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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烟 ...


  •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们千万别害怕。
      我没有在开玩笑。
      也许你们从开头的部分就已经在憋笑了。我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实际上在为自己争取一些构思的时间。但是我始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很抱歉,我并不会说故事。那就从我现在的处境讲起好了,然后想到哪里,我就说到哪里。
      大概是两分钟前的事情,我杀死了我自己。
      我口中的死和你们所立刻能联想到的那个死,确确实实是同一件事情。杀死我自己的方法也很简单,是用一种尖锐的刀具。但那并非普通的刀具,具体特殊在哪里,从外观上也很难分辨清楚,可能你看过以后会要说,能有什么区别呢。
      是咒具,我所使用的那把刀具上附有非常深厚的咒力。在这一方面我很少借助咒具这些外力的帮助,所以这把咒具是我从宗家的姐姐处借来的,非常强大的野心家。我觉得她非常适合成为领导,而她本人似乎也有这样的意愿。然而这位姐姐被天与咒缚所困,天生没有咒力,所以她通常会借助这样的外力来处理一些对于她而言相当棘手的事情。现在我向她借来她常用的咒具,也是怀有同样目的。
      姐姐把刀借给我时说,惠,杀鸡焉需用牛刀?她此话在理。但是没有办法,我说,我没有办法用我的术式杀死我自己。
      于是两分钟以前,我亲手杀死了因我而生的诅咒。
      这个诅咒是约莫两个月以前出现在庭院内的。起初我不想管它,禅院家有数以万计的大小诅咒星罗棋布地分列各处,像4级以下的这种小咒灵轮不到我来处理,养成院的小孩每天都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跑,小孩子们需要这安全无害且利人利己的机会来获得绩点,如果我从旁插手反而要遭他们诟病。它也很老实,白天蛰伏在避光的某处睡觉,只有晚上会出现在我的庭院里,顺应庭院中间添水的节奏,重复着一个不存在的名字。
      咚。
      伏。
      啪。
      黑
      咚。
      惠。
      因此,我整宿整宿没有办法睡觉。
      后来,这个诅咒被养成院的小孩举报了。
      我是禅院惠。自打懂事以来,一直住在这间别院里。记事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关于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记忆,我自己也只能说得模棱两可。被接进禅院家大概是三岁的时候,据说在那之前我跟着父母亲满日本颠沛流离。下人说我那苦命的母亲身体并不好,十有八九是因为生了我,而我的父亲又是个很没有常识和担当的男人。我问所以呢?那个人也很不客气,说所以她死了,你爸也就不想要你了,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哦,原来是这样。
      姐姐问我你不生气吗。我摇头。在刚被接到禅院家时我极度不适应,一直哭闹,但是哭闹并没有起到它本应拥有的作用,我的脾气发出去也只会变成疼痛落到我自己身上,自那时候起我明白拥有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很徒劳的,歇斯底里都像在捶棉花,在禅院家,生气是最划不来的。
      小时候我还曾一度觉得所有人都比我要生活圆满,因为大家都有家人。比如那个时候姐姐总是一天换一个发型在我面前出现,我当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的头发可以一天短一天长?之后长头发扎马尾的姐姐和披肩短头发的姐姐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啊,原来是双胞胎。
      为作区分,我姑且向你介绍她们的名字。扎马尾的是姐姐真希,披肩发的是妹妹真依。
      领她们过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佣人,她告诉我先前的下人不会再过来这边做事。我一时间松了口气,那个下人的语气总让我很不舒服。真希告诉我,那个下人被辞退了,理由现任家主大人语焉不详。
      我认识真希说的那位家主,他每周都会同我单独见一次面,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说一切都好,可能是三岁之前跟着父母的那段时间让我形成了一种安定即上等的错觉。昨天他问有没有人为难我?我本来想说没有,但是那个下人的语气着实让我有些生气,我始终没有发怒的原因只是因为禅院家的氛围太过于生气无用。于是今天那位下人失去了她的工作。
      时至今日我仍然会想,是否当年的我说错了话,叫人丢掉工作总是不好的。禅院家的人可以不服我,但决计不能忤逆我,更不可贬损我,我听到有人抠抠搜搜叫我“那个杂种的儿子”,一直到那位家主在例会上宣布我是禅院家的继承人。他们可以不服我,但必须尊敬我的原因找到了。
      虽说“那个杂种的儿子”这样的称呼并不太像折损了我本身,而是在诋毁我父亲的样子。但我承认,我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个人渣。
      禅院家的人似乎很忌讳在我面前提到我父亲的事情,所以关于父亲的那些话,我是从一位十分不可靠的熟人那里听来的。这位熟人经常踩着月光翻进我房间里,抓住我无法对外声张的把柄,在我这里骗住骗吃骗喝。后来我时常在床头备一盒点心,以便在他猫一样落在榻榻米上时砸过去,让他赶紧滚。
      按照世间普通的标准而言,我是应该恨他的。毕竟他见到我就说:你就是伏黑甚尔的儿子?他是我杀的哦。
      原来是我的杀父仇人。
      但我为什么要为父亲报仇呢,为了也许承蒙过的父爱?我不记得了,他留给我的也许只有一部分刻在我灵魂里的本能,和能够让我继承一个家族的术式,但是同他相处的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分明丝毫不剩,是完全的陌生人。
      于是我说,五条悟,我并没有恨你的理由。
      自称是五条悟的人大笑,说禅院家同五条家之间的世仇也不包括在你衡量是否恨我的标准之内吗?
      禅院家和五条家之间的事情,跟我又没有关系。我回答。
      这位现任五条家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有点喜欢这样子的惠哦,他摸摸下巴。
      因为五条家明面上同禅院家相当不合的关系,他来找我并不能走正门,但我也不觉得他有必须来找我的理由。某天晚上他突然翻进我的房间,在我抬手放狗赶人之前把我的手紧紧攥住,问我,你这里有没有牡丹饼?事出突然,我总觉得若是不满足他的要求,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好在那一天是春分,每个人都有节气配额。他三两下吃掉我的那一份点心,我后知后觉道他就是挑日子来我这里讨吃。
      作为回报,他硬要和我讲我的人渣父亲那点往事。说他死前找了一户姓伏黑的人家入赘,职业小白脸,没有软饭吃的时候就去接不干不净的活来做,明明赚很多钱却只能活个勉强维持温饱是因为动辄拿报酬去赌马,运气又不好,总是输。说接纳他入赘的那位女性其实有个女儿,很乖巧文静的那种淑女,对继父接受度良好,可惜这个男人恶事做多了自要被天收,这个时候正义使者五条悟登场了哦,就顺理成章死掉了好遗憾哦。
      我从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一丝遗憾的意思来。这个时候他说累了要歇歇嘴,问我讨茶喝,我说我房间里怎么可能会有茶来招待你这种混蛋?此时五条悟的语气听起来比刚才要遗憾得多。第二天他离开以后,我问真希去哪里可以领到待客用的茶叶,御茶水的人倒是很爽快地给了我茶叶,大家都不敢过问我需要这些茶叶做什么,也许我当场说要用井六园的宇治玉露洗脚,也不敢有人反对吧。
      所以说,从五条悟的讲述里,我知道我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渣。只要你给他钱,他就可以吻你,是这样的,爱情在他身上是可以花钱买到的。那位伏黑女士一定也是用钱买到了爱情了,更何况他出卖的不仅仅是爱情。同他流淌着同样血液的我,也被十个亿切断了父精母血的关联,何况是爱情这种不知所起的东西,也许因钱而起反而让爱情这个概念可控起来。我大概能知道钱是多重要的东西,几张福泽谕吉的头像可以解决掉多少困顿窘迫,但金钱若高于一切的话,这样的价值观反而让金钱的持有者失去了人性,光靠本能就可以活得很好。你若是觉得光靠本能就可以活下去的生物是兽,想想“犹怀老牛舐犊之爱”,再想想“虎毒不食子”,我的父亲只能说是屑罢了。
      夏天的时候,五条悟教我如何翻越围墙。我们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翘掉私塾,偷偷跑去八坂神社玩。他明明长我13岁,我刚出生的时候,他都在读国中一年级了,现在带着我做这些青春期叛逆出格的事情比我这个真的青少年还手到擒来。
      在此以前我从不曾坏过规矩。被圈禁起的一方天地里,禅院家的孩子睡醒,在院子里追着低级咒灵跑,用祓除总数计算绩点,也许可以更改评级。似乎咒术的家族里对评级都是看得很重的,我不甚清楚。家主宣布我继承了十种影法术,会成为下一任禅院家主,在那之后似乎所有人都默认我是等级最高的小孩,而我也被迫追着最高的标准跑,什么都必须做到最好。同龄人里有咒力充沛但术式不好的,羡慕我的十种影法术,我知道他们私下都在议论我只是单纯投了个好胎,又不敢到我面前来说,会挨家法。我总是很想说不是这样。后来我发现口头上的反驳是没有用的,禅院家奉行能力服人,我只能咬紧牙关驱赶我自己,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去谋求百分之百的上进。所以,我真的很不快乐,在表达这种情绪的方面,我不用说得模棱两可。在被家主规划好的,十个亿的人生里,我像是被装在运送煤炭的那种车子上,黑漆漆的矿洞里会有人把我往前推,我只要努力在车子里面坐稳扶好。我想起六岁的时候我被家主打点好一切,坐上祗园祭的孩童神轿,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被塞到八坂神社里听祈祷,神官念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突然就许多人对着我下跪了,我按照大人的嘱咐,面无表情地看着社务所屋檐下面挂着的一盏灯笼,因为我现在是神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不大能理解成为神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太懂,也许今年坐在孩童神轿上的小孩比我有慧根,他是彻底懂了,不像我当年只是在演。我一动也不敢动,怕头上的冠掉下来坏掉整个祭祀,怕脚下的鞋飞出去老远绊倒抬神轿的人,远远地我听见一个女孩子说,爸爸,那是我们班的同学,他叫禅院惠。为了看清楚她是谁,我很努力地把眼睛往旁边斜了,我用最大的努力,在余光里读到,她右手拿着苹果糖,左手环住父亲的脖子,被身材魁梧的男人抱在身前。我很羡慕她,本来今天我也应该被父亲抱在胸前围观别的小孩受难,不对吗?
      从那天起,我开始畏高。
      不要说翻墙爬树,就连站在屋顶往下看我都做不到。这个高度摔下去连骨折都不会,五条悟说,所以你怕的其实不是高,你只是怕翻出这堵墙却摆脱不了禅院而已。
      我想的的确确是这样。我怕高墙外的天地依旧姓禅院,走到哪里都要端住家主的架子,一不能忘却家主身份,二不可折损禅院名声。也许还有三和四,但我不想要知道,光这两点都压得我不能说爱。
      是这样,我其实有偷偷在想要人来爱我。
      前赴后继地是有人要来爱我,但八成他们爱的是禅院吧,毕竟他们一面排斥我那杂种的爹,一面对我阿谀奉承。我并不信这样的爱。唯独那位不靠谱的熟人带我翻越围墙,他摘下墨镜仰头看我,我跌进他眼里平静而幽深的湖泊里,如同向下飞往天空。
      他说,到这边来。
      多好啊,我想,如果我是伏黑惠,我二话不说就去了。
      所以,我杀死了因我而生的诅咒。它实际上也并没有害人,是这样的,只是吵得我一个人无法安眠而已。
      诅咒是应人类的负面情绪而生的生命体。说实话,我是不愿意让伏黑惠这个名字流传到别人耳朵里的,虽然大家也不会把伏黑和惠这两个要素凑作对然后硬要往我身上联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希望和我那个人渣的爹一起冠上伏黑的姓,不论生与死都不会为世家责仇所困。
      但是杀死伏黑惠有什么用呢?也许明天同样的地方又出现五条惠。但凡我为禅院而烦恼的一天,这些咒灵便会生生不息,甚至在我的院子里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也说不定。
      我竟也成为痴狂的罪人了。
      女孩子们尚能以宣誓为表白,一则顽信本心之自由为我所持,一则思慕于你之自由属我所有。我却被软禁在这一隅庭院里,不到这些诅咒死个完全,不得踏出牢笼半步。

      是这样的。
      本来我是要被关到老死,或者关到失忆为止的,不过现在不用了。
      五条悟的脑袋从围墙上探出来。
      惠,他招呼我说,过来这边,我把你们前院干得乱七八糟,他们最近八成忙着修缮,不会过来看你了。所以要和我走吗。
      其实这间院子的围墙并不高,我从走廊开始助跑着过去的话完全可以翻过去。五条悟牵住我的手,我一跃而上,看到禅院家老老少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一时间以为尸横遍野。
      他满不在乎地说,因为被拦在正门不让进来,只能开了一下领域把他们打昏了。
      我一脚踹过去。你是疯子。
      五条悟捂住肚子大笑,几乎要从墙上跌下去。我发现他今天也没有戴墨镜,天空蓝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所以,要和我一起干点疯狂的事情吗。他邀请道。
      我说,来了,让世仇,责任,禅院家继承人都去见鬼吧,惠今天要翻出高墙爱你。

      我们手牵手飞奔,像一席风掠过天地,然后在京都的街上旁若无人地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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