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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如果我不曾走过这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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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人生一桩洋相。被搬上舞台的更是叫人悲从中来。戏里唱天神的婚礼,男神在左侧,女神在右侧,他们从柱子后面跳出来,伊邪那美命夸张道,多么优秀的男子呀,于是伊邪那岐命答,多么可爱的女子呀,二神结为夫妻。伏黑惠听到自己说,这就是所谓一切悲剧的开端。五条悟拍手称好。
呀,多么可爱的惠。五条悟掀起左半边眼罩。
呀,多么优秀的惠。五条悟扯掉眼罩。
伏黑盯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说,请不要拿我开玩笑。
是否为人师表者都有一种通病,把自认为非常合适的学生尽可能地往自己擅长的领域拉拢,因而给出的评价都非常果决,并且武断。譬如一个学生在国语考试里拿了第一名,国语老师这样褒奖他:你真的应该去学文学。还有的学生非常擅长作文,于是人人都恭维道,你应该成为一个作家。
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填进路调查,伏黑惠的第一志愿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宗教学校。担任约他谈了好几次话,离升学还早,志愿还可以改。伏黑惠直言拒绝了。他从国一开始就是优等生,每一科都不会拿A以下的评价,至少升入一所国公立合格率很可观的高校是完全没问题的,但他似乎没有要回心转意的意思。担任很惋惜,她说,伏黑君这样的学生很适合好好上完高中,再去大学里读文学。伏黑腹诽道,其实因为文学这条路他吃了不少皮肉的痛。
那是唯一一次被记过。他其实私下一直有很不良,五条悟作为家长被传唤时,看上去似乎是受害人的一方左手打上了石膏。
校领导宣布,伏黑惠同学校内殴打同学,情节严重,校方希望他留校察看一年。五条悟扑哧一声笑出来,被打的这几位非但众不敌寡,也没有死嘛。
你这样说的话,接下来的一年我在学校里会很难呆。伏黑皱起眉头。可能我们应该谨言慎行一点。
不过我对惠的身手还是很自信的。五条嬉皮笑脸岔开话题。五条悟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总是对伏黑抱有程度非常的信任,比如身手,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能力。他总是默认伏黑会赢,不管是同学之间的斗殴或者是征文比赛。伏黑的奖杯摆满一面墙。
不过即便如此,惠受的伤还是比我想象得要严重。五条悟随手指点了几个以攻为守的招式,再有下次就揍到他们在老师面前撒谎吧,说自己骑车摔了。
时隔一年他将五条的指点运用到实战当中,果然非常奏效。伏黑赢得很轻易,他突然觉得五条悟的默认是很有道理的。上一次打架是另一群人挑起来的,他们叫伏黑惠羸弱文生,伏黑惠用拳头掀翻这个略带贬义的措辞。这一次又一群人要推光伏黑惠的头发,有句俗到要烂掉的话叫剪断三千烦恼丝。
如果烦恼真的有这么容易剪断,那他很乐意被剪掉头发,可是烦恼向来不是他可以轻易掌控的东西。
国中毕业,他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山上的宿舍。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扬言要推光伏黑惠头发的少年说,佛学院哦。
毕业典礼的时候都没有人过来跟他合影,他似乎一直没有关系很好的人。只有五条悟神出鬼没地端着单反就来了。他说,惠你笑一笑,我们来拍纪念照片。伏黑站在毕业典礼的那一块立牌旁边,他笑得不是很自然,因为平时就不爱笑。照完单人的照片,五条悟又吵着要合影,用美色拜托别的家长就好,让五条悟去卖笑吧。一个被伏黑狠狠教育过的男生的妈妈说我给你们照吧,五条悟很自然地一把搂过伏黑,说,茄子。
您是伏黑君的?
啊,您问我?五条悟一边检查相机里的照片,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我是他的高中老师诶。
伏黑没有反驳,甚至觉得这样就好。这样他的立场就很明确了,官方盖戳的,此前他总会在爱和爱之间徘徊。现在他就有合理埋怨五条悟的理由,去埋怨为人师表者,总爱把学生往自己擅长的领域拉拢。不然他找不到机会把不满发泄在五条悟身上,也不知道哪一种爱才是终点。
很少有人和伏黑谈论爱,大约是因为他诞生在一个含蓄内敛的民族,众人很轻易把喜欢宣之于口,也很轻易地改变心意,所以不愿为爱负责。他上一次接触到这个字眼还是姐姐小学还在家长公开课上背诵课文,姐姐决定先讲给惠听一遍。
小栗色兔子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他紧紧地抓住大栗色兔子的长耳朵不放。
他要大兔子好好听他说。
“猜猜我有多爱你。”他说。
大兔子说:“喔,这我可猜不出来。”
听过这段表演的第二天,伏黑惠在最后一节课被五条悟接走,光明正大地早退了。五条悟说,你要小声一点,我们给津美纪一个惊喜。
他所谓的惊喜就是两个人一起偷偷扒在高窗的玻璃上,看津美纪讲课文。
要抱紧我哦,不然容易摔下去,我不能一直扶住你。伏黑惠听到五条悟这样说,随即他的根拔地而起——被五条悟放在肩膀上。五条悟握住伏黑不安的脚踝,说你得坐稳。
可是我们两个人叠起来有快三米高,我会撞到头。
那你就趴下来,抱住我。五条悟随意指挥说。
津美纪卡壳了。国文老师把课本递给她。伏黑却把这一段背得很熟,他代替翻书查找的姐姐,在五条悟耳边轻声念道。
小兔子又有了一个好主意,他倒立起来,把脚撑在树干上。
“我爱你一直到我的脚趾头。”他说。
大兔子把小兔子抱起来,甩过自己的头顶,“我爱你一直到我的脚趾头。”
他下意识抱紧了五条悟的脖子。
这是唯一一次被五条悟高举的经历。
伏黑惠为数不多的童年回忆里,有一年夏天被五条悟带去京都看祇園祭。也许五条悟是顺道去京都处理了一些事,这些事是不是和自己有关系,伏黑也不敢确定。他那个时候还处于可以被五条悟驮在肩膀上傲视人群的年龄,但他很反感五条悟这样做,因为他们叠在一起有三米高。
不过五条悟还是把伏黑一手抱在身前,另一手指着马路上经过的子供神輿:你看到正中间端坐的小孩了吗,跟你差不多年纪,是代替月读命成为神的稚子噢,所以备受尊敬。我打听过,送自家小孩上神轿花个两千多万随便打点一下就可以了,惠要不要坐坐看。语气轻盈得像是问伏黑惠要不要坐五年坂的人力车拍一张纪念照片。
不要,我不喜欢被人看来看去的。伏黑当机立断地拒绝了。
回想起来能说出两千多万随便打点这种话的人果真是有够异想天开,但比起十个亿的天价赎身费,这两千万似乎又不那么举足轻重。
十个亿只能买到这样的伏黑惠,资质平平相貌平平能力平平,花钱的人真的太吃亏。所以钱也不是那么万能,对吧。伏黑在心里自言自语。十个亿拿去放九年的贷,收回来的利息可以租下现在的房子十年。
那些奖杯你要带走吗。伏黑听见五条出声问他。
他知道五条说的是国中毕业为止他斩获的大大小小的奖项,有征文比赛,还有一些需要伸展拳脚的。然后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不用了。
在伏黑决定进入高专上学以前,津美纪就不再去学校了。那个时候伏黑还是动辄和人打架,津美纪在床上昏迷不醒,但伏黑惠觉得姐姐如果坐起来看到自己是现在这副模样一定又要唠叨了。
他时不时买几本女性时尚杂志读给津美纪听。春天流行的是毛线包臀裙搭配高筒靴,夏天戴针织帽。秋天的时候大家流行穿爸爸的西服,我也把爸爸的西服翻出来了。爸爸走的时候似乎什么也没有带走。冬天起杂志上的模特都不再冲镜头甜甜地笑,伏黑惠照着文本一字一句地读,最近大受欢迎的是高级感厌世脸。
姐姐,世界真的很不公平,只有漂亮的脸才配拥有不苟言笑的高级感,而我们这样平平无奇的长相如果不学会笑得谄媚,就会被当作是寻衅。伏黑惠说,他知道不能从津美纪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所以,我打算承受这种不平等,继续尖锐地活着,也许还是会用拳头跟肤浅的人说话,等你醒过来,我再来向你认错。
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没有我给你读时尚杂志,你再起身就落后时代太多。
事实上落后的人是他自己。他和国中的人断了联系后就不再有社交圈子了,接到任务被派遣到外地也是一个人。那本来不应该是一个太难的任务,直到他打开百叶箱,发现本来应该在里面的东西不在里面。
是不是咒物出去夜间散步了呢。五条悟依旧在电话里开没轻没重的玩笑。想给五条悟一拳的心情是真实的,如果可以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泄愤,再把怨怼为人师表者的不满迁怒到五条身上。
但是五条再也没有解除过无下限术式。
我被咒灵打得半死,五条悟千里迢迢跑来仙台,先是给自己买了回程路上要吃的点心,然后才缓缓抵达战场,真的过分,他甚至开闪光灯拍下我凄惨的照片发给前辈看。
伏黑惠叹气。如果为了泄愤他大可以现在偷吃掉五条悟给回程准备的点心,这比给五条悟一拳来得更具有杀伤力,也现实一些。
但是五条悟赶到了。他向来喜欢掐点,甚至是迟到,非但是上头的那群人喊他有事他喜欢晚到,就连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也优哉游哉。伏黑惠在愤怒和无奈之间又选择了缄默。
当年确有其事。五条悟要去参加津美纪的家长公开课,但是迟到了,于是把自己捞出来,陪他站在窗外看。伏黑被驮在高个子的肩膀上,为了避开天花板,自然而然地将脸贴到五条悟的脸边,伏黑惠还记得自己说,我爱你一直到我的脚趾头。
还有另一件事。他们在四条看山鉾巡礼,因为去得太晚挤不到人群前面,五条悟把伏黑抱在胸口,说要花两千万让伏黑也坐一次神轿,很拉风的。
伏黑还是有过给五条悟一拳的机会的,五条悟曾经解除无下限术式把他抱起来。如果他可以给过去的自己托梦,而且只能讲一句话,那一定是去揍五条悟。
如果托梦可以说更多,他会告诉伏黑惠你即将在五条悟的无微不至下备受煎熬,他往往脚步很快,你要尽力奔跑堪堪追上;你分不清爱与爱的区别,五条悟他还会混淆视听,他会跟你说,爱是一种诅咒。你去早早诅咒他,让他跟你一起沉重吧。
五条悟时常在高专的授课里向伏黑灌输一些奇怪主张,譬如爱是一种诅咒,你知道无论贫穷与富贵,疾病还是健康,唯有死亡可以将我们分开吧,这就是爱与喜结连理的毒誓。
这个国家的的确确对爱字讳莫如深,他们用母语说爱人,是指不可见光的情人。虽佐证不充分,但五条悟的主张自有他的道理。
五条悟解释的话向来精简,他大多数时候在炫耀他的无下限术式和六眼,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让人怒火中烧的轻佻话。
人一定是强大到一定地步,就可以随心所欲。但说是随心所欲,似乎又不会做坏事。
这就是无敌的五条悟。
他从来没告诉过伏黑惠怎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正直,可能无敌的人自有一套被评判和评判他人的体系。伏黑在这种耳濡目染里自然而然地想要变强。有时候他会在便签纸上写,不能变强就去死,这种话会比较难用嘴巴讲出来,伏黑是比较沉默寡言的类型。他向来信奉实干多过宣誓,隐忍克制是种美德。
死太遥远了,五条悟把便签纸撕下来,夹进自己的手帐里带走。虽然有冲劲是好的,但是死这个词太老气沉沉,你知道吧,它就不该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我觉得人上了年纪才会开始想这种很有仪式感的东西。
把有关过去的回忆收起来。伏黑靠在新干线的玻璃窗上昏昏欲睡。他决计下一次靠近死亡的时候再翻出来慢慢整理。
其实他很少向五条悟提出什么要求,在知道了十个亿的故事以后更甚。这次他抢在五条之前开口,给了五条一个救下虎杖的理由。
是私情吗?他听见五条悟这样问。
是私情。伏黑心安理得地回答了。
把自己置于随时可以被牺牲的位置,不平等地拯救他人,确确实实是伏黑惠的做法。可惜在虎杖的事情上却苦于不够有话语权。但五条悟一定也不想虎杖就此被行刑吧,毕竟虎杖是一个史诗一般的悲剧,不见天日的奇迹,百年难得一遇的机遇。
如果学生的私情是卖给老师的人情。伏黑想,这个人情可以抵掉十个亿里面的多少呢?也许不到两千万。
伏黑惠觉醒术式的当天召唤出一条白狗。五条悟摘下一直戴着的老土墨镜架在式神的脸上,说,惠,去学着享受人生。
一年级。伏黑惠在公开课上被点起来朗读作文,题目就是那种不能免俗的题目,我的家人。伏黑惠最开始交上去的是一张白纸,因为不交作业,他被罚家庭访问。家里只有伏黑惠,伏黑津美纪,那一天还有五条悟。五条悟不经常住在伏黑家里,他忙着全世界各地到处跑,那个时候伏黑惠还想象过五条悟飞出大气层的样子。
课堂上伏黑惠站起来读:“我的家里有姐姐。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奇怪的哥哥告诉我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临走前将我托付给他了,所以我的家人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哥哥。他个子很高,在房间里走路会撞到灯。但是他会来接我放学。我爱我的家人。”
那天五条悟坐在教室后面,没有迟到。
国文老师说伏黑应该去学文学,给小学生下此判断有些微武断。后来上了国中,国文老师还是对伏黑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学文学。
一种大势所趋。高中要上好的私立,但是大学要挤破头去拿到国立的录取名额,什么七所旧帝大还有一桥筑波。
他本可以去千代田读高中,大学就考东京大学。但是东京大学的招牌其实是法律和医学,所以事到如今他没能学成文学也不差。
两千万的神轿他到底不会去坐,但是五条悟再提出要把自己驮在肩膀上的时候,他不会拒绝。五条悟解开无下限术式只为了把他抱起来,这恰好避开了名为爱的诅咒,没有人会吃亏,他会学着去成为价值十个亿的可爱小孩。
他要从孩提时被押解去看的那一场戏里学一些老成的台词。比如从五条悟的被子里钻出来,说,呀,多么优秀的男子呀。一切都可以搪塞成童言无忌。
津美纪春天穿毛线包臀裙搭配长筒靴,夏天戴毛线帽,秋天他们去五条悟的衣柜里偷西装穿,然后被标价几百万的标签劝退,冬天支起被炉,板起脸来拍三个人的合影,姐姐要发ins。
他还会在五条悟留宿的晚上让五条悟好好听:猜猜我有多爱你。
他会先问五条悟,你知不知道西利乌斯。
我不知道哦。
哼哼,我在书上看来的。西利乌斯就是天狼星,是太阳系大犬座的一颗星星,距离地球有8.6光年那么远哦。我爱你,就是从这里到天狼星。但是天狼星太远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必须来接我。
如果五条悟也为这番话动容,伏黑就可以找到他一直没有去过的爱的终点。
他多想走过这一遍。
在便利店一边和虎杖闲聊一边等咖啡的时候无意间提到自己大半个人生都和五条悟在一起。伏黑心下雀跃,但又不好流露于表,于是破天荒给咖啡加了一块糖。
太甜了,他的味蕾其实至今没能跟五条悟的达成共识。五条悟是一个可以很快把巧克力马卡龙和提拉米苏夹心的可丽饼吃掉的人,伏黑就不行,他素来喝清咖啡。
上一次五条悟抽走了自己那一张“不能变强就去死”的便签,于是很轻而易举地也把自己的牺牲精神也抽走了一部分。
他还破天荒地想象很久以后的事情,如果咒术师也能干完这一票就退休,他和五条悟就协议回东京的家里养老,谁也不提结婚的事情。五条悟往咖啡里加糖的时候他就抽走糖罐,以免他没完没了地烹制药汤把自己喝出高血糖。
等到那一年伏黑还会特意找来虎杖跟他聊这件事情,用暧昧的口吻炫耀道,我这一辈子几乎都和五条悟纠缠在一起。那个时候他还可以预想一下死亡。
伏黑想要的爱是,不论贫穷与富贵,疾病还是健康,唯有死亡可以将我们分开。
他喝完咖啡扔掉杯子。虎杖伸了个懒腰。
赶紧结束这个任务从涩谷回家吧。
他召出了白色玉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