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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香格里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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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张爱玲
二
长长的半拱形玻璃幕墙在候机大厅里延伸,雨水肆意地冲刷着玻璃表面,从岑萧的眼里看去,仿如透视版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如果真能钻进瀑布里边看个究竟的话,岑萧猜想,大概那景象就是眼前这个样子。他不由得想起长乐国际机场那些十年都不变的乏味钢窗,对广州这座城市的气质,有了一个诗意而壮观的第一印象。
雷声和雨声如同震耳欲聋的打击乐交响,继续在岑萧的头顶鸣奏。他走过一架又一架平平的自动传送梯,上了传送梯后,故意以一种矜持挺拔的姿态站在原地,而不像广州本地的旅客那样,从移动缓慢的扶梯上快步走过去——在福州生活久了的他,很知道如何用慢节奏的动作和姿态,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优雅,甚至于慵懒。与福州相比,广州是一座拥有贵族和传奇的城市。他从南航班机上开始,就提醒自己,从现在开始,把自己装成一个贵族,真正的贵族。你不是演员,你是在过这段生活。你要去的,是一个贵族式的富裕中产阶级家庭,你必须从旅程的最初就做好一切准备——无论生理上、心理上,言行上、举止上。
在走到国内到达的出口之前,他先闻见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种中高档酒楼里传出的,几乎有些千篇一律的饭菜香,但是那味道非常迷人,因为小时候,这味道是跟生日、春节和六一节联系在一起的,勾起了多少关于美食的美好回忆啊。这味道还是会变化的,在他穿过B101——117的候机口总通道时,已经闻到了三种饭菜香。有泰国菜的酸辣,意大利面的番茄和芝士味道,中国菜的百味杂陈——在上海、苏州旅游,讲究的是“移步换景”,那些园林本不大,这么一构思一琢磨,便有了源于天然超越天然的味道;在广州,或者福州,那是移步换“味儿”,这两座城市,是把美食当作园林来经营的,广州人喝早茶,福州人吃宵夜,都是一样的精致讲究。如果说还有不同,那就是广州的早茶恰如广州的园林,棕色的楠木柱子上盖着黄绿相间的琉璃瓦,不但要有美味的本质,还得有富丽堂皇的外表;而福州的粉干、拌面、锅边糊,看着寻常如三坊七巷维修前,那些衰朽的富家老宅,要多吃几次,方能体味个中的低调韵致。
“岑萧!”
一声不高不低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眼一望,只见国内到达的出口处,一个矮墩墩的黑汉子满面笑容,举着打了自己名字的白纸。这一定是每年春节都给妈妈发祝福短信的小许了,岑萧想,常听白水姨父说起他手下的这个司机。从他的笑容,岑萧觉得他定是在小姨父的办公桌上见过自己的照片,那笑容一点距离感都没有,虽然两人不相识,岑萧却觉得立刻可以跟他唠唠家常。
“真是对不起,航班因为交通管制晚点了,让你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啊,白总让我过来的,我还担心时间太晚了接不到你呢。”
岑萧看着小许笑了一笑,道:“多谢你,每年都给我们家发节日短信。”
小许憨厚地挠了挠头,道:“没事啊,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你母亲为人真的很和气。”
岑萧又是一笑,忽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是姨父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亲切里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热乎劲儿。
“小明啊,到了吧?你先跟……”
头顶的雷鸣和雨声并没有消失,反而跟候机厅里微微的喧哗混在一起,成了一种无孔不入的立体声,钻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也让岑萧听不清电话。
“……哦——是要我们先吃饭是吧?好啊,姨父,这里信号不好,上了小许大哥的车我再打给你,拜——”
岑萧挂上电话,小许在前头微笑着,对着开启的电梯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岑萧点点头,跟着小许到了往下数的第二层,空气中的味道又变了,这次,多了岑萧熟悉的一种味道。
那是茶餐厅里烧鹅饭的味道,岑萧在福州吃过,虽然不正宗,但是他从来对闻过的气味印象深刻,所以能一下分辨出那就是烧鹅套餐的气味。
“这家茶餐厅很不错的,我经常来这里吃。”
岑萧一笑,道:“看你直奔这里轻车熟路的架势,就知道你是茶餐厅的行家。”
小许摇摇头,道:“我哪里敢说是啥行家?你姨父说到吃,那才是门路精通,除了不爱吃海鲜,珠海高级的餐厅,他在这儿的四年里倒去过七八成,办过的会员卡都要用名片夹来装。因为这个,只要他进任何一家高档餐厅酒楼,对方就能直接迎上来,叫他白总。”
“是啊,姨父爱吃是出了名的,尤其喜欢姥姥烙的山东大饼,都不让小姨碰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笑了起来。
“坐下吧。你要吃点什么?”
“随你吧。”岑萧把菜单递给小许,“你是行家,你来点菜。”
“一份白切鸡饭,一份烧鹅饭。你要果汁吗?”
“好吧。”
“两杯甘笋汁。”
岑萧见服务员要走,忽然轻声叫住她,问:“有拍黄瓜么?”
“有的。”
“那来一份,一起吃吧。”
虽然不知道“甘笋”究竟是啥玩意儿,岑萧还是用老练的笑容掩饰了过去。这会子静静地坐着,岑萧打量起小许的容貌来。那是一张黝黑的面孔,五官不算好看,但搭配得很舒服,虽然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显出他在社会上混过,但是他的眼神却很是和善。他不多话,但是岑萧有问,他必然回答。从这些回答里,岑萧能明显感觉到,作为一个跨国药业集团中国地区CEO的司机,他的见识和品位都有着难以形容的不凡之处。
少顷,服务员端着两个盛满橙红色液体的杯子过来,微笑着送到他俩面前。从那清甜里带着异样辛辣的气息,岑萧已经知道“甘笋”是啥东西了——不就是福州人也喜欢生吃的胡萝卜嘛!他重新扫了一眼菜单,两杯甘笋汁要六十四,机场的消费果然是宰人啊——不过,他只是在心里苦笑,面上,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一句:“原来就是胡萝卜汁啊!——”
尾音拖长了,让小许既听出意外,也听出觉得寻常的意思。小许笑道:“是啊,广东话把胡萝卜叫做‘甘笋’。”
岑萧用吸管呷了口甘笋汁,味道很辣,不像福州那里的胡萝卜汁,要加糖和苹果做辅料,这里的胡萝卜汁是完全无添加的东西,份量也足,密度也够,算是货真价实了——如果不是看了那菜谱上的单品价格的话,岑萧保管会这么认为的。
“珠海那里有个圆明新园,里边都有什么景点啊?”
小许想了一想,道:“没什么的,就是晚上有一个皇帝登基的表演。”
“哦,那种东西没意思的,一点都不符合历史,而且所有地方都一样。”
小许点头,道:“是一样的。”
然后,两人从《火烧圆明园》聊到汉服,从汉服聊到粤剧和昆曲,又从昆曲聊到邵氏从前的黄梅调电影,和现在安徽一些雷人的新编黄梅戏剧目。小许虽然见闻广博,但是毕竟不及岑萧是平素杂学旁收的,有些话就接不住。他的眼神里微微有些抱歉,并不急着说下去,只是继续听岑萧说,到一定的时候,岑萧把话题换了,或者,他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或者,他并不是一个最出色的司机,但是,从目前看来,他是一个绝对优秀的谈话人才。
四十分钟以后,岑萧坐着小许开的房车,到了广州天河香格里拉酒店门前。这酒店在广州不止一家,在福州却有且只有一座,比眼前轩昂挺拔的建筑小了何止两号,连那岑萧一向十分欣赏的建筑外观,也被这里干脆利落如绝壁一般的外墙给比了下去。
隔着金色的旋转门,岑萧看见了久违的小姨父。半年多时间不见,他像是并没有太大变化,作为已经四十七岁的男子,他看着不过接近四十,体格健壮,并且貌似比去年深秋还瘦了一些。
两人走进大堂,岑萧四面环顾一眼,对白水姨父道:“这酒店的大堂,好像回到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末。”
姨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因笑道:“这是广州最新开张的一家香格里拉酒店,是酒店集团跟广州展览馆合办的项目,也算天河区市政建设的一部分。”
“是吗?”
“是啊,去年才开张的。”
“那为什么看着这么老气呢。”
姨父笑了一笑,没急着回答,两人就进了金碧辉煌的电梯。小许目送他们进去,随即离开,回到车上等待老总和老总的外甥。
电梯平稳迅速地往二十九楼而去,小姨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哦,买这个啊,不好意思,我不大了解,也不感兴趣——你还是找别人,号码?OK,Bye——”
岑萧看着姨父半嘲讽半职业微笑的神情,料到是手机诈骗,因笑道:“是骗钱的电话吧?”
“是啊,让我买什么黄金。”
岑萧微微一笑,道:“俗话说得好,盛世买古董,乱世买黄金,这人在金融危机的时候劝你买进,也算对景。”
姨父回头赞同地一笑,电梯的铃声响了。穿过一条柚木色的长廊,白水把岑萧带进了尽头的那一间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