      “当然。”
      山本眯起双眼,弯弯细细,仿佛一对横过来的小钩子。
      “那这份责任究竟该由谁来承担呢?浦原?”他问。
      我笑了,春水说的果然一点不错。
      “山本先生,我想这正好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他点点头,颇感欣慰的样子。
      “比起谋划,你更适合统筹。去学院的药理实验室吧,我已腾出了副手的位置,待遇等同现在,保持不变。”
      只不过,我永远都不再有希望晋升教授,并发表独立的论文了。
      但我依然感谢他,我对他说:承蒙您的厚爱。正如许多年来,我一直对他所说的那样。
      最后我问:关于阿近,这个糊涂而又倔强的傻孩子,您又打算怎么办呢?我没有当面说出倔强和傻这两个词,不过在心里偷偷念叨。
      但山本替我说了,还一边叹着气:“这个傻小子,犟得跟头牛一样。”
      我深深赞同,并且恰恰因为如此,我才爱他。
      山本说,他已拿我的少年无可奈何,所以在思考许久以后,最终不得不忍痛责令其退学。
      “说到底,他毕竟是造成这次事件的主要原因,除了这么做以外,我别无他法。”
      这个答案并令我不意外,但却依然令我震动。仿佛向来循规蹈矩的钟摆,在遭受冲击一刹那所表现出的最细微的迟疑,不论这种迟疑如何微乎其微,它依然发生了。
      “您不能那么做。”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本用眼神制止了我——我当然可以那么做——他的眼神这样说。
      我低下头,修改措辞:“当然,您的确可以那么做。您具备这项资格,一直以来……”

      我突然回想起去年夏天的暑假时,所看到的某一幕:那是一个下午,树梢上的知了响作一片,化学实验室内空调突然罢工,室内的两排窗户为了通风被全部打开,室外热浪扑面而来,与实验室内跳动着的酒精灯上的火焰、蒸腾而起的烧杯中的热气交融为一,不断扩大扩大再扩大。为了降温,我们调来了冰块,搬来了风扇,但在滚滚热浪下,效果依然微乎其微。
      最终我说:“我们休息一下。”
      但是没有得到响应。
      我回过头,少年早已趴在一边的桌上睡着了。
      他的汗水密集地浮现在额角,头发仿佛刚浸过水——黑得泛出了光亮,一小簇阳光打在他脸庞,如同被撕碎的羽毛,轻轻停留在那里,直到永恒——

      “阿近应当留下来,他无疑拥有这个资格。他是一个不应当被放弃的人才,这一点您比谁都清楚,山本先生。”
      山本笑了,“是的,我清楚。但是,请先给我一个能够说服众人的理由,包括那些最最苛刻的家伙们。”

      事后,我对阿竹和春水说:“关于这件事没什么可懊悔的。”
      虽然从他们的表情中,我知道:他们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于是我又说:“只要能够结束这一切,那就是值得的。而现在这堆烂事都了结了,所以这个小小的牺牲很划算。”
      春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我。他抽着烟,眼神漂移。阿竹则叹了口气,最后无奈说了句:“随便吧,毕竟都是你的问题。”
      我前往办公室去收拾自己的物品,因为年初已经收拾过一遍,所以这项工作如今做起来比想象中要来得轻松;随后,我又回家打包行李,很多东西都是房东留下的,至于属于我自己的,除了衣物就是一些日常用品,带不带走都不是问题。
      邻家的那只黑猫依然站在花房外等我,我为它送去了最后一罐牛奶,看着它把盘子舔干净,我突然觉得失落。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枚盘子,原有的已被全部倒空,残余的则正逐渐流失。
      我终于决定要再见一见我的少年,在我正式同这个城市告别以前。

      少年躲避着我们所有人,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静悄悄的躲在无人知晓的洞穴深处,不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来窥探他流血的伤口、倾听他疼痛时的呻吟。
      但我依然能找到他——透过那些遗留下的细小足迹,或者滴落下的微弱血滴。我说过自己已穷尽所能,所以这一次我多少借助了一些他人力量。
      可能的话,我会尽可能的制止自己那么做。这与任何体贴、谅解性的情感无关,仅仅源于我自己小小的自尊心。
      这个行为在最后被春水嘲笑为:走投无路下的无奈之举。
      光这一点不得不说,他判断的不错。

      我最终在一个叫志波的三年生家中找到了他。
      为我开门的是志波:这个自我介绍叫海燕的男孩有一对蕴含笑意的黑眼睛,即便神情严肃,也仍然一副十足的好脾气模样。
      “找阿近?”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回过身冲屋里大喊:“阿近,快给我从我的那张床上滚下来,有人找!”
      但屋内不见动静。
      海燕冲我抱歉似的笑了下,随即说了句‘请稍等’,便一头钻进屋内。
      屋子的房门虚掩着,所以守候在外的我只能听到几秒后屋内发出的杂乱响动,间中还掺杂着——
      “快给我起来!”
      “再不把床还给我,小心我揍你!”
      以及,
      “白痴才起来。”
      “爱揍就揍,能把我揍起来算你的。”
      诸如此类的只字片语。
      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其间小小的出租屋内又接连发出几声略嫌夸张的翻动声、推搡声以及脆弱器物遭受重创的敲击声。
      最后,少年推开门走了出来:额角磕青了一小块,头发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型的爆炸,东倒西歪。最最糟糕的要属他鼻子上的那副眼镜,镜架已经折损,如同一个骨折的伤员,病歪歪的挂住他两侧的耳朵,一副随时会跌倒的模样。
      “你们是在里面模拟微型核爆炸吗?”我问。
      少年正色:“不,是在向太空发射模拟导航卫星。”
      我忍不住笑起来。
      “那么现在结束了吗?导航卫星专家,我有没有这个幸运邀请您去外面聊一聊?”
      我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少年没有吃早饭,所以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小吃店。他点了一份炒饭,外配清汤;我叫了一杯绿茶。
      少年饿了,炒饭送上来后他吃的很专注。不过依然能抽出闲暇来同我讲话。他问我这次来有什么事,我回避了这个话题,转而同他聊起了他的近况。
      他坐在桌子另一头,耸耸肩,“你都看到了。”
      “没有去学校。”
      没有。
      “没有去打工。”
      没有。
      “没有和人联系。”
      没有,任何人都没有。
      但是海燕除外。
      “为什么除外?”
      因为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和这里的人再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话题中断了一下,我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垂下了头。
      “也没有去参加交换留学的面试。”
      他抬起头,笑了。
      “是的。没有。”
      “原来你对英国没兴趣。”
      “没有。”他说,“从来就没有。”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
      “唔…这么看起来,我们都错了。”
      他没接话,低下头继续享用他的早餐。
      吃完饭,少年又意犹未尽的喝光碗里的汤。那副架势仿佛饿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不仅仅一个早晨。
      我一面抽烟一面看他,直到他重新直起身来问:“还有什么事吗?”
      “有。”
      “什么事?”
      “暂时没想好。”
      他很宽容的表示理解。
      “没想好可以留着慢慢想,今天下午我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们相对静止,彼此瞪视对方大约整整10分钟。期间我又叫了杯绿茶,少年则添了杯咖啡。
      最后他说:“不介意的话,给我支烟。”
      我从没见过他抽烟。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抽烟的。
      “哦,我抽的。”少年说,他点烟的手势优雅娴熟。
      “但是后来戒了。最近不过重新抽上了而已。”
      我看着他抽烟,突然俗套的感到陌生:并不因为他重新被染黄的手指。这种感觉更接近一幅画:他本来一直被挂在我的床头,我每天都能看到他,闭上眼睛我能轻易的重现他。但是现在,他被搬离了我的房间,重新装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光源与重新被定义的高度。
      内容不变,只是不再为我熟知。
      我对他说:我突然想好要说什么了。
      他停下来。
      我们都太聪明,所以我们清楚彼此远离的理由,却从不谈论。但是现在,我决定要来谈一谈。
      我对我的少年说:如果你有兴趣,我想同你说一说有关平子的事情。
      少年有一瞬间的退缩,如同被烟蒂烫到了指尖。最终,他决定忍耐这种疼痛,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尽管这种神色并不自然。
      “哦,你说吧。”他说,随后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竖起耳朵。
      我从我俩在天台上的那个相遇开始讲述,一直讲到圣诞节前的离别。这个故事拉开的时候可以很长,但是压缩的话,也同时能够很短。我只说了20分钟,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少年甚至没有在自己座位上调整过姿势。
      当我说完以后,他似乎松了口气。我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少年在意的并非故事内容,而是我诉说的本身——我们都对他人的过往并不在意,只要我们本人不再介怀。
      我从没有同任何人讲过有关平子的故事,仅仅因为它属于过去,而过去不需要流连。但存在过的并不那么轻易就可抛开,哪怕它只余下一堆废墟。
      废墟也有权被凭吊,随后化为象征。
      我在如今的恋人面前描述这堆废墟过往的繁荣,这本应当是我们刚刚开始时去做的事,这样——当他浏览我这座空荡荡的城池时,才不会为之中的阴影所刺痛。
      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交往的顺序,如今才来谨慎,早已为时过晚。
      少年听完后没有动,他知道我对他说这些的原因。所以他聪明的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
      我对他说:故事说完了。我们可以来谈谈现在了。
      他却回答我:我已经打算这个夏天过去后,回家乡去了。去念普普通通的高中,一切重头来过。
      我笑。
      谁说我独断专行?我们都一样,一样的我行我素。
      这就是我们会吸引彼此的原因吗?
      是。
      但同时又远远不仅于此。

      分别前,我对少年说:“阿近,你知道那所英国学院当年为我的毕业论文打了多少分吗?”
      少年抬起眼,疑惑的望着我。
      这是一个老故事,我同样谁都没有告诉。
      “是A。”
      比平子的B+少了一个加号,但是获得了更多的荣誉。那张录取通知书最后被我丢进了碎纸机里,碾成粉末。
      少年依旧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这是迄今为止,我最后悔的事。只晚了一个星期——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与我的工作录取信之间只相差短短一个星期——仅仅因为我不再有耐心去等待。”
      我们惧怕即将到来的结果,所以我们宁可退缩,于是最终回报给我们的只有错过,再错过。
      “你应当再等一等。”我这样告诉我的少年,“再等哪怕一个星期,或许你还有机会回来,回到我们的中间。”

      ‘只是不包括我’——但这句话,我没有说。

      春水说:你实在傻透了。
      他这么说的理由是,他真心觉得山本不会让少年在这件事上担主要责任,原因很简单:少年是天才,他没有理由在这件蠢事上被牺牲。
      我说不过他,最后只好狡辩:“老子是跟你们一起呆烦了,想换个环境不可以嘛。”
      却换来春水一记白眼,外加一句:白痴。
      他说我白痴的理由不仅仅因为我如此轻易的递交辞呈,以换得少年重新复课,更因为我居然没能把握机会同少年重修旧好,这在他的逻辑里看来,简直不可理喻。
      关于这两点我有自己的看法。
      我和山本都在相互的忍耐中逐渐达到彼此的极限,少年的确不会如此简单的被牺牲,我却并不介意从这里走开。
      5年不算长,但已足够积蓄起我重新出发的勇气。
      另外有关少年,我告诉春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们之间必须结束。这是一个错误。
      他听了后表示无法理解。
      我只能解释:因为我总有一天会毁掉他,而他也总有一天会毁掉我。
      春水大怒:“这是什么蠢话,别打岔,好好说。”
      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因为我太自私。
      这回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样就没办法了。”同时摊开手,表示无奈。

      少年的复课通知于5月初递送到他手中,当时我已离开浅间,坐在了回乡的长途车上。令我意外的是,接我班的人竟然是小涅,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独自笑了半天。在这场两败俱伤的争斗中,山本什么好处也没捞到,他不得不在当年他最厌恶的两人组中做选择:一个丢出去,同时重拾另一个。
      临行前,阿竹问我:有什么话需要带给我的少年。
      他和春水一起来为我送行,一直送到车站,列车开走前的最后一刻。我透过车窗看着他们冲我挥手,他双手扒住车窗,一字一句把这句话送出,让我分辨了好久。
      “没、有。”我一字一句的回答他。
      该说的我全部都说了,有些东西应当保留下来,被当做我一个人的秘密。
      比如:
      当我得知他翘掉交换留学的面试时,第一反应居然是高兴;
      比如:
      正如我一直想告诉他却最终也没能说出口的那样:我只需要他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比如:
      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包括以前无法为平子所做的,全部。
      但是我没有说,我同他一样闭紧嘴巴:说出来的势必实现,我们的自尊却绝不允许。我们都一样骄傲,一样的自私。所以我们背过身,专注于属于我们各自的路。从这条路,他踏向他的未来,而我踏向我的——
      一直走到现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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