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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秋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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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笑,爱恨情仇恩怨全忘了。
人间道,锦瑟琵琶弦暖乐陶陶。
白衣陌上把剑傲,夏暖花炽情人笑。
天地逍遥……
远远的,林间传来歌声,樵夫李不骄把背上的柴禾往上推了推继续赶路。梅雨刚过,山上还湿漉漉的,但是再不砍些柴回去卖,家里久病的阿爹可就得断药了……想到这里,不禁叹气。山外的世道越发乱了,要不是为了买药方便,和阿爹避入深谷隐居也未尝不好,只是现如今战乱纷纷,也不知这些柴卖不卖得几文钱。
神仙笑,红尘往事做尘了。
山河摇,日升月落依旧江河滔滔。
御风踏剑斩蛟,迎风逐云把那往事抛。
我自逍遥……
歌声越发尽了,李不骄慢慢也听出些意思来,心中不由羡慕。眼看着时间还早,干脆放下柴禾靠坐在树干上休息。
他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对那些诗词歌赋全然不通,现在能听懂大半倒是他阿爹的功劳。要说起他阿爹,道是个有故事的,以前是个颇有才名的书生。屡试不中后投了一府人家做幕僚,谁知看上了小姐,几次的花前月下,诗文相交就海誓山盟起来,一朝事发,尽然携手私逃。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哪里能有好结果?一出门就被骗光了银两首饰,仗着一腔冲动的爱跌跌撞撞的逃到一个小山村,一年两年,粗茶淡饭,生下孩子没好好保养又得了病。一日醒来,那小姐忽然不见了踪影,书生惶惶悲哭,以为不测,立了衣冠冢在那哀思,却思来一众如狼似虎的家丁生生打折了腿,才晓得那小姐耐不住穷跑回家去。
她还是她的小姐,他却沉落世间行乞维生,好不容易养大了孩子,当年的伤病又折腾的他寝食难安。再后来周氏兴,行叛乱事,世道就乱了。李不骄干脆仗着一身力气带他住去山上。一住就是三年。
他闭目休憩,听着那歌里逍遥全是羡慕,不知有人靠近。
“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一个道人丛林间踏出,含笑看他。
李不骄睁眼一看是个仙风道骨的道士,连忙站起来和手作鞠,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道长好。”
道人也不在乎,只是温和道:“我看你很好,入我门墙正合适,可要随我而去。”
李不骄狐疑看他,半响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可别是个骗子,要骗了他的柴去,刁难道:“你有什么本事?”
道人微微一笑,手里拂尘一扬,那堆还带湿意的柴禾竟然干了!李不骄连忙一看一摸,竟变成了纹理顺畅,好破好烧,烧起来更无烟味的荷柴。卖予富贵人家,不知是如何的大利啊。
父亲毕竟也是书生,他再愚昧也知是有奇遇,连忙屈膝下拜:“师傅真要教我这把柴变干的本事?”
“此不过是小道,你骨骼刚中有韧,经脉通达,正是我门拳宗的传人。只是……”
“请师傅教我!”李不骄以为诚意不足,连连叩首。
“你莫要着急,只是要做我门弟子,需远离亲人骨肉,非大成者不可下山。你可忍得?”
李不骄迟疑道:“不知道要用去几年?”
“山中不知岁月,红尘或已千年……”
“那么久啊……”他茫然失措:“那阿爹怎么办?”
“三月后我来此处接你,只等三刻。你去吧……”话音刚落,道人已飘然远去。
“仙长!”李不骄跑前几步,仙踪飘渺,哪里还看得见?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背着荷柴回家,远远就看见老父倚门而立,不断咳嗽着遥望。心中酸涩,连忙快跑几步好好扶了:“阿爹怎么出来,受了风又要生病的。”
“没事没事,倒是你怎么跑那么快,山路崎岖,稳当为上啊……”枯瘦的手盖上李不骄的肩头,其中关怀重逾千斤。
李不骄心里温暖,想起了什么一样连忙指着柴禾对老人笑说:“阿爹你看,今天的柴多好,说不定能得些碎银呢。”
儿子说好,就一定是好的。老人一喜,连声赞他:“快去歇歇,我这就盛饭给你。”
李不骄点了点,看着老父步履蹒跚,腰背伛偻,又想起那道人的事情。他知道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遇。心里一下子掠过城里卖柴的心酸折辱,一下子又是老父拖着病体,宁愿自己不吃也要待他好……一个傲骨凛然曾有尾生抱柱之风的书生丢了书本,进了厨房为的什么?
自己怎可动摇?怎能动摇?用力一抹头上汗水,他抢上前去把老父按在矮凳上,几下摆好了饭菜。
“出去一天,真是饿得狠了,咋们快吃吧。”将一碗稀粥推到老父面前,又从小碟里挖出几根菜头,就抢先呼啦呼啦的吃开了。
儿子能吃能喝就是安慰,老人嘴角含笑,喝一口,看一眼。这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
吃完饭,碟里的菜头也不见少几根,又是好好的放回了厨房。山中有高山,夜晚来得快。老人哆哆嗦嗦的抹好桌子,就像以往无数晚那样独自出去。
李不骄知道他去哪,不就是母亲的那个衣冠冢吗?或许在阿爹眼里,阿母在那一天便是真的死了。不是那个逃回家里的小姐,更不是那个让人来打断他腿的他人妇。
他的妻子温温婉婉,一天外出,不慎失足亡故,如此而已……
老人颤巍巍的坐在坟边,也不说话,静静的,不时温柔的抚摩墓碑,上头的字是用尖利的石块刻下,仿佛还能看到当日斑斑血泪。此刻只余宁静,一人一墓,那样温柔。
夜色里看不清早发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恍然还是当年年少俊朗,两心相知:“连累你了……娇娇……”
屋子里没钱点灯,李不骄听着外面声音,顿了手里的事情,凝在黑暗里。
“娇娇,我们的儿子长大了,可惜只有眼睛像你,那么亮,那么黑……”
李不骄手上猛地用力,把手里的木头削出形来。
“山里寂寞,难为他一个年轻人陪着我这个糟老头浪费光阴……”
手里的木头逐渐圆润,看着就像镶铜镜的圆架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摸索上去,仅靠着触感雕花。
“要是你在,那样能说会道定能为他说房媳妇。”
馥郁的牡丹一朵朵盛开,一时错手,指上破开道口子,潺潺的热液无声躺下,满了花纹一片腥红。
“娇娇,你说我不教他读书是不是错了?这么个大好儿郎,是我拖累了他。”
“阿爹!!!”高大的身影再也忍耐不住跑了出来:“你别再做梦了!”
老人惊讶的抬头看他。
李不骄喘了几口气,恨声说道“我见到那个女人了,那天我去卖柴,她和个大官在一起坐在四人抬的轿子上往外头看,见我盯着她,让人送了一锭银子出来,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旁人说是知府妇人,膝下三子两女,大儿来这里做官,她不放心才来看看的。她早把成年往事忘个精光,哪里还知道你我是谁?”
老人直愣愣的看他,失魂落魄恍然梦碎,伛偻的背深深弯下去。李不骄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太过冲动,老父年迈哪里受得?
以为老父要骂要哭要恨,谁知老人只是挥开他的手:“你去睡吧。”扭头又坐在坟头,低声道:“她不是我的娇娇,我的娇娇睡在这里,你再乱说她会难过的。”
“阿爹!”心头火气直涌:“那些文人最爱在酒楼高谈阔论,这么多年,我去送柴还能听到你的名字!他们说当年才华动京华的李慕容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潇洒。他们说李慕容若在,到了如今必然更加惊才绝艳天下文人有首尔!阿爹,困在山间,可惜的从来是你不是我!”
李不骄这段话几尽声嘶力竭,句句诛心,他大喘着气,无力道:“阿爹,你躲在山中,却叫我在外日日受人白眼受亲娘施舍,我不想老死山中,我不想像你一样!”一句句,一声声,满是不甘。
李不骄一说完就冲进屋里像是使尽了力气紧紧靠在墙上支撑。
他颤抖着以手遮面,阿爹,我怎能看你这样度日?不知多少次看你在地上作诗,泥里画画,你若没有出去的勇气,我便推你一把。只要你愿意踏出牢笼,哪里不是海阔天空?恕儿子不孝……
江湖笑,爱恨情仇恩怨全忘了。
人间道,锦瑟琵琶弦暖乐陶陶。
白衣陌上把剑傲,夏暖花炽情人笑。
天地逍遥……
神仙笑,红尘往事做尘了。
山河摇,日升月落依旧江河滔滔。
御风踏剑斩蛟,迎风逐云把那往事抛。
任我逍遥……
这歌,当年最爱唱便是金陵李慕容!
三月后,男子早早起来做饭洗衣,他把一直不离身的斧头缚在背上。紧闭的门里听得老父呼噜,他重重跪下,重重磕头:“阿爹,恕儿子不孝……”
也不擦额头血,毅然转身就走。屋子里老人沉睡,浊泪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