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七里

1、第 1 章

　　“月头谢，月尾戚”。

　　北地做人命生意的人很多，最出名就是这两个。戚三旧年死在一个刀客手上，如今只剩下“月头谢”，他倒不姓谢，他姓王，叫做王谢。

　　戚三一死，王谢的身价跟着看涨，可他不急着接活，不知是物伤其类还是跟银子过不去，躲到什么地方足足逍遥了一年，穷得躲不住了，终于出来接了一单生意。

　　一出来，就赶上了最霉的一趟。

　　大车帘子掀开，看见一个女人，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王谢就有三种人不接，一是妇孺、二是良善、三是他不想杀的人。眼前这个女人不单单是个女人，还是他认识的女人，心善得不舍得捏死一只蚂蚁。
　　“大嫂。”
　　王谢这句话没能叫清楚。
　　那孩子朝他吐了一口，一股黑水迎头泼在脸上，眼睛再睁不开。肚子上也让人撩了一刀，听声音是大嫂持着双刀，剁肉一样砍过来。

　　王谢带着半身血，一双瞎眼跌下马车，一路被人追杀着，添了几道伤，最后躺倒在一堵破土墙跟前。他捂着肚子，摸着自己温热的血，怎么也没想明白，大嫂什么时候学会的功夫。

　　“老二，你让我好找。”

　　追来的人围了个半圈，看着他喘气，当中一个慢吞吞走上两步，问候一句。王谢瞎不久，听不出他的步伐，声音还认得。
　　这是大嫂的男人，他大师兄。

　　“连你大嫂也认不出了？你一寸一寸的摸过，睡过，到头不认识了？从路上捡个女人都能唬过你，还弄成这么个惨样，看看，这血糊的。亏你还在这块地面上打了个名号出来，叫什么来着，头七？尾巴？看看你，脑子也不好用，招子也不好使，你还怎么活？”

　　凌知常新近做了总兵手下的管带，说起话来也抖着威风。
　　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叹息，伸手捏起他的脸，劲大，扯得他脖子都伸直了。

　　“为了你好，原本该早早让你见阎王，可我不愿意看着你好，我就只想挑断你的手脚，慢慢的，一天一天的伺候着你。”

　　“不敢劳烦师兄。”
　　王谢费劲咽了一口，跟他笑。

　　眼上一片黑，两丝丝血，笑得再真看着也渗人。

　　凌知常就手给了他一巴掌，掏出手巾抹干净血，平举起来伸着，后面有人上来递了把细细弯弯的尖刀。凌知常拿在手里掂了掂，斜着眼看看面前这个人，笑得狰狞。
　　“我等着这天，可是等了不少年了。”

　　王谢叹口气，他躲这天，也躲了不少年了。

　　眼睛烧着疼，蒙蒙的，身上各道口子也跟着疼，催命一样闹腾。他往后躺，找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靠着，霉倒头了，好歹自己不能难为自己。
　　隐约觉得凌知常高高的站在跟前，扬着刀，照准肩膀关节斩下来。

　　王谢抬起头，还是跟他笑。
　　到这会了，不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等等。”

　　忽然响起这么一个声音，不快不慢，不高不低，平平常常的说出来。
　　在这么个时候，就显得十分不平常。

　　王谢想了一想，嗓子怪好听的，可是不记得。

　　是个什么人呢？

　　凌知常并不搭理，嗓子再好听挡不住刀快，刀风擦着脸，几乎能听见砍上骨头的声响。几张纸摆在王谢头顶上，哗哗响，是纸。那个人跟着开腔，还是那么个调子。
　　“凌爷，我跟你买几句话的功夫，就几句话，要问他。”

　　摆着的原来是银票，大张的票子，就只买这么点东西。真是个有钱人。

　　凌知常停手了。
　　王谢的命反正都攥在手里，不用跟银钱过不去。他瞪了一眼来人，一身布袍子，水洗一样干净。人也干净，眉梢眼角都带着俏，只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面看着，眼神也不见着落。
　　几个手下凑过来，要拿他。
　　凌知常摇摇头，跟他说：“不够。”

　　弯刀入肉，贴着骨慢慢转手。王谢闷哼一声，没力气叫唤。

　　来人倒利索，哗一声再抖开一把。凌知常刀尖挑出来，成叠穿过去，站开一步，眼睛盯着他两个，手里一张一张往下拿。
　　“王谢？”
　　他就站在身侧，问得轻。
　　“是我。”
　　王谢一手捂着肚子，空着的一只捂上肩膀，干笑。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他娘也未必认得。
　　“有个叫戚三的，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说，这辈子他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王谢渐渐收了笑脸，一边眉毛挑起来，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他没有应声，凌知常抖抖手里一叠银票，替他答。“他是什么人，寻遍北地，只怕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有钱的人了。”

　　“朱衣里。”

　　王谢叫他的名字，呲出一个笑来。
　　王谢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怕也见不到了。到这会，终于觉得死得有点不甘愿。他一手搭着墙，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

　　“朱相公，你说完了？”凌知常走上前，接着砍。
　　“凌爷。”朱衣里也不看他，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封信。“还有话，是带给你的。”

　　王谢坐在他手底下，一把就拽过去，三下两下塞进嘴，饿死鬼投胎一样，整一封信都嚼嚼咽了。凌知常掐着他的腮帮子，让他吐，他咬紧了两排牙，嘿嘿笑。
　　凌知常把他摔地下，抬脚踹。

　　朱衣里站在一边，听着皮肉响，抖抖空着的手。手上还染着他的血，污糟糟的。

　　“戚三说不能看，他不知道，越是不让看就越惹人看。”朱衣里提高声，说了这么一句。凌知常回头，瞪眼看着他，他点点头。“我看了。”
　　“朱衣里！”王谢厉声喊，他滚在土里，嗓子也哑着，喊起来总有些悲戚。
　　“是你让老三接的最后一趟活。你送老三去死，我不怪你，你不该在他的刀上下毒，毁他的名声。我立过誓，只要让我见着你，必定杀你！”
　　“只要你能见着我。”朱衣里看着他一双眼，抬抬嘴角，笑了。

　　“说！”凌知常也吼起来，王谢不想让他知道，他就更想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

　　“凌爷，当真要听？”
　　朱衣里斜眼看过来，眼神虽空着，嘴角笑意未褪，仍是见了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