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绿宛菊

10、10

　　金希澈收回目光，这才发现方才还安静的宅院里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极阴极诡的气息，空气中飘过腐烂臭败的气味，一大团一大团似绦似烟的黑雾充斥在眼里，挟卷着裹住道道灵光柱，转眼给吞没于黑暗中。
　　地面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裂缝里争开恐后的爬出无数鬼魅，有的残肢断臂，有的五官不全，身体尽管不够庞大，但是移动迅速，如黑色潮水般漫过大片山坡，所过之处惨呼和惊叫声起此彼落，想必是来不及逃离的禽水兽三族，倾刻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而一直莹洁如玉的悬于天上的盘月，这一刻突然变得凄艳醴红，状若溢血。
　　“是月殇！”
　　金希澈倒抽一口冷气。

　　月亮本是天界间的精魄之华，三界的修行或多或少都要依赖于它，然而月光并不是取之不竭的，虽然这种情形十分罕见，可一旦精魄吸取过甚，月光枯竭，就会变化颜色，如离人眼中的一滴血泪，凄绝艳绝，这便是月殇。
　　逢月殇者，则阴门洞开，群邪必至。

　　希澈一面暗暗纳罕这样的一处所在竟会引来如此多的阴邪，以至吸月成殇，一面迅速判断了一下眼下的情形，外面朴正洙立起了身，想是已经发现了情况不妙，若是结界被破，三个人的气息暴露出去，在这月殇之夜很容易就成为这些群邪的饕餮盛宴，做了它们的裹腹之物。
　　不过看现下情形，那些阴魅似乎对朴正洙的结界没有发觉，只是在四周嗅觅，寻找着新的食物。
　　虽然如此，只怕也是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夜，更何况这些阴魅要是吸不到灵力，很有可能会流袭到附近的村落，到时后果更不堪设想。希澈脑中飞快的打着主意，目光扫到基范时，他的额上也微微见汗。

　　推门，朴正洙头也不回，低声喝道，“进屋去！”
　　希澈听而未闻，反而向前走了两步，朴正洙豁然回身，冷然道：“你没有听见我的话么！”他一向待人恬柔，语气温软，就算偶尔被金希澈气得暴怒，也都是愠色居多，再加上有脸颊上的梨涡增色，三分嗔怪里倒有七分动人。此时乍然正色，平素兽族长老的威仪立刻显现出来，既使是金希澈，也不禁心中一凛，虽然表面上还是一惯的傲慢冷淡，说道：“我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呼喝的么？”
　　朴正洙不理他的佶傲，以手指屋道，“你该知道现在有多危险，不想死的话，马上给我回去！”
　　希澈唇角一勾，“我要生要死，外面这些阴魅还做不了主，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不弄些灵气吸引他们，只怕那些凡胎□□就要糟之透顶了。”
　　“这些我会不知么，”朴正洙眉心微拧，“可是这里除了咱们三个的灵力，还有别的能够引开他们的么？”
　　希澈不语，清亮的瞳仁看定了他，目光骄傲，而且是那种满不在乎的骄傲。
　　朴正洙还是摇头，“我不能让你们涉险，更不能把基范置于危险之中，他年纪小，法力还太浅。”
　　“他也算是成年的男人了。”希澈冷晒。
　　“那也不行！”朴正洙袍袖一拂，“你现在若自问能斗得过我，我就让你出去送死，否则，休怪我缚了你抛进屋去。”
　　希澈眉毛一挑，“既然这样，你不拦我，我也不阻你，你让我出你的结界，我自去和他们周旋，”他还不屑的问了一句——
　　“可好？”
　　朴正洙握拳。
　　尚未有所动作，金基范在屋内叫道：“正洙哥，我听希澈哥的。”
　　“这里没你的事，”朴正洙手一挥，房门砰的一合，把正要跨门而出的基范挡了回去，门上有他的灵力在，基范当然推之不动，急得咣咣敲门，“你关我干什么，快把我放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吗！！”
　　朴正洙恍若未闻，只看向金希澈道，“你要不要也被我封起来？”

　　结界之外，那群阴魅找不到灵力，转了个方向，又继续开始觅食，正洙和希澈看得清楚，它们走的，正是通往村落的方向。前面走的快的，已经推开了院子，惊起一阵鸡鸣犬吠，后面的看讨不到一杯羹，忽然张了口向身边人撕掳咬啮，被咬的当然不甘心，立即回咬过去，彼此吞食的场面血腥而惊悚，而村中人的惨叫声，也立刻响了起来。
　　金希澈胸中腾的升起一股怒火，厉声道：“朴正洙，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把这个村子屠戮殆尽？！”
　　朴正洙又是煎熬又是矛盾，既不能白白牺牲了村民的性命，也不忍心置希澈基范涉险，他把牙一咬，说道：“你留下，我去。”抬手，一道白光卷向希澈，要先将他捆起来扔进屋去保护。希澈衣袖扬起，以金光对白光，甫一相接，一股大力险些将他击飞，忙拔出尾羽剑在光中横切九道纵切九道，白光才被尾羽剑划出的九宫格绞碎。
　　希澈站定身形，胸口处气血翻涌，直要呕血，他不愿示弱，硬生生吞咽了回去。吐气扬声，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你看看清楚，我还不是要人保护的废物，你要把我困起来，也未免太小看了我。”
　　正洙被他消了攻势，虽然气恼，却也钦佩他倔傲如斯，算了算了，由他去吧，反正凤凰王的命由天定，他自己也管不了这许多。
　　探手入怀，再伸出时，手心中托了个白色绒球，仔细一看，竟是个嘴小身子更小的白色狐狸，他把小狐狸递给希澈，“你若受伤了，就割了他的血来喝，这血里有三界九九八十一种灵药，多少能续你一点命脉。”看着希澈微诧的眼神，一笑道，“放心吧，它本来就是药狐，死不了的。”
　　再看一下封了基范的房门，说道：“一个走东，一个走西，天亮之前在这里汇合，”顿了顿，又道：“你最好给我留着命，可别死的太早了！”
　　希澈看着他转身欲行，在他身后道，“正洙。”他从未如此唤过他，朴正洙肩膀一动，停了步子，听金希澈悠悠的声音道，“六百多年前，你就是这么啰嗦，现在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是这个样子。”
　　原来他还记得，朴正洙暗想，微微一笑，拂袖绝尘而去。

　　我以为你都忘了，却原来，你和我一样记得，只是不肯点破，罢了。

　　直到院外的对话声停止了，基范还没能找到破解开朴正洙封印的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解开结界飞掠出去，额上的汗一滴一滴跌掉下来，击起一串埃尘。
　　是该恨自己功力太浅呢，还是怪平时里偷懒太多修行太少，在这群邪横行的夜里，势单力孤的两人，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祸事。
　　如果我能出去就好了，他以头抵拳，痛苦莫名。
　　之后外面异响声大作，从小小的窗子里能看见不知何时隐没的月亮，以及一团浓墨也似的漆黑，好在村民的呼救声不再继续响起，看来凤凰王与兽族长老的灵气，果然要比凡夫俗子更具吸引，那些阴魅不再攻击村民，竞相奔扑着他们去了。
　　等了又等，在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几个轮回的时间里，实则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顿饭功夫，黑色依旧，基范却蓦地感觉身周的压力变得轻了。伸出手，房门被他轻轻推开一条窄缝，要不是结界被收回，就是施法者受了重伤，结界当然不设而破，他又是矛盾又是担心，大着胆子再推开一尺，外面漆色依旧，却没有朴正洙的身影。
　　“正洙哥——，希澈哥——！！”他试探着叫，周围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倒是有风不住从耳边啸过，伸手，什么也握不住。
　　他拔出腰间的剑，在空中画个六角星芒，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着诡异莫辩的四周。
　　静，安静，却有一股冥冥中未知的力量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的向前。

　　脚下有碎石，有断枝，稍微有点磕磕绊绊，但这不妨碍他被牵引的路线，一直一直向前，好像爬过一块山坡，前面是一处空旷地，四周林木怀抱，倒是一块天然的敞坪。基范刚要继续前进，看清眼前的情形，脑中不禁嗡的一声。
　　在这旷地之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阴魅，挟卷着铺天盖地的阴煞雾气，正一批又一批的向旷地正中冲去。毫无疑问，那里正有人作法和它们对恃着。
　　这种情况下，被困的除了朴正洙和金希澈，还能有谁？！

　　金基范血冲顶梁，大喝一声，现了原身出来，黑斑蓝瞳，毛色黝亮，剽悍而矫健。身形甫变，已经冲入阴魅群里，爪牙齐张，那些阴魅只顾一心一意对付着被困的敌人，不提防有人竟从后面杀来，倒被基范侥幸杀出条路来。他也不与阴魅纠缠，几个纵跃，掠过外圈的阴魅，觑准个缺口飞奔进去，一面大声叫道：“希澈哥、正洙哥，咱们先逃了再说……”忽然瞥到圈子内的情形，后半句话就生生噎了回去。
　　困在中间的并非希澈正洙，而是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穿了一身与夜色几乎融在一起的黑色长袍，微微侧头，露出线条流畅而完美的鼻梁，眉锋很长，眉色很黑，斜斜伸向鬓角。
　　他双眼似阖未阖，似乎连睁都懒得睁开，但丝毫不见翳暗朦胧，反而有种犀利明锐的感觉，听到基范的声音长睫一动，向基范转脸望去，两人目光一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愕然。
　　基范先回过神来，向那人大吼道，“愣着干嘛，还不快逃！”
　　那人又是一怔，道，“你是兽族？”基范哪管他提什么问题，冲上去身子在他面前微微一伏，“我背着你，快走。”那人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道：“且慢……”这么一耽误，那些阴魅已经再度冲了上来。
　　男子手掌一立，一连串梵字从掌心中电射而出，击倒了冲在最前面的阴魅，他跟着双手一圈，如抱太极，掌心间不断涌出金色梵字，一行一排如同书写文章，那些字的金芒愈深，不但阴魅招架不住，连基范也感觉到压力越来越大，渐渐的低吟一声，蜷缩着卧下。
　　那人看他一眼，目光中微有歉意，口中仍是诵念不绝，突然低喝一声，金字发出太阳般璀璨的亮光，一时间光华无匹，惊天诧地！数千只阴魅在这光圈内呼号惨叫，然后像断了根的残叶一样争先恐后像吸入到金光中。
　　光芒不停，群魅也不断飞入，片刻之后收入最后一名阴魅，男子放下双手，轻轻吐了一口气。

　　基范被金字梵文压制，周身充满未可名状的痛苦，恨不得就地翻滚，男子蹲下身，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过了片刻，基范便觉得灵台清明，痛苦得以缓解，再念一会，已经恢复如常。
　　他一挺身站起来，虽然知道这人并非要加害自己，还是很不舒服的向他瞪了一眼。
　　他还要继续寻找希澈和正洙，男子在他身后说，“这附近还有很多阴魅，你就这么走会很危险。”
　　“谢谢提醒。”基范心里有事，低头只是走。
　　“喂，金基范！”他忽然在他后面喊，基范讶然，停步回头，“你认得我？”
　　男子踱步过来，“我知道你是兽王的弟弟，没猜错吧？而且，”他弯了弯腰，突兀的摸向基范被毛皮覆着的腹下，“你有饮虎刀的伤口？”
　　手未触及，一道疾光劈下，又狠又迅。
　　再看基范已经化作人形，长剑出鞘。

　　男子目光在看清少年的时候有一刹那的惊艳，随即恢复如常，摇摇手道，“别误会，我没恶意。”他说，“我只是确认一下，这饮虎刀的伤真的能够治好。”
　　基范不语，神色惕然。
　　男子又是一笑，说道，“你看，我总是会把气氛弄砸，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他微笑着说，“我是天界的崔始源。”
　　天界？天神？基范思考再思考，“没听过。”
　　“啊，其实，我是本领很微末的小神。”他幅度很小的耸耸肩，动作矜持，笑容却很温暖。
　　“那么这位尊神，能不能请你让一让，我还有事。”
　　“哦，这样啊。”崔始源说，果然后撤一步，让开了路。然后给了他个询问的眼神，可以么？
　　爽快得连基范也愣了一下。
　　还以为要多和他费些唇舌呢，不过这样最好。基范想，自己的当务之急是找人，不是和这个人交友谈天。

　　走出旷野，林边，冷不丁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他身后几丈处，负着双手，表情怡然。
　　无聊！基范给这幼稚行为翻个白眼，决定还是不搭理他，他几个起落冲下山坡，刚刚触到平地，身后瞥到那人拂动的衣角，到底还是跟了上来。

　　“喂，你有事么？”
　　“嗯，没有。”
　　“那跟着我干嘛。”
　　“呵呵，”对方笑的一团和气，“我和你顺路而已。”
　　基范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头便走。他的方向是人间界的村落，必竟那里受过袭击，也许会有正洙和希澈留下的线索。那个人还是若即若离的跟在他手面，姿态游悠，仿佛是来赏景观花，但是速度丝毫不落，基范眼珠子转转，拿定了个主意。

　　奔跑的空隙，觑准了一处脚下使个虚力，地面上看来完好无样，实则陷了个深坑出来，他暗用意念，移过旁边一处积洼里的水，果然过不多时，听见后面轻轻的一声噗，那人急起身形，飞上半空，衣角上还是给溅了几点脏乎乎的泥水，虽然混合着黑角衣裳看不太明显，但也足够人沮丧的了。
　　“基范，干嘛这样对我？”他掠到他身前，微微苦着脸，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这么高大的一个人，现在这样竟有几分孩子气。
　　“无缘无故跟着我，当然要受点教训。”基范冷冷的说。
　　“不是无缘无故啊，也许我能帮你也说不定。”始源落在基范身旁，委屈的表情又变得有些愉快，“我真的能帮你，最起码，收拾阴魅不在话下。”
　　“我可不想求你。”基范剔眉。
　　“呵呵，我自己愿意的还不行么？”又是一如既往的十分明朗的笑，“快走吧，我担心还有些阴魅进了村子，去迟了就出大事情了。”
　　也许，在这样阴气森森的夜里，找个帮手也不错，尤其是能替他省了力气对付阴魅的帮手。
　　“不许多话，不许多问，否则你就滚远点。”
　　“知道了，我尽量不惹你发脾气。”始源爽快的应承。

　　一进村子，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就让两人皱了眉，大多是普通村民，偶尔有一两只因自相残杀而死亡的阴魅尸体，发出腐臭的气息。
　　“我们动作还得再快一些。”始源说。
　　基范一言不发，脚下飞掠得更迅速，眼角一花，始源抢到了他的前面，“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虽然语气十分诚恳，听来让人也只觉得关心，基范还是扁了扁嘴，不服气的道，“心领了，但是你也别太小瞧人！”
　　路左侧的一栋宅子传来女人的惊叫声，基范一凛，立刻掉转方向，但始源比他速度还快，一道黑影闪过，他已经踹开房门，纵身入室。
　　基范跟着掠到，正要向内，一个黑乎乎的阴魅被凌空甩了出来，张牙舞爪发出不知所谓的怒叫，下一刻，始源已现身在门前，高大的身影直如神祗，周身都被掌心中的梵字的金光笼罩，阴魅啊啊几声叫，游絮一样被收入金光之中。
　　室内，哭泣的妇人抱住孩子，畏惧的瑟瑟发抖，基范刚想开口安慰，手臂已经被始源握住，“那边还有阴魅。”
　　而时间如此紧迫。

　　基范不得不承认，选了始源做帮手确实是明智之举，这人不但动疾如风，而且出手干脆利落，凡是打个照面的阴魅无不被他砍瓜切菜般收拾掉，绝无侥幸。等到天色渐亮时，村中已经找不到残存的阴魅，再看那轮血月，也慢慢的在向清白色恢复，无论如何，月殇之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这一路上基范一直在试图寻找正洙和希澈的踪迹，然而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是失望。这两个人竟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或者，就是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
　　但是又能去哪里呢，阴魅已经除去了，他们也应该按照约定的返回小院，基范急匆匆的回到临时住所，那里也是冷清清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回来的痕迹。
　　基范无力的跌坐下来。

　　那张好看的脸俯下来，微笑着向基范说，“有心事么？”
　　基范丧气的摇摇头，不想说话。
　　始源挨着他坐着，经过方才的一场恶战，他竟仍能保持翩翩仪态，举手投足都优雅得无泄可击。“有心事的话和别人说说，就不会那么苦恼了。”
　　也许是因为刚才并肩作战的缘故，始源又对他多有回护，一直挡在他身前不让他涉险，基范对这个人的印象也没刚才那么坏，至少，和他说话没那么不耐烦了。
　　“我找我两个哥哥，阴魅来时他们出去救人了，可现在还没回来。”
　　“我知道了，基范在担心他们，”始源笑着说，眼睛亮亮的，“不过我想，基范的哥哥本领应该也不小，没那么容易被阴魅伤害的。”
　　如果不是他们一个负伤，一个又因为治我的伤损耗了灵气。
　　这句话基范咽了下去，他还不想透露希澈和正洙的身份。
　　“他们约好天亮会回来这里，可是……”
　　“天还没有全亮呢。”始源给他一指，果然月未隐去，红日未出，离真正的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我们一起等等好么。”
　　基范无声的点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轮盘月也终于消失在天际，太阳和朝雾一起降临了人界，林中鸟儿开始鸣唱，村中也渐渐有了喧哗的人声，不管是庆幸侥幸的生存，还是哀伤家人的殁逝，无论如何，那一夕惨烈都已经过去，活下来的人要继续过未完的日子，逝去的灵魂也要进入冥界的轮回。
　　基范一直等待着，直到雾气褪去，太阳高高的爬上山巅。
　　一颗心只有被拧绞的失望与酸楚。
　　有人从他身后环过手臂，把他圈在了怀里，若隐若现的清冷香气，基范身子微微一颤，却没发出任何声息。
　　有人倚靠的感觉，很好。

　　没有人说话，于是安静，基范在这一片安静中轻轻闭上眼睛，疲倦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