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留繁回乡记》CC柯柯

3、第三章 改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彭留繁玩游戏的时间，没以前那么多了，他很想帮爷爷奶奶干点农活，可爷爷奶奶舍不得他干粗活。他帮奶奶剥花生，奶奶说：“你可干不了这活，你这小手又白又嫩的，一剥硬的东西，准会磨出血。”他要去地里掰玉米，奶奶又说：“玉米的叶子像刀子一样锋利，刮得人生疼，你这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用不了一会儿，胳膊就会被刮出一道道血印。”这时候他才认真地、仔细地看了一眼奶奶，奶奶的脸上布满皱纹，像沟壑纵横，皮肤黑得像烟熏火燎的锅底，双手长满了老茧，又粗又糙，和老树皮差不多，还有一道道的裂纹，指甲周围长满了倒刺，有的指甲盖还断开了。彭留繁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他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到奶奶的手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片带刺的仙人掌。

　　彭留繁又过去拉住爷爷的手，他的手比奶奶的更粗糙，唯一不同的，爷爷右手的中指比别的手指短了一截，指甲盖长在手指头的顶部，圆圆的，和黄豆差不多大。彭留繁从来没见过指甲还会这样长，爷爷看出了他的疑惑，轻描淡写地说：“我小时候铡草，我续草，另一个小孩铡，我的手还没放好，他就开始铡，就把我的手指头给铡掉了一截。”彭留繁摸着爷爷的手指头，问他疼吗？爷爷笑着说：“不疼，那时候才七八岁，不知道疼。”

　　爷爷要去平房的屋顶上晒小麦，一百多斤小麦，分了三四次背上去。彭留繁过去帮忙，爷爷大声地叫他走开：“危险，你没看到楼梯都没有护栏，你妹妹摔着还没好，你就不要添乱了。”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就抱着点点，坐在那里不说话。

　　彭留繁听到笼子里的鸡咕咕地叫，觉得它们可能是饿了，就学着奶奶，用塑料盆盛了半盆饲料，加了点水搅拌均匀，放进笼子旁边的食槽里，十来只鸡争先恐后地抢着吃，他看得特别兴奋，想着自己终于有点用处了。

　　等爷爷忙完，坐在院子里喝水休息，他问爷爷：“我爸说我还有一个姑姑，我姑呢？”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你姑，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二十岁的时候，到县城里打工，遇到了一个外地的年轻人，两个人就好上了，要结婚，我不同意，嫌他们家远，谁知道她就这样跟着人家走了，去了一个比咱们这里更穷的地儿，整天省吃俭用的，连路费都舍不得花，走了四五年，一共才回来过两次。”爷爷说完又唉声叹气了起来。

　　既然姑姑也没法照顾他们，彭留繁就试探着问：“要不您和奶奶跟我们回北京吧？”

　　爷爷摆了摆手说：“不，不，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了，习惯了，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说的话人家也听不懂，老了，不去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再说我过去能干啥？啥也干不了，吃了睡，睡了吃，那就真完了，我这个人闲不住，一闲下来就会瞎想，一瞎想就容易生病，一生病啊，两腿一蹬就去见阎王了。唉，咱天生就不是那享清福的人，活到老，干到老，才是正理！”

　　“那您以后干不动了怎么办？”

　　“干不动了，估计离死也就不远了，到时候我会叫人给你爸打电话，叫你们都回来，这边的人都是热心肠，好人多，大家都愿意帮忙，你回来的时候还是打电话到妞妞家，妞妞跑过来和我说的呢。”爷爷又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笑呵呵地模样。

　　“爷爷你怕死吗？”彭留繁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不怕，那有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值了，这村子里三四百口子人，只有我和你奶奶两个人去过北京，去过天-安-门、故-宫、还有中山公园。”爷爷很骄傲地说。

　　风吹落了几片树叶，落到了彭留繁的手上，爷爷语又重心长地说：“人的一生就像这树叶，绿叶是少年，黄叶是老年，叶子落下了，就走完了它的一生，这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

　　奶奶端过来饭菜给他吃，还是番茄鸡蛋面，放点了葱花，还有一盘是爸爸寄过来的牛肉罐头，彭留繁给爷爷奶奶一人夹了一块牛肉，奶奶高兴得皱纹都舒展开了，眉开眼笑地夸他：“我大孙子真孝顺！”爷爷也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一顿饭他吃得格外地香。

　　爸爸打电话来，说过几天要接彭留繁回北京，彭留繁有点舍不得这里，舍不得爷爷奶奶，舍不得兴旺、妞妞他们，便蔫蔫地坐在院里子的秋千上出神，爷爷给他切好的西瓜，他也不吃，爷爷一边赶着西瓜上的苍蝇，一边哄着他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这个故事你就好了。前些天你不是问爷爷，我腿上有一个疤是怎么回事，那是我小时候被人施了魔咒，我家门口有一块石头，我每次走到那里都会摔倒，时间长了，腿上就磕了一个疤。”

　　彭留繁真的被吸引住了，竖起耳朵听，他最喜欢这一类的魔幻故事，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后来呢？”

　　爷爷说：“后来啊，后来我爹，就是你的太爷爷，找了一个巫师，破解了这个魔咒，我就不再摔倒了。”

　　“那是怎么破解的呢？”彭留繁非常想知道。

　　“巫师说把石头搬走就好了。”爷爷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哈哈，彭留繁终于笑了，笑完还咧着大嘴吃了一块桌上的西瓜。

　　谁知道到半夜里，彭留繁就病了，上吐下泻的，还发了烧，好不容易撑到天蒙蒙亮。爷爷背他到村口的诊所看病，没成想诊所的大夫今天刚好去城里进药，早上四五点钟就走了，爷爷没办法，只得又把他背回来，准备带他去镇上看病。就让奶奶在架子车上铺好褥子，把彭留繁放上去躺好，又拿毯子给他盖上，和奶奶一起拉着他向几公里外的医院走去。初升的太阳把大地照得一片通红，爷爷的脸上却阴沉得像乌云密布。

　　爷爷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出力的活，拉着架子车又走得很快，不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奶奶也一路小跑地跟着。爷爷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可转过身摸了摸彭留繁的额头，还是滚烫滚烫的，便顾不得休息，又低着头，弯着腰，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路过一个开着拖拉机的人，透过突突突的声音，爷爷听到一句：“喂，老头，你干啥去？”

　　“到镇上给小孙子看病去。”爷爷头也没抬，拉着车继续往前走。

　　“要不你把架子车挂我拖拉机上吧，你和老婆婆坐在我车上，我拉你们去，这样也快些。”爷爷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连忙把架子车，绑了根绳子挂在他拖拉机后面，这样很快就到了医院。

　　爷爷不会挂号，更不知道怎么看病，问了三四个人才弄明白流程。

　　输第二病液的时候，彭留繁精神好多了，吵着饿，爷爷拿出来馒头给他吃，他嫌难吃，奶奶又拿出了两个鸡蛋递给他，他说没味道，不想吃。

　　爷爷提议：“一会打完针咱们去吃烩面吧，就上次你去的那个烩面馆。”

　　彭留繁开心地点了点头。

　　很快医生过来帮他拔掉了针头，爷爷用棉签帮彭留繁按压住针孔，扶着他向院子里的架子车的方向走去，奶奶提着东西跟在后面。

　　爷爷把彭留繁放在车上，顺便让奶奶也坐车上，奶奶有点不好意思，爷爷走到奶奶跟前小声地说了句话，奶奶想了想也坐上了车，爷爷拉着他们，向烩面馆走去。

　　到了烩面馆，奶奶还坐在架子车上不动活，说了句：“我不饿，你们两个去吃吧，我在这里等着。”

　　“今天还是你生日呢，走吧，都一块儿去吧！”

　　“太贵了，又得花钱！”看来奶奶是心疼钱才不愿意去。

　　彭留繁连忙上前拉着奶奶的手，撒娇道：“奶奶，你一定要去，今天是您的生日，电视上不是说，生活要有仪式感吗，去吧，我们的大寿星！”奶奶这才跟他们一起到面馆。

　　奶奶从没去饭馆吃过饭，有点拘谨，想坐在门口露天的桌子上吃，就说：“坐在外面多好，还能吹着风。”

　　爷爷一把拉过来她说：“进去吃吧，好好地吃一顿，再要两个菜。”

　　彭留繁坐好，看着眼前的烩面和凉菜，想着奶奶过生日，连五块钱一碗的烩面都舍不得吃，自己看病却花了他们不少钱，他也不动筷子，耷拉着脑袋对爷爷说：“爷爷，对不起，我生病了，又花了您很多钱。”

　　爷爷听完，哈哈大笑着说：“孩子，我不缺钱，只是钱要省着花，把钱花在刀刃上，不浪费就行了！”

　　看着爷爷奶奶吃得津津有味，彭留繁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回来的路上，彭留繁坐在架子车上，爷爷拉着他，奶奶在一旁跟着。随着一阵风，路边的玉米和高粱的叶子，哗哗作响。夕阳照耀着大地，发出夺目的光彩，他看到奶奶脸上的皱纹，像河里的波纹一样熠熠发光，还有弯着腰努力拉着车的爷爷，头顶上的白发映着绚烂的晚霞，多了一抹绚丽的红光，煞是好看。爷爷吃得很饱，心情也特别好，走得飞快，彭留繁感觉周围的大树、村庄，直往后退，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爸爸开车送他回来的路上。

　　爷爷高兴地唱起了歌，“梳洗呀，打扮哪，点胭脂啊，手提瓦罐卖扁食，走进那东城门哪呀，哎嗨哟。”

　　奶奶接着唱道：“走进了东城门呐啊，大喊呐，三声啊，卖扁食啊，惊动了一街两行人儿呀，都来吃扁食啊，哎嗨哟。”

　　“爷爷，扁食是啥？”彭留繁好奇地问道。

　　“扁食就是饺子，你想不想吃饺子啊，明天让奶奶给你包。”

　　“好啊！”

　　爷爷拉累了，不停地擦汗，彭留繁把水递给爷爷喝。

　　“爷爷你最想干什么？”

　　“我啊，就想有一天啥也不干，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着夕阳，吹着小风，哼着曲儿，等着你们回来。”彭留繁心想，爷爷，明年暑假我一定还会回来！

　　爷爷停顿了一下问彭留繁：“那你最想什么？”

　　“我最想当导演，我长大了，要拍一个关于爷爷的电影。”

　　爷爷听完大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我孙子啊，就知道逗我开心，不过说实话，千万别拍我，你要拍就拍大人物、大事件，才不要为我这样的普通人浪费时间！”

　　“不，我就要拍爷爷，您辛苦了一辈子，默默无闻了一辈子，是最朴实、最平凡的人，那首歌里不是唱过吗，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人的一生就像一段旅程，大多数和爷爷一样的普通人，在这次旅程中都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一样，但他们却见证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也曾为改变这个世界默默地做出过努力，也正是这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创造并成就了这个世界。

　　爷爷拉着车，彭留繁爬到架子车的最顶头，他看到爷爷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心疼地摸了摸爷爷的后背，他才注意到爷爷穿的那件上衣，是用废旧秋衣改成的短袖，又脏又破，心口顿时隐隐作痛起来，他趁爷爷拉累了换手的机会，猛地一跃，从车上跳下来，他要自己走着回家。

　　转眼暑假就要结束了，彭留繁要回北京了，在他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兴旺来了，给他带了一袋子大枣和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彭留繁跑回屋里，拿了几本漫画书，大概是《小兵张嘎》、《没头脑和不高兴》之类的，递给兴旺说：“这是给你的！”

　　妞妞也来了，把卖猫的三十块钱还给了他，“繁繁爷爷，我妈知道了我要你的钱，把我打了一顿，让我把钱还给你，我，我，确实不应该要你的钱。”彭留繁听到妞妞叫他爷爷，一直在那努力地憋着，想笑却不好意思笑的样子确实很可笑。

　　妞妞含着泪花把钱塞到彭留繁手里，顺便还递给他一袋咸鸭蛋。“你带回去吃吧，这是煮熟的，不会坏。”

　　他拿了一盒水彩笔和一张北京天安门的画给妞妞，对她说：“这是我画的，爸爸妈妈每年都要带我去天安门，庄严肃穆的天安门，雄伟壮阔的天安门广场，从天安门往里走，就是故宫，绿树红墙，金碧辉煌，十分好看。”

　　“北京什么样？我还从来没去过！”妞妞的眼睛里闪烁着光。

　　“北京特别好，高楼林立，风景如画，街道特别干净，就像镜子一样那么明亮，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来北京上大学，到时候我们又能见面了，我带你们颐和园、圆明园、恭王府，好多好多个地方玩。”他一时也只能想起来这么多地方了。

　　彭留繁又拿过来他的遥控汽车和变形金刚，让兴旺给他的弟弟春旺，“上次打架，我把他摔地上摔疼了，我我……”他想说对不起，可始终也没说出口。

　　兴旺只收下了变形金刚，说:“遥控汽车我们这里用不上，充电不方便，而且没地方跑，咱们这里的地面不像你们城里那么平整，高低不平地，遥控车跑不起来。”

　　彭留繁决定把点点留在这里，以前奶奶家里的好多东西被老鼠咬坏了，小麦、豆子、馒头什么的，点点来了之后好了许多。他还把自己的小风扇、充电宝、保温杯都留给爷爷奶奶了。“以后你们下地干活要是累了，就坐在地头休息一会儿，吹吹风扇，喝点水。”他交待爷爷奶奶说。还有一个魔方，他给爷爷演示了怎么拼，他在书上看到，说人年龄大了，容易得老年痴呆症，让爷爷没事的时候拼一下，锻炼脑力。

　　真的要走了，彭留繁有点恋恋不舍，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院子里放着三四个装满东西的蛇皮口袋，爷爷给袋子扎好口，又两个两个的绑在一起，这样好背。这是给他们带的黄豆、花生、白面、鸡蛋、黄花菜等等以及好多他叫不上来名字的土特产。爸爸说不带了，北京啥都有，爷爷奶奶非要他们带，爸爸就走过去要自己背，爷爷一把抢过来背在肩上。爷爷奶奶弯着腰背着蛇皮袋走在前面，悄悄地抹着眼泪，他牵着爸爸的手走在后面，心情沉重，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很蓝，风很轻，阳光正当头。

　　车要开动了，彭留繁打开车窗，看到爷爷、奶奶、妞妞、兴旺他们，不停地朝他挥着手。他很想大声地说：“谢谢你们，你们真好！”可是张开了嘴，却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他流着眼泪，看着爷爷、奶奶、小伙伴们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拼命地往外看。正当他百感交集之时，突然听到喵的一声，他顺着声音在车里四处寻找，有一个纸箱很奇怪，四面都钻好了孔。打开一看，是他的小猫咪，刚才他只顾难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奶奶把点点放到车里了，他一把把点点抱在怀里，挂着眼泪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像一束含着露珠的花朵那么好看。