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绿宛菊

2、2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在无尽的腾跃飞奔里，他只能牢牢的抱住鹏牙的脖子，任由劲风吹得耳朵快要碎掉，扯得头皮马上就要裂开。
　　不知时刻，不知空间，一片混沌。
　　在奔跑了很久之后，他们甩开了灭蒙的追击，或许，是它自愿退出了这场战斗，但是他们不能停，为了那未知的目标，还要继续下去。
　　现在到的地方，是一片似沼非沼，似林非林的所在，怪木横陈，石峰兀立，空气里凝满了阴沼之气，不时有诡异的声音从遥远的空间里传出，唯有不时飘过眼前的绿绿的小小的萤火虫，算是这里唯一的亮光。
　　那亮光何其微小，只能让他看清鹏牙脚上沾着的一点血。
　　他根本找不到伤口。
　　“你受伤了可怎么办啊？”李赫在这人一向心肠柔软，看到鹏牙因为自己受伤更是心疼的无可无不可，“我不认识草药，该怎么给你治伤呢？”
　　鹏牙低低发出一声，头在赫在胸口前晃了晃，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李赫在伸手摸摸他的头，“好鹏牙，你辛苦了，都是我太任性，现在也不知道英云那边怎么样了，那个冥界的人看起来好厉害的，我真有点担心他。”
　　鹏牙又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英云那家伙命硬得很，根本不用担心。
　　李赫在嘿嘿笑了笑，笑的有些憨傻，露出牙齿上的一排牙龈。
　　“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出来了，我一定要找到梦里的那个人，走啦！”
　　牵着鹏牙向前行去。

　　走了一会，耳边听到一阵嗡嗡的怪声，李赫在停住脚步，四下张望，“鹏牙，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鹏牙向天昂首，表情变得狰狞，那是它要战斗的信号。赫在吃惊道，“不会吧，冥界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他略一打量，指着旁边一个横了数根断木残石的地方说，“去那里躲一躲。”一人一兽飞快的把自己藏了起来。
　　刚刚藏好，刷的一声，一只带翼的物什从他头上掠过，赫在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尖叫，急忙抓起袖子塞在嘴里，堵住了声音，跟着便是刷刷之声大作，至少有百余只禽类跃过他的藏身之处飞向西方，所过之处一片臭气扑天盖地，中人欲呕。不过李赫在也终于看了清楚，那些飞来飞去的不是别的，而是比平常体形大了五六倍的黑色蝙蝠。
　　“这些，好像不是来追咱们的。”李赫在迟疑的和鹏牙说，现在他们头上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嗡嗡声刷刷声也都消失了。
　　鹏牙似乎也表示了同意。
　　李赫在好奇心起，一拍鹏牙的头，“咱们瞧瞧去。”
　　起身骑在鹏牙身上，也向西方走去。

　　走了数里，眼前被一道强光刺痛，那是不远处升起的一道剑芒，映得四下通亮，黑压压的蝙蝠群立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好厉害！”赫在惊讶，“那里有人战斗。”
　　似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催促鹏牙向前。
　　没走多远，十余只蝙蝠翅膀压着翅膀，尖喙连着尖喙，一起向站在枯树下的一人俯冲下去，迅急之时肚腹被枯树的枝干刮出一条条血丝，攻势却丝毫不减。
　　“哎呀！”赫在看的心惊胆战，忍不住低呼出声。
　　那人闻声，向这边扫了一眼，虽只一瞬，仍看得出他直鼻修眉，肤色细腻，年纪看来虽稚，倒端地是个美少年。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似乎对这种一人一兽的组合也不奇怪，那些蝙蝠飞到身前两尺处，争先恐后的摔到地上，好像撞上了一面墙，赫在跟金英云混了多年，对这些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是这少年设的结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那些蝙蝠虽吃了亏，仍不死心的往前冲，好像个个都怀着深仇大恨，于是就一批又一批的撞上结界，又一批一批的先后跌摔在地上，最下面的蝙蝠被同伴一压，几乎成了肉泥，那些臭味愈发浓重起来。
　　但同时，少年的体力似乎也已告磬，握剑的双手微微发抖，额上的汗也滑了下来，蝙蝠又冲上一批，嚓的一声轻响，有一只翅膀穿透了结界缝隙，少年闪电般举剑，一剑劈下了那只翅膀，随即以剑在空中划了符咒，虽然结界重被堵上，少年也已露出了脱力的疲态。
　　蝙蝠冲的更凶了，谁都可以看出，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结界必定会破，少年也难逃此番凶厄。

　　“鹏牙，我们得救他。”赫在说。鹏牙眯着眼睛看他，似乎对他的决定抱有犹豫，它奉的命令是要保护李赫在，别人的安危完全不是它的责任，可这是李赫在要求的，到底要不要听呢？
　　“你不消灭这些鬼蝙蝠，要是它们吃了那个人再来吃我，到时怎么办？”说也奇怪，鹏牙虽不说话，李赫在却能知道它的心思，看它还不肯举步，伸手在它背上一拍，“你不听我话吗？我可是你们的王！”
　　他这个王也就只能管管人界的群臣百姓，对于鹏牙这种灵兽根本起不到任何震慑，不过鹏牙听出他语气里的焦急，那少年也确实撑不了多久，于是前足伸出，轻轻将赫在踢到路旁石后，昂首咆哮一声，幻化出双翅，纵入空中。
　　那少年看赫在一直站在一边，以为他打定了主意不会援手，突然见腾牙这样，不禁吃了一惊，鹏牙露出尖齿，一口一个将蝙蝠咬死丢在一边，他身周都是变化出的尖刺，蝙蝠根本近不了身，不一刻，已有大半蝙蝠被他咬死咬伤，余下的那些在少年祭出的剑芒里被削得七零八碎，仅余十余只漏网之鱼，见势不妙飞往西北去了。
　　少年喘一口气，浑身酸痛，仅不住就要跌坐下来，但他性子喜洁，实在讨厌这些蝙蝠堆积的尸体，强忍着走出数十步，勉强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李赫在笑嘻嘻走过去，伸手拍他肩膀说，“喂，你是什么人啊……”少年肩膀一甩，躲开了他的手，冷冷盯了他一眼。
　　李赫在手僵在空中，不禁有些尴尬，不悦道，“你搞清楚，刚才可是我救了你。你不道声谢也就罢了，掉脸子给谁看！”
　　少年眼皮略抬了抬，冷淡的道：“我可没求你。”
　　“你——！”李赫在大怒，“你的意思是说，我救你救错了？应该让你被那些鬼蝙蝠咬干抽血？！”
　　少年慢条斯理取出块软布，拭着被弄污的剑锋，给他来个默认。
　　李赫在气得拳头握了三握，他很少受人挤兑，就算偶尔给金英云欺负一下，也知道那个人是真心待自己好，哪像现在这个小子，自己一片好心被雷劈，
　　他忿然向鹏牙道：“我们走。”
　　刚跨上鹏牙的背，少年在他身后凉凉的说，“你走不出去的。难道你看不出这里设了结界。”
　　李赫在哈的一声，“我信了你才有鬼。”一拍鹏牙脖颈，鹏牙便驼着他按原路往回返。
　　走了一炷香时候，李赫在揉揉眼睛，不远处那棵枯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树下坐着那人，分别就是刚才那不知好歹的小子，转了一圈又转回来，这才觉得背脊发凉，颈后一股冷汗嗖的冒了出来。他抓抓鹏牙的鬃毛，“我们飞出去吧，这里渗人的很。”鹏牙依言展翅，带着他飞向高空，李赫在心里得意，天上总该没有结界了吧，可惜鹏牙飞了好半天，赫在低头一望，那下面熟悉的一人一树，可不是又绕着刚才那打了个转吗？

　　“小子，这到底是搞什么鬼！”他站到他面前，指着他叉着腰喝，“你给我说清楚！”
　　少年抬眼看着他，眼神里充满嘲讽，过了一会说道：“我在这里已经转了七天，除了有每天袭击的鬼蝙蝠，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有。”
　　“为、为什么啊？”
　　“因为这是夜魅王设下的结界，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却永远无法出去。”
　　李赫在张口结舌，傻在当地，忽然抱头，蹲了下来，一只手狠狠向地上砸去，“我可不是个是傻子？刚逃出来又陷到这里，我该怎么办啊……”
　　少年冷眼旁观，淡淡的道：“所以我说，我可没求你帮忙。”

　　两人一坐一蹲，对视片刻，李赫在颓然道：“算了，事已至此，只能慢慢想办法了。喂，这里只有咱们两个能互相说话，你总不会还把我当成敌人吧。”
　　少年好像不喜说话，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李赫在撇撇嘴，“那，我叫李赫在，你叫什么？”
　　“金基范。”他惜字如金的说。
　　“什么嘛，小小年纪一点也不懂礼貌，我好歹比你大吧，你不该叫我一声哥？”
　　金基范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我和你很熟吗？”
　　“喂，这里好歹就咱们两个……”
　　“你的废话未免太多。”
　　“你——”李赫在被他噎个半死，刚要张嘴，少年又说，“你手长得真丑。”目光落在赫在一直揪着草的右手上。
　　李赫在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十分有信心，他自称自己是天上闪闪发光的宝石，甚至让后宫的侍从以宝石陛下称呼自己，这时听基范的挖苦，不禁怒道，“你的脸也很难看！”
　　“什么？”
　　“和刚出锅的肉包子一个样！”
　　“那你长得就像只猴子！”基范也被激怒了。
　　“你还不如猴子，你是落网的鱼，只配在网里扑腾挣扎！
　　“你就是瞎了眼睛的狗，谁让你闯进来的！”
　　“你是狐狸！”
　　“呸，谁愿意做狐狸！”
　　“你就是狐狸，你长得像狐狸！你比狐狸还像狐狸，你根本就是只恶狐狸！”
　　金基范丢掉手里的剑，扑上来和李赫在打到一起。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在地上滚来滚去缠斗个没完，基范有灵力会功夫，李赫在当然不是对手，但他擅长用阴招，挖眼睛揪耳朵抠鼻子用指尖划人的脸，基范还不想破相，只能尽量避免自己受伤，因此李赫在虽然被揍了个乌眼青，基范也没讨着好，衣服给撕了好几道，手背上还挨了几条红痕。又斗了一会，两人忽然哈哈大笑，各松双手，躺到一边喘息。
　　“你……你小子……敢打救命……恩人……真是……太不像……话了……”
　　“你不是还说你是哥，有当哥……的这么打人……的吗？”
　　“哈，你承认我是你哥了？”
　　“呸，鬼才认呢！”
　　“就是认了，就是认了，你敢耍赖试试！”李赫在跳起来，作势要来扭基范耳朵，忽然看到基范笑容，愣了一下，摸摸头说，“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笑起来倒是蛮好看的。”
　　基范最不喜欢别人夸他好看，脸色一沉，随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又笑了起来，横过手臂捂着嘴，笑弯了一双眼睛。

　　经过这一番不打不相识，两人算是能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说话了。李赫在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给基范，他对他的那种信任感缘于内心，而且说不清楚原因。
　　基范不爱说话，一直听他夸夸其谈，偶尔点点头表示明白，等李赫在讲完了，他才道：“我被困在这里是中了兽族叛徒的陷阱，他出卖了同族的兄弟，换来夜魅王的结界术，我又受了伤，没有办法逃出去。”
　　“你受了什么伤？”李赫在问。
　　“……”基范摇头，“我说了你会害怕？”
　　“你也太小瞧人了。”李赫在砰砰拍着胸膛，“别说你现下是人，就是你变成野兽，我都不会害怕。”
　　“我就是野兽。”基范点头说。
　　“啊——？？”李赫在一猜即中，自己也傻了。
　　基范把身子向前探探，“其实我是……”李赫在用力后缩，“你、你、你不爱吃人吧？”
　　基范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我非常爱吃。”李赫在后脑发凉，一滴冷汗掉了下来。
　　“别怕，我现在失了灵力，变不了身了，就算想吃你，也要咬得动才行。”他打量一下李赫在单薄的身子，眼里露出蔑色。李赫在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我又干又瘦，身上除了筋就是骨头，实实的不可口啊。”
　　金基范又向他扮个鬼脸。
　　李赫在对他十分好奇，问他，“那你的真身是什么？”
　　“有机会吧，”基范说，“有机会你会知道的。”
　　“切，我对你那么坦白，你反倒这般小气。”
　　“不一样的，”基范微叹口气，“我被他们陷害的失了忆，自身灵力不但损失了七八成，连很多本能都忘记了。夜魅王的结界呆得越久就越伤灵力，或许等我元神衰败了，自然而然就能露出原形了。”
　　但愿到时你不要吓到我。李赫在心想，他又不禁有些同情基范的遭遇，被困在这里等死，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想到滋味二字，肚子里咕噜一声叫，李赫在脸现尴尬，“不、不好意思，我饿了，你有吃的没？”
　　基范的回答果然绝了他的念头，“没有。”
　　李赫在摸摸肚子，“那你这些天是怎么熬下来的，不吃不喝？”
　　“我的灵力可以让我禁食，但是也撑不太久，但是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裹腹。”他想了想又说，“你要一定想吃，那边的蝙蝠勉强可以凑合，而且还是肉类……”话未说完，李赫在一手扶树，哇的吐了出来。

　　金基范恶作剧得逞，十分得意的换了块干净的地方休息。李赫在捂着肚子过来，“我刚才想到一件事，那些蝙蝠没死净啊，剩下的哪里去了？”鹏牙和基范并没有将蝙蝠尽数杀死，漏网之鱼又是从哪里逃走的呢？
　　金基范伸手往西北方向指指，“你要是不嫌累，可以到那边查查尸体，鬼蝙蝠一碰到夜魅王的结界就会猝死，它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有进无回。
　　因此，它们才会不要命似的一次又一次想杀了金基范。

　　李赫在默然，过了好久，长长叹了口气。
　　既然逃跑无望，看来除了在这里等死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李赫在于是顺应天意地躺在地上，和金基范一起看着天空发呆。
　　偶尔揉揉因为饥饿而咕咕乱叫的肚子。
　　坦白说，这种等死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不好受！
　　“早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死了，还让英云哥给我续什么命呢，白白损耗了他那么多法力……”
　　“这么臭哄哄的地方，连点水都没有，我不想这么脏兮兮的死……”
　　“你是打算洗得白白净净，穿得漂漂亮亮的再死吗？”
　　“有什么不可以？”
　　“……，那我想见到梦里那个人，和他说句话再死，或者他跟我再多说几句话也行。”
　　“我好像也有想见的人，可惜我失忆了……我想恢复了灵力再死。”
　　“我想回到皇宫里去等死。”
　　“我想我死的地方没有这么石头树枝，又硌又硬！”
　　“至少也得让我填饱肚子再死吧啊啊啊啊！”
　　“幸亏你闯进来了，不然死前还真够无聊的……”
　　“基范，其实，呜呜呜，我不想死……”
　　“……”
　　“基范？金基范？！”
　　“……其实，我也不想死……”

　　第一天，李赫在还有饥饿的感觉，眼冒金星时想吃草挖树皮，不过草是毒草，树皮是枯树皮，所以只好作罢。
　　金基范除了拭剑和望天，什么都没做。
　　鹏牙负责对付杀进来的鬼蝙蝠。
　　第二天，李赫在已经不觉得饥饿，眼冒金星时只是恍惚的躺在地上，陪着金基范一起望天。
　　金基范似乎也拭不动剑了，和李赫在一起望天。
　　鹏牙是灵兽，所以依然有灵力对付鬼蝙蝠。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到了第七天，李赫在只觉得自己元神出窍，仅剩的一抹游丝般的气息是因为记得自己逃出来的目的所以坚持着不肯从躯体里脱出，但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金基范已经半沉半昏，怀里抱着剑蜷曲地缩在他的身边。
　　鹏牙在第四天时已经化成了一张纸兽。它的灵力是被夜魅王的结界一点一点吞噬殆尽的。
　　幸好在这最后的日子里，鬼蝙蝠也不用来做无谓的攻击了，也许连施咒的人都觉得这是多余的，结界里的人除了死亡，不可能还有别的出路。
　　于是万籁寂静，死亡的气息愈见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