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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三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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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月色七分满。
凉风,依旧作着夜里不会缺少的点缀。
院中久经风霜的石凳上,有一女子垂首坐着。只看夜风中萧瑟的背影,便让人觉着她心里一定不很快乐。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人漫吟着在女子对面坐了下来。
听声音就清楚是谁了。
品月抬头,笑意淡淡:“还没休息?”
白越书盯着她看了一会,怔怔道:“辗转难眠。”
“呵。”看他愣了会就说出这么四个字来,品月不禁发出了很短促、疏离的笑声。
“你一个人坐在这边……做什么?”
品月低着头,看着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浅浅答道:“不做什么啊。反正睡不着,随便想些事情。”
白越书望着她,声如叹息:“真是陌生啊……”
“什么?”品月瞅他,一时没明白。
“我们。感觉……好陌生。”他看着她,一字字道。
心蓦然一怔。
品月没去看他的眼睛,清淡道:“本就不熟吧。”
“是啊!”白越书声音倏地怆然,“共赏花灯、同欺圣上,你盗你的雪莲、我救我的人,这还真不算熟。”
听得他语气中淡淡的嘲讽,品月暗自咬唇不作反应。
“可记得允煊?”白越书突然问了句,语气已恢复往常。
“四皇子?怎么?”
“他现在已不是四皇子,而是天子了。”
“这样?他本来深藏不露的,很好啊。”
两人的语气竟不由地都带出点世事无常的沧桑感来。
空气沉默了,凝滞在一片静谧之中。
品月依旧看着地上的影子;白越书一直注视品月的目光有些无奈地朝星辰望去。
有一阵清远的乐声忽自既遥远又熟悉的地方传来,一直传到静默着的两人的耳中。
“这声音……”品月决心打破这不自在的氛围。
“是竹叶!”
异口同声的两人禁不住相视而笑,那其中有心领神会的默契。
没错,应该是这样的。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之前那种刻意的压抑。这,也是自己喜欢的感觉吧。
“好像是后山传来的。”品月看着他,想听听他的看法。
“恩。”白越书点头,“是我爹。家里不少竹叶就是被他这样糟蹋了的。这旋律一听就知道了。”
听他叙述的内容,品月不由莞尔。
“我现在很怀念……”白越书忽然悠悠道。
品月询问的表情示意他说下去。
“很怀念……我和你的琴箫合奏。”他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
品月笑中有一点无奈:“无琴、无箫。”
白越书眼中的失落还未散开,便突然闪出亮光兴奋地拉起了品月。
“随我来!”
他温柔地交代,品月虽不知他想干嘛,但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任由他抓着她的手朝某个地方跑去了。
后山。
月牙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背倚青竹,迎风而立。双手轻触半含口中的竹叶,凝神吹奏着清扬中氲出些许无奈的调子。没有去顾及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的主人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唤:“白前辈?!”
曲调戛然而止。
白牧安看着正向他走近的女子,心下思绪万千。那里、分明是年轻时候的柔千秋。
“嗅香姑娘。深夜怎会来此?”
“被前辈的乐声吸引而来。”嗅香答得简单而真挚。
白牧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无奈着:“我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吹着不成调的东西纾解下胸臆罢了。”
嗅香苦恼地低声:“就不能阻止明日的决斗吗?明明就是我的错……为什么不能我一死来……”
白牧安用高出她的声音打断了她:“越书要针对千秋,就算你死了,明日的决斗仍会继续。所以……”白牧安安慰她,“别一直想着是你的错,一切因果,谁又说得清到底是谁的错呢。我感觉你还有别的郁结的事,不单只决斗这一件。”
嗅香不可思议看着他,想不通他怎么就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
白牧安轻咳了一声:“老夫也做不了什么。你若不方便说,那也无碍。”
又是那种莫名地不能拒绝的感觉使嗅香脱口冲出一个“不”字,“我很相信你。我很愿意说与你听。”
有意或无意,对着这个前辈,她已不用“您”来称呼。
“你”,总觉得可以使距离拉近一点。
即使只是心理上安慰般的错觉。
厨房前一小方空地上,已被白越书摆上从里面弄出来的长桌。桌子横里的两边分别摆放着十八只大小相当的碗。
白越书又从里面高举了一酒坛出来,意气风发的样子。站在桌边的品月在注视他一步步走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他今天这般模样,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定会记很久、很久。就此刻,是多么纯粹,没有负担的、男子英俊的笑脸。
白越书将酒坛放下,揭开软塞,食指轻轻转动起坛身,对着一边的十八只碗一气呵成不洒一滴地倒过。
由一到十八,碗里的酒量依次递增。
接着另一边,他也以同样的手法如数斟好。
品月看着他这番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心中也是赞赏的。只是嘴上说的却是对他小小的抱怨:“我说你,倒还真挺麻烦的嘛。非要把桌子搬出来说要对着月亮,这下倒好,我还真没见过用盛酒的碗来打调子的呢。你就这么浪费我们千夜宫的酒么。”
“哎。”白越书由衷叹息一声,“用水那多没趣啊。这酒呢,高兴处还能喝它一喝,岂不快哉!”
说着,仰头便将酒坛中剩下的一点大口饮尽。随手甩掉酒坛,擦拭了下嘴边淌下的液体后,走过去将一双竹筷递到了品月手中。
品月接过,听得白越书近距离的说话:“至于这月,那是一定要有的。月下起舞,岂不妙哉!”
“好——”品月推开他,拣了一边站好,言语间都是透着笑意的,“很期待看你曼妙的舞姿。”
白越书微微一怔,挂起一抹慵懒的笑意在另一边站好了。
很轻地,品月打了一下酒量最少的那碗。
碗以极清脆的声响回应了她。
白越书看她一眼,唇角扬的不羁,轻轻挥动竹筷瞬间敲遍十八只碗。每一只的音调都清晰地闪过了耳际。
男子感觉甚好地朝女子投去“可以了不”的神情。
品月装得无甚感觉地呼出一口气,已然记下刚才白越书那一遍各种份量所承载的音调,开始循着自己心中的旋律脚步来回地敲打出曲调。
在她打出第一个调子的时候,白越书便开始凝视瞧着她。还是那个清丽孤绝的女子,花灯会上连他自己都惊艳的合奏,他口中的知己,蒙着面纱令他产生错觉的她,一片空白的纸条……
手中的竹筷握紧,他决意要将今晚深深留住。
“叮”敲下了同她相和的第一个音调。
预感中的唯一一次可以和她再次合奏的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就当,只为自己好了。
手指用力,为了增强乐感使自己的音调比她低了一厘。
月光下一方长桌上,,只见四支快速移动的竹筷的交错。
品月随性而变换着旋律,白越书总能毫不迟疑地接上。有时他发觉某个调子的好,也会不自觉将品月给带过去。
悦耳的曲调似是有形地自在旋转在这方桌子上。它们,当真是在月光下乘风起舞。
最后兴高处,敲击着的节奏越来越快,脚步也越发快起来。几乎就见两条飘忽着的人影。
“哈!”
白越书酣畅地大喊一声,忽地挑起一碗酒便向嘴里送去。剩下十七只犹自在他手下唱吟。
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最后一碗饮尽。十八只碗恢复到空无一物的状态,仿佛它们从未奏出过那般时而轻柔时而激越的曲调一般。
品月也已停下,看着他。
白越书脸上骤然升起浅浅的晕泽:“我干了,你——”
品月摇摇头:“我不喝酒。虽然——我很乐意陪你。”
此时,两人都渐渐收敛住了已停留在脸上很久了的开怀的笑意。神色清淡地恰好。
白越书似要迈开步子,脚步一个虚浮,几欲跌倒。品月急忙上前扶住他,却不料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已控制不住的,双双倒在了地上——就像很久前的某次一样,久得在白越书还是个叫作苏月白的宫中药师的时候,初初见面,他们便是这样的场景。
这一摔,白越书猛灌下去的酒似乎清醒了些,脸上的晕泽也开始淡开去了。
可他的身子依旧压在品月身上。
心跳很清晰,呼吸完全是喷在对方脸上。眼睛受了些许惊讶地张大地在咫尺间的距离相望。
是某种默契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促使两人都不说话。
殊不知两人此刻的神经都极度紧绷着。
白越书似乎几度犹豫,终于,头一点点低了下来。
品月握紧了双拳。在心里告诉自己紧要关头一定要撇过头去!
最终,在唇与唇即将接触的刹那,白越书自嘲般笑着摇了摇头,反身离开与品月并肩躺在了地上。
品月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再不敢去看身旁的人。
然,呼吸不那么急促后,对着头顶漆黑的苍穹,她脸上有了个很安慰的笑。
这样,最最恰好。
幸好没有那个吻,幸好她没过早撇开头。
“我若杀了你们宫主,你会找我报仇吗?”白越书疏疏问到。
“不会。”品月简单干脆地回答他,“宫主不会让我们报仇。”
“那么,会否恨我?”
“肯定地选一个答案回答你又怎样,明日一战势在必行,你亦不会改变心中已有的决定。”
“你那么淡然,实在出乎意料。”声音寂寥如同宇宙中细小的尘埃。
“是,我也很意外。”
“怎么办呢,忽然觉得一点都不懂你。”
“对于白越书,我也始终了解不了啊。”
同一时间,双双侧头看向了对方。
眼神中的某些东西或许都是对方不能完全明了的。
“快些起来吧,真的很晚了。你不需要好好休息下么?”品月说着已当先坐了起来。
却又被白越书硬生生拉下,重新躺了回去。
“你说乐意陪我喝酒,却一滴未进。现在我想让你陪我多躺一会,怎样?”
“再这么下去,我怕明日后就再见不到你了。”
“你是在说——你不舍得我死么?”
“至少,我不愿看到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